热闹的大厅,也只有陆家二公子沉着脸不说话, 毕竟就是陆夫人那边的人,也都因着陆珊珊的亲事重新趾高气昂起来。
    攀比,攀比,有人的地方,这攀比永不会停。主子之间,奴仆之间, 永远, 不会停。
    这会儿陆老爷为首,陆家人加上谢念音都已入席落座。
    从金陵传来的新曲子一到了府城,就迅速传开。如今陆家花厅前头吹唱的也是这支红尘繁华风流蕴藉的盛世新曲, 袅袅娜娜地从前面传来, 隔着花荫, 听到的人都跟着感叹一句:到底是金陵,传出来的曲子都是不同寻常得好。
    至于好在哪里, 还用说嘛, 金陵名家谱的曲,只说好就够了。
    音音肚子里有了食,对眼前流水一样上来的美食也能保持淡淡神色, 此时听着这曲, 忍不住偏头对身旁端坐的哥哥耳语:“哥哥如今真的厉害了, 连知州家的琴师都能借来了。”
    陆子期轻轻笑了一声。还不是陆老爷附庸风雅,递了拜帖,求借知州家的琴师,知州那句“到底是陆老爷,品味高格,才能养出陆家大公子这样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已经在临城传遍了,他回来下马的时候,街头路人都在绘声绘色学说知州这句称赞。
    “说什么笑话呢,也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笑笑!”陆珊珊脆生生的声音,划破了晚宴到现在为止的表面和睦。
    陆子期好像没听见一样,垂目转着酒杯。大公子一贯如此,只有听到陆老爷问话,才会起身含笑答上一句,陆家上下都习惯的。
    陆老爷面前,音音这个外人,不会轻易让人的话掉在地上,此时笑吟吟道:“我跟哥哥说你头上的珠子快有拳头大了,难为你顶得住,沉不沉?”
    陆珊珊头上那颗珍珠,谁看到不围着赞叹问她价值几何,只有谢念音故意找茬,说话如此难听,粗俗!就这,早先还有人猜她是贵人家出来的,陆珊珊听到一次撇一次嘴,不知道哪个地主家出来的,要不然脸皮能这么厚。
    往日总是陆珊珊撩拨,撩拨完了说不过谢念音,她又气得跟毛都竖起来的猫一样。可今日她却一点没气,看过来的目光都透着轻蔑,似乎想通过目光把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彻底拉开,这一刻明明对面的谢念音还是往常伶牙俐齿的可恨模样,可陆珊珊竟难得觉得气定神闲。
    她只看了一眼谢念音,那一眼让谢念音觉得莫名其妙。
    音音觉得明明两人就隔着一张桌子,陆珊珊非弄出好像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对方就坐在跟她一样高的凳子上,弄得跟自己坐在山顶上一样。
    还眯眼?
    花厅里灯烛亮得,她连对面陆珊珊的唇纹都能看清,谢念音就不信对方不眯眼看不清自己。
    那下巴抬得,她都想伸个碟子过去给她接着,咔嚓咔嚓切了正好当一盘菜,她可以搭着梯子给她放屋顶上去,让她跟蓝天白云肩并肩。
    音音捏起自己面前碟子中一块点心,慢慢吃了,心道有病呀,果然人一觉得高人一等就跟得了大病一样,偏偏自己还不觉得。她吃着点心还不忘提醒自己,以后遇到再得意的时候可不能再在人前嘚瑟了,嘚瑟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可太傻了,她可得引以为戒,人呀得学会偷偷嘚瑟。
    这边见女儿凭白被堵,笑得喜气洋洋的陆夫人就开口了:“瞧瞧这小嘴,能说会道的,让人喜欢得——”恨不能拿着棍子把牙一颗颗都给你敲下来,“这样好的姑娘,咱们陆家养了这些年,决不能亏待了!”
