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靥摇摇头:“没,只是天气太热,提不起精神。”
    “这倒是,你自小就怕热,夏日鲜少出门。”苏汀兰说着拿团扇给她轻轻扇着,又从端着托盘在一旁侍候的宫娥那里拿了杯喝的来,“这是冰豆汤,且喝些,莫要中暑了。”
    “谢谢苏姐姐。”
    李靥接过杯子小口啜着,站在一边看苏汀兰跟其他夫人娘子说话,苏姐姐出身名门,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举止进退分外得体,尤其是端庄温柔的浅浅笑容,叫人如沐春风,令观者无不舒心。
    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是自己将来的嫂嫂,她不由得也跟着挺直了身板,优雅起来。
    “李娘子。”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李靥光是听到就皱起了眉头,慢腾腾转过身,果然是杨梦芝。
    “杨娘子。”
    杨梦芝看起来并不开心,盯着她的眼神也满是愤恨,面上却是笑着的,甚至过来牵了她的手,热络道:“许久不见,李娘子近来可好?”
    “确实许久不见,杨娘子也还好吧。”李靥被她恶心的一身鸡皮疙瘩,虚情假意地笑,演戏谁不会?画团扇的桌子已经摆好,宫人也搬了冰来,照这样看不出一刻钟皇后娘娘就会来,自己若这时候甩脸子,才是最大的傻瓜。
    可演戏归演戏,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少,李娘子一张小脸笑得人畜无害:“从正月初十到现在都未见过了,还真是怪想你的。”
    正月初十是云香郡主的牡丹宴,也是杨梦芝在众目睽睽之下诱惑义兄不成,丢人现眼的日子。
    果然杨梦芝笑容一僵,再抬眸面色更沉了几分:“最近忙着婚仪之事,一直未出门,对了,李娘子听说我要成亲的事了吗?”
    “听说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我也听赵少监讲了你们之前的事,当真是有些遗憾,不过缘分这事讲究水到渠成,强求不来,前日赵老夫人还托人捎话,问我温家表妹该如何安置,说一切都凭我做主。”
    杨梦芝笑着,凑近些低声道,“要说这女子哪,还得娘家强势才行,若是没爹没娘没个倚仗,嫁给谁也保不齐不被欺负,你说是不是?”
    李靥闻言愣了,接着便垂了头,倒退两步捂着脸,嘤嘤哭起来,她哭的声音不小,周围的夫人娘子全都停止了聊天,或疑惑或询问的目光投向这边。
    杨梦芝也愣了,张嘴结舌:“你、你干嘛?”
    “我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你,结了什么深仇大恨,让你说出这般剜心的话。”李靥抬起头哭得梨花带雨,眼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但吐字清晰,每一句都清清楚楚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我自幼失了双亲,全靠哥哥养大,这对女儿家已是不易,你看我不顺眼骂我便是了,为何要说我没爹没娘……”
    “杨梦芝你太过分了!”苏汀兰过来搂住李靥肩膀,对杨梦芝怒斥道,“你与靥儿有何恩怨直说便是,为何要说人痛处揭人伤疤?亏杨家还是书香门第,家风楷模,真是丢脸!”
    她说着又拿出帕子给李靥擦眼泪:“靥儿不哭,你还有我们呢,往后苏家也是你的娘家,我阿娘就是你阿娘,不哭了啊。”
    “苏姐姐!”李靥听了她的话,哭得愈发伤心起来。
    见苏家娘子出面,本还打算作壁上观的女眷们一瞬间分了三派,一派自然是苏家这边的,以礼部跟翰林院的官员家眷为主,纷纷指责杨梦芝说话太过刻薄,有失大家风范。
    另一派是吏部官员还有杨老尚书门生们的家眷,虽然不占理,却也一味护着,只说杨娘子无心之言,让李靥切莫太过计较。
    剩下的便是中间派,两边都不得罪,只在中间劝和,一时间御花园里吵吵嚷嚷热闹无比,正吵着,就听见一声尖锐高亢的:“皇后娘娘驾到——!”
