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便看出,这是遭人用蛮力强行打断,且断后没有得到任何治疗。

    乌衣少年起身,走到破庙门边,拆下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板,拔剑将它砍成合适大小的几块木板,拿着走回角落里,又自怀里取出一卷布条,做成两副简易的夹板,俯身将地上女童的双腿用夹板固定好。然后尽量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抱起来。

    他转过身来。

    数钱男人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从喉间发出一声惊吓的怪异叫声,连滚带爬地向门外冲去。

    乌衣少年脚尖一抬,踢出一块做夹板剩下的碎木头,那木头飞射出去,击中数钱男人的右腿膝窝处,令他摔出去足有三四步远。

    “啊——”数钱男人抱着腿在地上翻滚惨叫。

    乌衣少年在他身前站定,待他的惨叫声渐渐消下去,才道:“这孩子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对她下此毒手?”

    “大、大侠,你误会了,我是她爹——”

    “一派胡言。”乌衣少年截断他,“天底下岂有你这样狠心的爹?守着一堆铜钱,却连一副最便宜的草药也舍不得给女儿用。你最好老实说话,如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吐出真言。”

    数钱男人刚见识过他挥剑的英姿,半点不敢怀疑他的威胁,满肚子的巧言辩解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冒了,趴在地上道:“我、我说实话,这孩子是我抓来的,我见她是个乞丐,无亲无故的,就昧了良心——”

    ☆、第118章

    穿来的第八年,贺霜娘终于等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算来她真是给穿越大军丢脸,自从打了个盹打到这个架空朝代,落到小后娘手里后,她就没翻出过后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条,条条失败。

    没法呀,她倒霉,穿来时亲娘正好死了,亲爹倒是还在,但过不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听小后娘的摆布,小后娘点头,她亲爹就不会摇头——哦,对了,所以后娘前面要加个“小”,是因为这位胡氏其实是个姨娘,婢子出身,身份太低,当朝有律法规定,凡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贺妻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只能止步于姨娘了。

    这样一看,贺霜娘就更丢人了,穿来八年,从八岁长到十六岁,连个姨娘都斗不过,简直无颜再穿越回去。

    现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会,也不是她想法争取来的,而是千百年来的一种自然规律——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阳打西边出来般,贺父竟记起他还有个大女儿,亲自给她张罗起婚事来了。

    原来贺父在礼部做着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闲衙门清水职,整整十年没得升迁的机会,忽地这阵儿老天开眼,他上司的上司把夫人死了,想要续弦,贺父听闻了这个喜讯,立时寻机会越级拜见了上司,自陈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上司听得“年方二八”四字,先就愿意了八分,表示将遣媒相看,若是中意,当月内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对贺父为领导分忧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认为这样的好下属应该予以重任。

    贺父喜不自胜,回家便与爱妾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不想爱妾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恭贺他即将升官,而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贺老爷奇道:“怎么了?莫非我没与你商量,你心里不乐了?”

    胡姨娘蹙着弯弯细眉,说道:“老爷,这却是巧得很,大姑娘的亲事,我这里也正有一桩好头绪呢。”

    便细细道来。原来京里有一家永宁侯府,以军功出身,封袭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风,三个月前远赴边关上了战场,几天前传来噩报,说他在一场恶战中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侯府大夫人病急乱投医,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国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点,说必须在十日内寻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为妇,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时也好上个香拜个佛,恰好听闻了这个消息,越听越觉得那个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细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么?!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换做正常情况,像贺家这样的牛毛小官,连永宁侯府的大门都很难有进的机会,想和人家结亲,纯属做梦。

    贺老爷的心立刻扑通扑通跳起来,两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这、这么高的门第——

    他好一会才按捺住喷涌发散的各种美妙幻想,咳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人家毕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们家。”

    胡姨娘握着手帕子,轻声细语地道:“不瞒老爷说,我怕大姑娘错过了好姻缘,已经壮着胆子去侯府拜见过了,侯夫人验过了大姑娘的出生纸,确认生辰没错,当即就与我说好了,这几日就来下聘。”

    贺老爷刷地一下站起来!

    椅子被他剧烈的动作带翻,砰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贺老爷满面红光,一把拉过胡姨娘的手连帕子握住,恳切地说道:“芊芊,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胡姨娘娇笑一声,道:“瞧老爷说的,我不为了老爷想,还能为了谁呢?”

    两个人都十分畅怀,遥想了一会和侯府结亲的美好未来,把背靠大树的种种好处都数遍了,贺老爷才终于想起个要紧的问题,不由“哎呀”了一声。

    胡姨娘解语相问。

    贺老爷撮了撮牙花子,像胡姨娘先前一样面露为难道:“可是一女许两家,这要怎么和高大人交待?他与我说了,这两日便要叫人过来相看,我却怎么好推脱?”

