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听起来像容宁见过的文官。是那种听久了适合让人睡觉的低声,并不如武官那样粗声粗气。
    她听他说着:“娘说,我的锦囊在上面。落了下面的牙,要将牙丢到屋上去,以后牙长得齐整。我的锦囊里不止有牙,还有别的。我要拿下来。”
    容宁不能打七皇子的娘,有点可惜。
    她同时困惑起来。
    上面绝没有什么锦囊,恭贵人为什么要骗七皇子?没有的东西,怎么找都不会找到。
    七皇子走两步踉跄,摇摇晃晃似要再摔倒。这么动作只会让伤口渗血更厉害。要不是运气好,那些个瓷瓦碎片早扎入肉里,不会只是划伤。如此侥幸好恢复的伤口,怎么能不得到好好养的待遇?
    容宁拽住七皇子的衣服。
    没有腰带的皇子袍顿时斜在了七皇子身上。七皇子衣服歪着,身上带伤,直勾勾盯着容宁。这让容宁烦恼极了:“你确定是这个屋顶?”容宁问七皇子,“你身边的宫人呢?”
    七皇子:“秋日宴。”
    哪里有皇子身边贴身太监宫女都去秋日宴的?恭贵人去秋日宴了么?去秋日宴怎么不带上自己儿子?逢年过节秀皇子的机会可不多。
    后宫人太多,容宁全然想不起默默无闻的恭贵人去没去。她想不通的地方太多,干脆替七皇子想法子:“我背你回去换衣服。你待在屋里候着,我再去秋日宴上替你找人拿锦囊。”
    她将背转给七皇子:“你得给我指路。我不知道你住哪个宫里。”
    半响没察觉到身上重量,容宁疑惑转过头。
    七皇子站在原地没动,一言不发,视线落在上方的屋檐处。病弱和固执原来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容宁改口:“那你这里等着,我去秋日宴替你找人。”
    说罢,她朝着之前走的喧哗方向去。有栏杆翻栏杆,有墙翻墙。横冲直撞,不顾此刻所在的是皇帝常年居住的永安园,也不怕冲撞贵人。她脑中记着哪怕离开,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七皇子。
    再翻过一面墙,眼前骤然灯火通明。容宁兴冲冲准备往宴上跑,没想被一下子拽住了后衣领口。脑袋一歪,发现是兄长:“哥哥!”
    容轩失笑看着跑出去一趟连衣服都没了的小家伙:“前天出去一趟,脸青了一块。今天没看着你一会儿,外衣都没了。这是去哪了?”
    他不可能让容宁穿单衣冲进宴会,将人抱起往外带:“今天我们早些回去。娘很快会出来。”
    容宁被容轩抱起,挣扎着试图下来:“但我和人约好了,要叫人去帮他找东西。”
    容轩稀奇,见容宁挣扎得单衣都快松开,不得不弯腰将人放下:“和谁?找什么?”
    “七皇子。”容宁凑在容轩耳边说,“恭贵人说把七皇子的锦囊扔到了屋顶上。七皇子在找。但我爬侧边廊道的柱看了,根本没这么个锦囊。现在七皇子受了伤。”
    容轩脸上神情淡下。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容宁多,拍了拍容宁小脑袋:“恭贵人和七皇子告病,今日没来秋日宴。”
    容宁当即意识到,恭贵人骗了七皇子,七皇子骗了她。两人都称病没去秋日宴,他们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肯定在照顾两人,不可能在秋日宴上。
    只是七皇子受伤是真的。
    她仰头:“他被花盆瓷片划伤了腿,在那边。”她指了一个方向。
    容轩牵着容宁走到一个羽林卫边。容轩低声吩咐下去:“七皇子受伤,在春棠台东。派两个人去找人,另找个……找郭御医跟着去。”
    值守的羽林卫听到吩咐,当即微微颔首,拱手行礼后在没有惊扰旁人下退去。
    容轩见人领命离开,带着容宁往永安园外走。他一路上询问容宁:“你喜欢怎么样的嫂嫂?”
    容宁知道,兄长很快会成婚。成婚后兄长在外驻守,家中大多时候是嫂嫂和她一起生活。再过一些年,长嫂必将操持起容家。如他们娘亲一样,以诰命夫人的身份与京中权贵皇家往来。
    她在外需大方得体,在内需守住寂寞。
    “哥哥喜欢就好。”容宁相信兄长的眼光,“哥哥喜欢哪家姑娘?”