    这话一落,整个大厅都静了静。
    静得能听到一直转酒杯玩的大公子啪一声,按住了酒杯,似笑非笑抬了头。
    音音对陆夫人从来不客气,笑话,她哥哥的仇人就是她的!对仇人只有冲锋的,决不能倒钩。
    音音立即冲了起来,用那种陆夫人见一次心塞一次的甜甜笑容道:“不用夫人操心,我哥哥可厉害。”说着可可爱爱一皱鼻子:“我库房里什么都有。”
    说着又用那种能气死陆夫人的天真无邪,不好意思一笑,耿直嘿嘿道:“我真怕自己到时候嫁妆多得吓死夫人您咧。”
    即使玩命冲锋陆夫人,音音也始终很急得自己人前形象,毕竟是闺中少女,只一说到“嫁妆”两个字,立即羞涩低头,满面绯红。
    别说,陆子期用余光往身旁扫了了一眼,嘴角抽了抽:这小东西此时连脖颈都浮上淡淡粉,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说羞涩就羞涩,逼真到能逼死人家真羞涩的。
    人前的谢念音经常能做到让陆子期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例如此时这控制自如的羞涩。
    旁人只当音音小姐心直口快,这是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对,瞧瞧把这位娇小姐不好意思的。
    只有陆夫人能立即精准捕捉到谢念音话中的恶毒,气得快要发抖:她这不就是寒碜她!陆夫人当年可是什么嫁妆都没有的,不光寒碜她,还寒碜她闺女,这不就是说她一个赖在陆家的假货,如今嫁妆都多得她闺女怎么都赶不上了!
    陆夫人恨呢,恨身旁老爷明明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听不说这些恶毒的弦外之音!看看,老爷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陆夫人目中寒光一闪,决定不跟她耍嘴皮子,直接动真格的!陆夫人拿着帕子,轻擦了擦嘴角,拿出当家夫人做派,开了口:“既说到嫁妆,老爷——”这声老爷,意味深长,显然是两人都心中有数的事儿。
    来了,来了!
    谢念音一下子精神来了!这饭吃了这么久,也没人好好吃饭,可就是不说正事,难为陆夫人对着自己这张装模作样的脸忍了这么久,可算来了。
    音音好似不安极了,瞧瞧抬眼,从上头陆夫人看向了陆老爷。
    少女面上还余残红,让本就娇美的面容更是娇艳无双。即使常见,也让旁边好几个丫头看愣了神:早先好些人就说音音小姐比他们小姐还好看,气得夫人那边总有人说看着吧,小时候长得太好,一长开就残了。
    结果如今长开的清晖院小姐,没残,反而更令人惊艳了。
    就是陆老爷也略略觉得音音长得未免太好一些,尤其此时这孩子好像也知道有什么不对了,目光天真,扫了一圈最后还是信任得看着自己。
    就这么不设防地看过来,一双乌溜溜怯生生的眼睛,愣是让陆老爷避开了音音视线,毕竟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少确实有些——咳咳,陆老爷咳了两声,喝了些茶水压了压,这才庄重开口,是对陆子期:
    “关于你给妹妹准备的那些地——”陆老爷含糊了妹妹,希望儿子能明白,别让他作难。
    果然,这个儿子没有这么贴心.....
    陆子期根本不接话,只微微垂头,看起来很恭敬,恭听上首陆老爷说话。
    陆老爷又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外头都知道这是咱们陆家女的嫁妆,常家也都是知道的——”又是停顿,长得都有些尴尬了,陆老爷只得继续:“守备那边这两天还问起来,问说不知道具体到底是哪边的田,远不远?”