    胡姨娘眼珠转了一圈,道:“老爷真是老实人,三书六礼一样都没过,这算什么一女许两家?那位高大人不过是个五品,哪里好和侯府相比,老爷先敷衍着,只说大姑娘这几日病了,不好见客,回头侯府来抬了人,他纵晓得了,难道去和侯府相抗?到时老爷和永安侯爷成了亲家,高大人也不敢来寻老爷的不是,老爷再多奉承奉承他,就揭过去了。”

    一番话听得老实人贺老爷连连点头,赞许不已;“芊芊,还是你有智谋。”

    胡姨娘笑道:“看老爷说的,妾身不过是些妇人的见识,哪里比得上老爷呢?”

    两个互相吹捧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各心满意足。胡姨娘款款起身,走去厨房叫人摆晚饭。

    刚下台阶,便被人扯向了一边去。

    胡姨娘吓一跳,转头见到一张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额头,

    道:“雪娘你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么?”

    贺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你真要把大姐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白她一眼:“你又偷听我和你爹说话?这事暂时同你没什么相干,娘可告诉你,不许瞎捣乱。”

    贺雪娘急得跺脚,嚷道:“怎么不和我相干!娘你疯了,这样的好事你不想着我,凭什么给大姐?看她那副没用的死样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哭笑不得,拍开她的手:“我怎么想着你?不知羞的死丫头,你比你大姐小着两岁呢,十三岁就惦记着嫁人,你身子还没长好呢。”

    贺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动:“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姐不能嫁那么好,爹不是还有个上司要讨续弦吗?叫大姐去那家嘛。”

    她说着,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闪烁,胡姨娘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你惯坏了,什么事都敢搀和。”

    贺雪娘一点也不怕她,只是歪缠不休,胡姨娘拿小女儿没法,只得道:“傻孩子,你以为嫁给侯府是什么好事?你不是也听到了,侯府的那个公子哥已经在战场上失踪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踪了还找的回来?九成九是已经死了,不知在哪个坑里躺着呢。你大姐啊,说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别说你年纪还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齐全了,娘也不能叫你去受那一辈子的罪。”

    贺雪娘稍微安静下来,迟疑地道:“那、那说不定侯府的公子没事呢?大姐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姨娘一口否决,“那可是侯府的夫人,你以为是乡下没见识的那些傻婆娘,随便由着和尚道姑的忽悠几句就信真了?事情一定是坏到极点了,侯夫人再没别的指望,才会信了这个馊点子。从来只听说生了重病要冲喜的,现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踪了,这能冲出什么玩意?把个大活人忽然冲出来?这是发梦呢。”

    贺雪娘怔怔的,还是觉得心里不畅——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里滚烫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觉得便宜了她大姐。

    知女莫若母,胡姨娘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话往更明白了说:“霜娘嫁到侯府里去,那府里虽然没有没成婚的小爷了,可别的公侯伯府还多的是呢,叫霜娘细细替你打听着,娘再替你盘算着,你放心,娘就生了你一个,还能亏待了你?”

    雪娘眼睛就亮起来,不自觉露出了笑容道:“可是,我、我真能攀得上吗?”

    “霜娘是你大姐,她做了侯府里的正经奶奶,你的身价不也就跟着往上提了?”

    雪娘咬唇道:“大姐肯这么帮我?她要是不愿意呢?到时候她已经嫁进侯府,娘你就算厉害,也拿她没办法。”

    胡姨娘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要是别人,还真拿不准。可霜娘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娘不敢说有多大本事,把她捏在手里还不算什么难事。”

    想到西屋那面团儿似的大姐,雪娘的面色终于平静了些,再把亲娘刚才描绘出的美妙前景在心里翻滚了一遍,雪娘修得细细的柳眉也平顺下来,嘴角抿出了笑意。

    胡姨娘见把她安抚好了,一时没空再多说什么,匆匆去安排晚饭,这里雪娘把眼珠一转,径自去了西屋。

    “好哇,你又在偷懒!”

    听得这一声尖利的指责,坐在窗下的贺霜娘慢吞吞转身,把手里的活计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没有,我在剪袜样子。”

    雪娘哼了一声:“一双袜子才能卖几个钱?娘明明是叫你绣那个屏风来着,还有我叫你帮我绣的缠枝牡丹纹帕子呢?”

    她一边说,一边已走到近前来,伸手进窗台上搁着的一个小木筐里翻了一通,捡出块四四方方的布巾来,然后脸就拉了下来:“怎么才这么点?连朵牡丹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我前天就交给你了!”