    容轩年少就在学堂和军营中度过,认识的姑娘几乎只有宗室中人。余下那些最多只能算点头之交,更多连面都没见过,光听人吹嘘过一二。
    他轻笑一声:“没特别喜欢的。我倒听说你与徐家小子近来一直在一起玩?”
    容宁眉头紧锁:“他非要跟着我跑。他七岁了!出恭还要人替他擦屁股!”
    容轩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姑娘家不要把这种话放在嘴边。”
    容宁歪头:“是出恭不能说,还是擦屁股不能说?为什么姑娘家不能说?哥哥能说吗?人都要出恭。而且军营里他们互相之间也会说打坏了,他们可以替对方擦屁股。”
    容轩笑起来,笑容里带着隐隐凶意:“京中守卫是太闲了。多操练就不会说这种话。”
    容宁坑害了所有自己打不过的侍卫,满意:“哥哥说得对。”
    到了马车上,容轩从暗箱里取出了一件锦缎薄披风裹在容宁身上。他们在这里稍等,等娘回来后就能一起回去。
    此时车外只有马夫。马夫是早年战场上退下来的容家军。容轩信得过人,依旧放低了声音,提醒容宁:“和宫里皇子少些接触。我们容家为君利剑,不可站在任何一位皇子身边。”
    皇子们各个都希望容家能成为他们手中剑,助他们登上皇位。也不想,靠自己连位都登不上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容家高看。
    容家之所以能够追随祖帝到如今圣上,靠得就是不曾成为任何一位皇子的剑。
    容宁拽着披风点头:“嗯。”七皇子就是骗子,其他皇子也会骗她。她能信得过的是兄长。兄长从来不骗她。
    夜色渐深,周围几乎没有人胆敢喧哗。马车内挡住了秋夜凉风,暖呼呼让容宁困意袭来,缓缓闭上眼。没过多久她本能倚靠到容轩身上,梦中叱咤当起了她的小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轻微晃动,香风袭来,矜贵的妇人入了座。
    “回府。”妇人伸出手,将半梦半醒间被惊动迷糊睁眼的困倦容宁揽到怀中,“继续睡吧。”
    容宁在娘亲的暖香怀中再次合上眼。柔软小团格外惹人喜。
    隐隐约约间,容宁听到娘亲与兄长压低声的对话。
    “宁儿衣服怎么没了?”
    “七皇子受伤,她外衣恐怕是给七皇子包扎伤口了。”
    “……七皇子?怎么会伤了?他身子总不太好,天天吃药。恭贵人身子骨也弱,好些日子没听到母子两的消息。”
    “我让羽林卫先去看看,再叫了郭御医。郭御……郭溪会把衣服拿回来或者当场烧了。明天他来找我,我再问问他。”
    “嗯。”
    郭御医郭溪,明天会到府上来。
    容宁只记得这点,很快彻底沉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容宁睁开眼看向床上方承尘的香罗顶,回想起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她从床上灵动坐起,翻身下床,很快踩着鞋子找衣服。
    郭御医郭溪,人才三十冒尖却已经在太医院坐上了较高的官位,随时有机会被提拔为院判。太医院院使一人,院判两人,御医拢总可才十来个,还没皇上后宫妃子多。
    他官运亨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会将伤药做得如同胭脂膏,会将苦不堪言的药汤调成微甘。身为医学世家子弟,除去那些御医们都擅长的小病,又精通养生与驻颜。
    如此这般,他在太医院混得风生水起。
    容宁没有让人伺候,拿到衣服时脚已经传入鞋子,拿着衣服走到门口时衣服也已穿好了。她推开门匆匆盥洗好,直朝容轩书房跑。
    她的药膏给七皇子用掉了,要新的!
    第3章
    书房间里门窗敞开着。
    门关着,人在外面偷听驻足很难让人发现。门窗要是都敞开,显得里面的人坦坦荡荡,哪怕要说着什么不能告诉他人的事,一眼见到有人来,当即可以停下所说的话。
    屋内郭溪捧着茶水,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容轩:“昨日恭贵人去了。时辰不好,被压着。闭眼前宫里人假传恭贵人的话,用屋顶上有七皇子的锦囊,骗七皇子出了门。但七皇子守在门外,知道恭贵人去了才离开。前面正在设宴,没人胆敢在这种时候去打扰陛下。”
    容轩问了声:“容宁的衣服处理了么?”