    大家立刻噤了声,纷纷肃正站好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皇后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落座,含笑道,“在远处便听到你们说话声了,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
    她说着,点了个平日里亲近的夫人,“陈娘子,你来讲讲。”
    “是。”陈娘子略一思索,上前几步到了皇后跟前,低声将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方才风波余韵未散,趁着陈家娘子与皇后私语的功夫,不少人又转头朝李靥跟杨梦芝看过来,李靥手里攥着苏汀兰的帕子,时不时轻轻抽搭几下,杨梦芝则是头也不抬,只垂下的手微微颤抖,似是紧张害怕。
    陈娘子一番话讲完,皇后再抬眸时目光便带了威仪,她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目光停在不敢与她对视的杨梦芝身上,沉声:“梦芝,陈娘子刚才所讲可是真的?你骂了李娘子?”
    “臣女……臣女一时口快,无心之言。”杨梦芝吓得冷汗直流,“臣女已经知错了!”
    见她承认了,皇后脸一板,斥责道:“杨家乃书香门第,素来家风严谨,你如此做未免太过失礼,不成体统!”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女知错,请娘娘责罚!”
    “既已知错,还不向李娘子道歉?”皇后又看向抽抽搭搭的李靥,换了副慈爱模样,“李娘子莫要伤心,本宫替你讨回这个公道,你看如何?”
    李靥红着双眼,勉强笑了笑,行礼道:“臣女不怪杨娘子,只是想到父母若是在天有灵,见我因为他们而被人责难,必然伤心难过,而我又与他们幽明永隔,无法安慰,一想到这些就……“
    她说着又轻声哽咽:“臣女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还请娘娘责罚。”
    “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父母泉下有知,也当欣慰。”皇后听了这一番话也忍不住湿了眼角,招招手让她过去,拉到跟前仔细瞧着,小姑娘本是个喜庆的长相,这会儿哭得眼皮都肿了,看着就格外招人疼,杨梦芝是她远房亲戚不错,但眼前这女娃娃可是子书郡主相中的儿媳,也就是婉宁公主的外甥媳妇,不久前还在牡丹园的案子里立了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何况这件事本也是杨梦芝有错在先,皇后想到这里,缓缓开口:“梦芝,给李娘子道歉。”
    杨梦芝不敢反驳,只低着头走到李靥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梦芝口无遮拦,李娘子切莫见怪。”
    李靥回了礼,小梨涡微漾,温婉道:“杨娘子知错即改,善莫大焉。”
    第111章 结发(三)
    宫宴就设在御花园的金明池边, 沿岸早早搭好了木头看台跟凉棚,看台四周摆了盛满冰块的铜盆,宫娥们举着巨大的宫扇, 对铜盆轻轻扇着, 整个看台清风习习,沁凉舒爽。
    李靥画完团扇,便跟着引路的宫人上了看台,看台沿湖而建,分为东西两个, 正中是坐南朝北的御亭, 女眷都在西看台, 与坐满文武百官的东看台遥遥相望。
    刚刚御花园里一场风波, 最终以杨梦芝道歉算作结束,她也没有再多计较,只专心去画团扇, 皇后娘娘倒是对她的大度赞不绝口, 团扇画完还未评出名次, 便赐了冰蚕丝一匹, 算作抚慰。
    说起来她刚刚哭的时候是带了些演戏的成分,但至少有九成是真的,自小就有人骂她跟哥哥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哥哥教养好,她却要次次打回去, 打不过就咬,咬不到就骂, 总之一定要到对方道歉为止,今日在宫里不能打不能骂, 却也要杨梦芝跟所有人都知道,爹娘是她的底线,碰到了绝没有好果子吃。