    贺霜娘道:“哦,是吗?我要绣姨娘交待的屏风,没有空闲,就这么点还是硬挤出些时间来绣的呢。”

    雪娘推她一把:“你现在不就闲着?快些绣,我等着用呢。”

    ☆、第119章

    次日。

    天光未明时,苏家众人已全部起来,门前一溜排停了十数辆大车,众人忙忙碌碌地把各样家什往车上搬。

    苏家本身下人极少,算上珠华的两个陪嫁丫头也不过四个,不过有赶车的车夫一起动手帮忙,效率倒也不慢,到辰时朝阳升起时,诸般事宜也就差不多齐备,可以启程上路了。

    告别了听到动静出来送行的几家邻居们,大车载物沉重,车轮一路轰隆轰隆地往渡口而去。

    车行小半个时辰后到了渡口,靠水吃水讨生活的百姓们早已为生计忙活开了,贩鱼的,剥虾的,扛包的力工,一片繁忙景象。

    渡口边停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船的种类也不少,大的有数丈高,小的长不过八尺。同苏长越有定约的是府城里一家绸缎商,姓朱,因运送的是绸缎布匹这类娇贵的货物,他家的船整治得十分干净整洁,连在船上走动的伙计们都穿着统一的粗布短褐,脚胫处绕着几圈雪白行缠,同那些粗豪邋遢的别船伙计大不一样,属于朱家的四艘船上还挑着统一的“朱”字大红灯笼,十分好认。

    朱家在布行上是祖传的买卖,几代人下来,干得不好也不坏,到朱老爷这一代时,终于把铺子从一家开到了两家,朱老爷十分心满意足,往上看,兴旺了祖业,对得起列祖列宗;往下看,他一共两个儿子,以后一个儿子分一个,是正正好,不偏也不倚。

    但朱老爷想得好,儿大不由爷,儿子却不同他一心——这个儿子主要说的是长子朱大爷,朱大爷自觉长子就该是承袭家业的,下头的弟弟分他一碗饭吃,就是他做长兄的责任了,要分铺子与他,那却是割肉,万万不行。

    朱大爷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都是这个态度了,他娶的媳妇朱大嫂又隔了一层,更是不愿了,夫妻俩个成日寻隙吵闹,说朱老爷偏心小儿子,把朱老爷吵得头痛不已,又不能怎样。

    被偏心的小儿子朱二爷却是个有气性的,眼看家中如此不得安宁,一气之下,拿着自己平时攒的私房钱跑出去了,各地逛了一圈,最远跑到了京城,在各大布庄里考察闲看,了解天子脚下的喜好,最终决定把此时还未在京城出现的一种荆缎运送到京里售卖。

    他的目光奇准,这荆缎出产于湖广江陵,风格独特,色彩艳丽,朱二爷仅凭这一把买卖,手里的私房钱就翻了两番,从此起家创业,他几乎垄断了荆缎供往京城的整条线路之时,他那个认为长子就当承袭家业的哥哥还窝在安陆守着两间小铺子呢。

    ……

    以上所有讯息,来自孙姨娘。

    此时距离他们登船不过两天而已。

    包打听也是一种才能啊。苏长越去和船主朱二爷下棋去了,他们租人家的船,虽则给了钱,朱二爷也行了不少方便,苏长越要去应酬一二。此时珠华独自在舱里,闲着也是闲,听孙姨娘说人家的发家史,失笑问道:“姨娘,你这打哪听来的?”

    孙姨娘道:“大奶奶不知道?这船上有个朱二爷的妾室在,她闷着无聊,所以来寻我说两句话。说也想来给大奶奶请个安,只是怕她身份低微,随意前来,唐突了大奶奶。”

    珠华还真不知道,苏家在船上占了三间舱室,她和苏长越一间,隔壁是苏婉和苏娟,再隔壁才是孙姨娘,她基本不出舱门,有事都是小荷代/办——青叶暂时拨给了苏婉苏娟,她两个小姑娘,在船上有些事不便,需得有个人帮手才好。苏姨娘那边发生什么,珠华隔了点距离,是听闻不见的。

    “随便她罢。”珠华想了想道,她对见妾室没有什么兴趣,不过现在坐着人家的船,相隔不过几块木板,这要坚持拒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那她再来问,我就给透个风了,她知道大奶奶肯见她,不知该多高兴呢。”孙姨娘说着,忽然有点神秘地笑道,“其实,大奶奶见她,对大奶奶来说也是件高兴的事。”

    珠华莫名扬眉:“怎么说?”

    “人家不白见,是给大奶奶送好处来了。”孙姨娘压低了声音,“朱二爷这两年在京里摊子铺开了,很做出了一点名堂,这树大招风,那些眼红的人,就一个个盯上来了——”

    这个开场白的意思是很明了的,珠华一听便明白了,正因为明白,她反而有点不确信:“他想找苏——”当着孙姨娘的面,她缩住改了口,学苏家人的口气道,“找大爷给他家的生意撑腰?可大爷官都没选,进京后得在翰林院里熬三年再说别的,自己前程未定,帮不上他什么。”

    庶吉士说起来清贵无比,进士们打破头要抢,可落到当下的实权上,恐怕连个县衙的县丞都比不上,罩着别人云云,当真还太早。

    孙姨娘笑道:“大奶奶太谦虚了,朱家这样没跟脚的商户,等闲能攀上个举人就不错了,我们大爷这样的进士,对他来说就是天上的人了,他捧着银子,只怕送不出去呢。最难得又是本乡本土的,天生三分香火情,这若能牵上,他朱家固然喜得要拜佛,就是我们大爷,得了这一注干股,往后手头上也活络得多呢。”

    珠华听出不对来了:“干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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