    意思都明了,这下子可不能装傻了吧。
    而且,不是他这个当爹的偏心自己闺女,是人家守备常大人要。再说了,音音这孩子讨喜,他也着实喜欢,只是再喜欢,田地都是根基大事,这到底不是真的陆家人,真给她带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子就是再喜欢,也该明白这个理儿。
    此时陆珊珊看向谢念音的目光不仅高高在上,还透着得意和挑衅。她明明白白要让她看清楚,陆家的就是陆家的,谢念音姓谢,再是谄媚,有些便宜也是她一个外人不配占的。
    但显然,陆子期既不明白陆老爷的这个理儿,也完全不这么想。
    陆子期抬了头,声音面色都是恭敬温和,说的话明明乍听跟玩笑一样,再品却没有玩笑只有刀子,一句话就成功得让旁边,连同陆老爷在内的神色不同的四个人,脸色都统一得难看了起来。
    陆子期淡声道:
    “我置办的地,跟常家有什么关系?”说着陆子期笑了笑,好像真的不明白:“常大人怎的还关心起了我的地。”
    他看着对面四人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无声地啧了一声,真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地难看。
    一片寂静,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头垂得死死的,唯恐自己弄出一点动静。
    此时所有人才发现金陵来的曲儿早停了,花厅里寂然无声。
    陆老爷面色僵硬:“这话,你敢跟常大人说?”
    第72章 狭路相逢
    陆老爷面色僵硬:“这话, 你敢跟常大人说?”
    陆夫人死死看着陆子期,她就不信陆子期敢!在正四品的常大人面前,不管是陆家, 还是陆子期这个新进的举人,根本都不够看,再是人为财死,他敢得罪常家!他会为了田地嫁妆, 得罪常家?他就不怕以后他在临城都寸步难行?
    陆夫人都有些想笑了,她怎么就不知道前头留下的这个儿子还是个会拿着鸡蛋碰石头的傻子!
    陆子期却好像很疑惑:“我为何要跟常大人说?这不都是父亲要操心的事儿,当然——”说到这里陆子期含笑的目光看向了陆老爷旁边的陆夫人:“夫人这个做母亲的,肯定也要操心。”
    陆夫人被这样的笑看得一个激灵,说不出哪里古怪,她就是觉得陆子期的笑容古怪得让人汗毛倒竖。
    如果陆夫人请教音音, 音音就能精准告诉陆夫人这个笑古怪在哪里, 那是因为哥哥此时的笑只有上翘的嘴角,她哥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能不古怪嘛。
    这种时候音音只有乖乖的, 忍着不碰桌上的点心, 就不说这刀子都割不动的凝重氛围,那点心也离她远了些, 这时候伸长筷子, 不合适。
    音音遗憾,毕竟知州家的点心师傅手艺还是不错的。没错,知州大人为了表示对哥哥的器重, 连自家点心师傅都和琴师一起借过来了。
    谁知在这种凝重氛围中, 陆子期说完话好像就完了, 居然拿起筷子,长臂一展,直接搛了块点心,放在鼻下闻了闻,似乎不喜欢,犹豫了一下索性放在了音音面前的碟中,这才放下筷子看向面色不是一般难看的陆老爷:
    “父亲总不会是为了——”他几乎是不屑地看了一眼陆夫人那边,“跟儿子要地吧。”
    这一眼就让陆老爷面色白了白,前尘旧事翻起。
    他大儿子再次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能为了陆家,能敬他这个父亲,但陆夫人那边一丝一毫也别想沾他的。
    凝重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变了,又好像根本没变。
    此时焦点全在陆子期和陆老爷陆夫人几人身上,谢念音这里一下子到了战场外,音音敏感意识到这种变化,此时谁也顾不上搭理她,她和她面前这块无比美味的点心,都在战火外。
    她和这块点心,命可真好呀。
    陆夫人喊了声老爷,是强调,也是施压:“常家那边——只怕会不高兴。”这话是对陆老爷说的,这警告却是对陆子期。
    难得的,陆子期主动接了话:“不高兴?那就散了呗。”
    散了?什么散了?