    方才哭的太用力,嗓子便有些不舒服,这宫里的冰梅汤比外面好喝,酸甜适中,入口清凉不黏腻,喝下去喉咙冰冰的又很舒服,不知御膳房用了什么秘方。
    李靥喝完一碗,又找宫娥要了碗,才举到嘴边,就对上杨梦芝的目光。
    杨梦芝刚被宫人领上来,眼眶是红的,不知是被皇后教训了还是自己偷偷躲起来哭了,看过来的目光怯怯的又带着几分怨恨,与李靥目光相触的瞬间,又转而看向了别处。
    李靥也移开目光,喝着冰梅汤看对面,见东看台正襟危坐的百官们每人头上一朵又香又白小茉莉,唯独哥哥一枝艳红大朵的蜀葵,便忍不住想笑。
    本朝尚风雅,簪花是自上而下的一种风气,奈何哥哥就是不喜欢这种看起来花里胡哨的东西,觉得过于柔美,有失男子气概,每逢簪花必写折子,官家也是喜欢逗自己这个老古董一样的状元郎,次次跟他辩论不说,驳回折子时必随一朵花,说是君之赐不可拒,让他必须簪上。
    估计这次又是君臣之间聊了什么,官家才会在这满朝洁白中给了哥哥一个如此引人注目的红。
    她正笑得开心,就听一阵鼓乐齐鸣,皇帝赵琮带着太后与皇后登上了御亭,在一片山呼万岁中笑眯眯地摆手示意大家落座,宣布宴席开始。
    今年为了哄太后开心,特意在龙舟赛前加了歌舞表演,教司坊的伶人衣着清凉,裸露在外的肩膀手臂肌肉贲张,模拟着划龙舟的姿势,跳起一曲慷锵有力的龙舟舞。
    尚辰在东看台与李栀坐在一处,他对歌舞不感兴趣,眼睛只盯着对面的小姑娘。
    这些衣着暴露的伶人就这么好看?看她端着碗梅汤眉开眼笑的傻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少卿大人抿抿嘴,忍不住抬手捏捏自己胳膊——硬邦邦很结实,难道是因为最近瘦了?所以小姑娘不喜欢了?
    他这么想着,从面前点心碟子里挑了个最大个的,边吃着边继续盯着对面眼睛都错不开的某人。
    一轮歌舞结束,有宫人将刚才画扇的比赛结果呈了上来,皇后接了,对赵琮跟太后行礼道:“官家,母后,刚刚花园中众娘子所画的团扇已经评选完了,皆是用纸条遮了名字,交由画院评定的,只待官家与母后揭晓。”
    赵琮一听来了兴趣,倾身向前,道:“这倒有趣,呈上来。”
    皇后应了声是,回头让宫人将选出的团扇送了上来,大约有十几把,每三把放在一个托盘里,由宫人端着,其中又有三把是单独放的,分别是评出的一二三名
    赵琮邀了太后一起来看,自是赞美一番画功娴熟构思精巧之类,一一揭了纸条,叫人上来领赏。
    第二名是杨梦芝画的墨梅疏影,书香世家的她画工自是不俗,画中梅花枝干瘦劲,枝上疏花秀蕊,又添了一只鸟儿俏立枝头,与梅花动静相宜,画法精细纤巧,敷色厚重,自有一种富贵气息,是高门贵女惯用的技法。
    赵琮召了杨梦芝前去,依例赏赐之后皇后便将她留在那里,大家便心知肚明,这是等着一会儿好宣布指婚之事。
    团扇只剩下一把,上面盖了锦缎,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看第一名究竟花落谁家。
    赵琮与太后谦让一番,最终还是亲手将覆在上面的锦缎揭开,只见鎏金托盘里的小巧团扇上,赫然是一副猛虎图。
    “朕还未见有女子画虎,今日倒是头一遭,却不知是谁家女眷,有这等磅礴胸襟。”赵琮将盘中团扇拿起,细细端详了一番,点头赞叹,“人说画虎画皮难画骨,朕看这副《长啸兴风》倒是画出了精髓。”
    太后在一旁笑道:“官家就别卖关子了,大家都等着看名字呢,快把那纸条揭了,让我们认识认识这第一名是哪位才华出众的娘子。”
    “好,那朕就不逗你们了。”赵琮说着揭了纸条,了然笑道,“久闻李卿之妹画功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靥何在?”
    李靥早早就做了准备,听见点她名字,急忙站起来行礼,又随着来传唤的宫人一路进了御亭,叩头道:“臣女李靥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日宴席,不必如此拘谨,起来说话。”
    赵琮让她起来,“朕刚才说了,从未见过女子画虎,你一个女娃娃居然画了幅《长啸兴风》,还能凭此画拔得头筹,可否讲讲有何不同之处啊?”