    郭溪笑开:“当然烧了。女子的衣物怎么可以留在皇子那儿。”
    郭溪说起烧衣服这事,还提了一声七皇子:“昨晚的宫人被皇后处理了。七皇子大概是受了打击,不哭不闹。见我烧衣服时直勾勾盯着火。”
    宫里一位地位不高的贵人去世,对容家而言没有任何关系。容轩同情七皇子,却也知道这是宫里的事,他无权过问,只说了声:“皇后会将他过继给别人。”
    两人没说,心里是有数的。
    后宫贤妃地位比恭贵人更高,膝下无子。七皇子大抵会记到贤妃名下。恭贵人没背景,贤妃有。在皇帝和皇后眼中,这算是对一向体弱且无名的七皇子的补偿。
    郭溪笑着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少将军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容轩大步走出门外,将不知什么时候躲在窗沿下方的容宁的后襟衣服又抓住,让人给站起来:“顽皮。”
    他将人抓起来了,又整了整小家伙衣服,推着人进书房门,失笑和郭溪说着自家不着调妹妹的目的:“成了,肯定是问你要药膏来了。昨天怕是全用了。”
    郭溪查看七皇子伤口时就料到了。
    他从袖口中取出了一罐小巧精致的药膏,递给容宁:“下回可别用那么快。这里头耗功夫着呢。”
    容宁半点不在意灿烂笑开,眼内恍若有星辰:“嗯!”
    郭溪瞧着容宁笑靥,对着容轩打趣:“别说你的婚事能踩破门槛,我看啊,容宁的婚事到时才真叫踩破门槛。这容貌这家室,放在全京城都没几个。”
    偏生世家复杂,皇家不可沾。容宁的婚事恐怕要往下挑选,而非往上择优。
    容宁拿了药膏塞好,自顾自找了椅子跳上去坐下,稚声稚语义正言辞:“边塞未定,何以为家!”
    小姑娘这作态,当即惹得书房里两个大男人哄然大笑。
    郭溪性子温和,碰上容宁一样忍不住戏谑调侃:“要是边塞定了,容宁可想好了要和谁成婚?要不要考虑下我儿子郭川?”
    容宁撇嘴:“太老了,他都十一了。”
    郭溪:“哈哈哈哈——”他笑得差点把茶杯摔出去。郭川不过比容宁大四岁,在众人眼里是完全适配的年龄,到孩童眼里却是老了。
    也是,容宁七岁,四岁超了她年纪一半。
    容轩忍不住笑意,还责怪郭溪:“行了。郭川那么内敛的人,和主见大的容宁在一起哪能经得起她折腾。到时候凑在一起,容宁在前头闹,郭川在后头给她对手配伤药么?”
    郭溪:“哈哈哈哈——”笑得一时说不出话。
    有容宁在,书房里早没了先前话里话外的沉重。
    小孩子的婚事不过调侃。说到婚事,郭溪笑够,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避不了聊起容轩婚事候选的那些姑娘,提了一位人选:“对了,你知道吏部左侍郎林大人之女么?”
    容轩昨晚听说过。吏部掌管了官员任命之事,地位隐隐在六部之上。尚书之下便是侍郎,左侍郎林大人之女脾性好,在京中颇有美名,当然是一个优选。
    不是容家优选,是皇子妃优选。
    容轩撇了眼妹妹容宁,发现容宁已经被桌上他在边疆雕刻的小木鸟吸引走,便委婉说起:“昨晚林大人找我聊了两句。”口风不太对。
    果不其然,郭溪下面说的便是:“有人想娶林家女,只是日子过得有些找不着北,闹了点宠妾笑话。好人家的姑娘当然不乐意。”
    身份好的姑娘嫁入皇家,没有皇子妃的位也得是侧妃的位。但要是皇子后院里宠妾过度,谁家女儿嫁过去都不乐意去,不然等着当被灭的妻么?
    林大人怕不是见皇家人心烦,干脆试探着要不和容家结为亲家。
    当不了皇子妃,当个容家主母也不错。至少容家男子多在外打仗,家里的事几乎都女子在操持。往后只要日子过得去,稳稳当当的诰命夫人。
    没聊两句,书房门口有侍女前来。侍女行礼后恭敬向容轩开口:“少将军,夫人在找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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