    意识到陆子期是指这门亲事,陆夫人和陆珊珊先后面色惨白,脸上的粉都挡不住彻底失血的脸色。
    至此,陆夫人才意识到,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这门亲事拿捏陆子期,却没想到为了保住亲事,不管陆子期什么样,他们对常家只能维护陆子期。
    不仅不能拿常家对付陆子期,还得千方百计向常家证明那些不睦都是外人瞎说,他们这一房跟前头留下的儿子好着呢。至少,在她儿子能顶起来之前,都得如此。
    因为女儿高嫁而压下的对儿子落第的不满再次涌了上来,陆夫人几乎能把银牙咬碎,看向一旁跟快要隐形一样的陆文举:要是儿子能高中,她至于被前头留下的这个辖制拿捏到这个地步!
    都是这个孽种,不争气,枉费她十年心血!她都顾不上一心一意笼络陆老爷,她辛辛苦苦守着儿子!后院的新人使劲浑身解数地往上爬,她一个当娘的为了儿子她忍着心痛当没看见,结果她儿子就——不争气!
    陆老爷强笑道:“到底都是一家人——”这句话一说,陆老爷就看到儿子脸部一抽,他立即住了嘴,转而道:“总要给常家个满意的交待的。”
    好一会儿陆子期都没说话,就在陆老爷都忍不住的时候,才见陆子期慢吞吞道:“又不是没法子,就是你们不愿意用。”
    陆夫人可不信这么毒的人会好心,陆老爷却面色一亮:“什么法子?”
    “人家想要地,您就给买地呗。”
    陆老爷都忍不住想骂人了,上等良田是那么好买的!谁家田地不是根基,土地都在大财主手里,人家本就不缺钱,哪里能这么巧遇到肯卖地的。
    好像知道陆老爷想什么,陆子期淡声道:“加钱加到对方想卖,也只能这样了。”
    陆老爷皱眉,这可不是小数目,要买到能满足常家胃口的地,这银子——:“这笔钱从——”哪里出呢。
    陆夫人只觉得心突突跳,就听到陆子期平稳冷淡的声音:“父亲不是给陆夫人和陆文举留了产业,买就是了。”
    陆夫人恨不得破口大骂,那可是老爷分给她儿子的产业!
    陆夫人还没说话,众人就听到陆子期笑道:“怎么女子一辈子的大事,亲妈亲兄弟不舍得,指望我不成?”
    陆子期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甚至笑得有些嘲讽。
    音音咽下了最后一口点心:结了。
    —— —— ——
    陆家的这场家宴在喜气洋洋中开始,在一片寂静中结束。
    面色凝重的陆老爷,最后看着这个自己不仅拿捏不住,关键陆家荣辱还只能指望他的儿子,沉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父子俩进了书房。
    音音又不傻,留下来一对三不明智,这种时候就不是她该冲锋的时候了,她直接脚底抹油,带着人赶紧离开了大花厅,找了一个不碍事的地方等着哥哥一起回去。
    花厅里这会儿下人很多,却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人人都小心翼翼。陆家主母给下人定下的规矩一向多,可陆家的下人平时真能照着这么多规矩做的那是真没有,毕竟主母自己都记不住,前段时间强调的可能过段时间就忘了,改强调另一条了。那些有大规矩的下人都是经年累月腌出来的规矩,陆家这样商人家的下人平日主打一个灵活。可这会儿,灵活的陆家下人那是真规矩,把陆夫人要求的行动无声彻底那叫一个彻底。
    陆夫人已经忙着教导儿子了,她可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再三年,但是三年后她儿子总得考上了吧,总不能任由前头留下的这个把她折磨得活不下去了吧,如今从陆老爷那里薅不出钱了,这是要开始掏属于她儿子的那份家底了!
    给个假的都能买地置办嫁妆,给个外姓人大笔大笔花钱,凭什么给自己的亲妹妹就一毛不拔?无论两边关系好坏,陆珊珊才是姓陆的那一个呀!无论陆夫人还是陆珊珊,都为此愤怒至极。
    大小姐憋屈,惹到大小姐的丫头就更倒霉了,旁边的媳妇婆子心道还不如拖出去挨一顿板子呢.....当年串儿就是挨了一顿板子,后来不是因祸得福,那么不伶俐的一个人,如今在陆家下人中都是相当体面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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