    “臣女遵旨。”李靥站起来,又行了礼,娓娓作答,“世人画虎,大多工笔,或威风凛凛,凶猛异常,或毛皮华丽,通身富贵,故有‘俗人爱虎’之说,但臣女觉得这俗是世人赋予的,虎为百兽之王,自有百兽之王的气质与风骨,所以尝试以水墨画虎,去掉俗世赋予虎的种种刻板印象,留清存雅,归还本真。”
    “哈哈,好个留清存雅,归还本真,这文采倒真与李卿一脉相承。”赵琮抚掌大笑,看向太后,“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只觉得这扇面上的虎与平日里见过的不同,画虎的女娃娃讲的也好,人也长得干净好看,一笑两个小梨涡,瞧着就喜欢,于是拿起团扇轻摇几下,慈祥道:“这团扇大气,老身甚是喜欢,今夏就用它了。”
    “多谢太后娘娘,臣女荣幸之至。”
    赵琮见太后高兴,自然欢喜,示意宫人把第一名的奖品拿上来:“前几日准备奖品时朕就想着,第一名必然是爱画之人,所以从库房拿了文房四宝一套,你可喜欢?”
    他问了,李靥就老老实实去看,只见笔墨纸砚皆是上品,顿时眼睛就是一亮:“回官家,臣女喜欢。”
    “你画的扇面深得太后心意,也算替朕尽了一份孝心,所以除了文房四宝,朕还想赏你点别的东西。”赵琮说着,背着手陷入沉思,“再赏赐点什么好呢——”他眼神无意间瞥到皇后身边的杨梦芝,顿时有了主意。
    “朕赐你一段姻缘如何?”
    李靥不想要什么赏赐,可又不敢说话,正低头发呆的功夫听见皇上说的话,惊得“啊”一声,接着又扑通跪倒:“臣女失仪,官家恕罪!”
    “无妨。”赵琮毫不在意,眼神看向东看台,就见平日里最是冷静无聊又庄重的大理寺少卿跟总爱上折子教育自己的翰林院学士刷一下站起来,惊慌失措的样子倒真是头次见,不由得拉长声音,“朕要给你赐婚——”
    李靥快要吓死了,哆哆嗦嗦看向东看台,发现哥哥跟义兄同样一脸惊恐,想来也是不知道这件事:“官、官家,臣女不想要这个赏赐。”
    “不想要便是抗旨。”赵琮沉了脸眯起眼睛,不怒自威,周身帝王气势散开来,余光瞥见自己两位臣子脸都白了,顿时只觉通体舒泰,刚才被李栀怼的几口恶气全出来了,于是重又笑得风和日暖,冲已经快哭了的李靥道,“朕听说你与尚爱卿自幼相识,情投意合,今日一见果然男才女貌,很是登对,现做主将你许配与他,如何?”
    第112章 结发(四)
    对于当今圣上, 李靥了解不多,无外乎就是哥哥来来回回讲的宽厚仁恕,克己纳谏, 爱民如子, 是圣明之君,但今日御亭一见,她觉得这位圣明之君大约还有些爱热闹。
    这边心血来潮金口一开,少卿大人二话不说跑上来谢恩,比中探花那日还要春风得意, 一口一个官家圣明, 把皇上乐得跟什么似的,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赏了一堆。
    赐婚自然少不了许多繁文缛节, 礼仪院的内侍一丝不苟,从拟旨到谢恩,李靥跪的腿都麻了, 才听到一声礼成。
    她满怀感激真心实意磕了三个头, 匆匆就要离开——那两大碗冰梅汤已经在身体里走完了全程, 叫嚣着要出来。
    还没迈步, 皇后站起来,先是道了几声恭喜,笑言道:“今日可真是个吉日,臣妾这里也有一对佳偶,想斗胆借着官家赐婚的喜气, 一并指了,凑个喜事成双如何?”
    赵琮点点头, 大手一挥喊住正欲告退的两人:“这可是好事,你俩且住脚, 一起热闹热闹。”
    于是李靥揣着一肚子冰梅汤又回来了。
    尚辰觉得她不对劲,在一旁站定后悄悄问道:“靥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就是——”她摇摇头,苦着脸压低声音,“我、我冰梅汤喝多了。”
    “……要去茅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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