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
    卓晏面如土色,声音颤抖:“难道、难道真的是那只猫?我听老人说,猫踩棺材会诈……会惊扰亡人!”
    “不可能。”阿南皱眉,走到棺木旁边侧耳倾听,“鬼神之说,我向来不信的。”
    她神情坚定,让无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面叫人进来?”
    “先别!”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说,“阿晏,我想到一个可能,你娘断气后,马上就入棺了,万一……她又缓过气来了呢?”
    卓晏“啊”了一声,毛骨悚然地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木,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惊惧之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线希望:“真的吗?我娘她,可能……”
    虽然说,棺中的母亲是他和父亲亲手入殓的,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这绝望中的一线可能,予他竟像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来,肯定说三道四阻止我们开棺,要不……”阿南将手按在棺盖上,低声问,“咱们把棺盖抬起来,看一看?”
    卓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哭得晕眩的头隐隐发痛。他想起刚刚那只诡异的猫,恐惧于传闻中那可怕的诈尸,但又极度希望里面是自己的母亲在求救,是她真的活过来了。
    “阿晏,相信我,我见过一时闭气后,过了两三个时辰才缓过来的人。”卓夫人刚刚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钉,阿南的手按在棺头那侧,盯着神情变幻不定的卓晏,等着他下决定,“救人要紧,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将手搭在棺盖上,深吸了一口气,低低说:“就算真是诈尸,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变成了鬼,也不会伤害我的!”
    阿南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上棺材。
    棺内的敲击声忽然停止了,灵堂内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紧张了,两个人按着棺盖,低低地叫着“一,二,三!”一起用力,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了半尺宽一条缝。
    毫无想象中的动静,棺材内无声无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无措地往里面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渐亮,是阿南拿起蜡烛,往棺材内照去。
    卓晏和父亲整整齐齐铺设好的锦被,已经被掀开了,棺材内空无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着,用力将棺盖又往前推了两尺,看里面依然没有母亲的踪迹,又惊又怕,狠命抓着棺盖,要将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盖,压低声音道:“阿晏,你冷静点!”
    卓晏眼眶通红,失控喊了出来:“我娘不见了!我娘……”
    他声音太大,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面廊下有人被惊动,想要进来看看,阿南一个箭步把门关上,靠在门后盯着卓晏,低声道:“阿晏,别声张!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么你亲眼看着咽气了、被放进棺材的母亲,会消失不见呢?”
    卓晏茫然惊惧,喃喃道:“我中途离开的时候,我爹一直在守着;现在我爹离开,可我一直在啊,怎么会……”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只猫?”阿南不敢置信,脱口而出。
    卓晏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了,无法自制地抓住她的衣袖,问:“怎么……怎么办?难道我娘真的被……被妖猫带走了?”
    “别慌!冷静下来。”阿南拍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诈尸,二是尸体被人趁乱盗走了。诈尸之说我始终觉得不可信,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吗?可他们没有时间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镇定下来,可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无论如何也没法正常思考,只能喃喃地问她,“阿南,你肯定有办法把我娘找回来的,对不对?帮帮我……”
    阿南点头,想了想,问:“你家有狗吗?”
    卓晏是个斗鸡走狗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闻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我马上带着最好的细犬去!”
    阿南示意他将棺盖重新推上,低声说:“你娘的遗体莫名失踪,院中可能就藏着敌人内应,这事一定要严加保密。我们从后门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现在又惊又怕,悲哀疲惫全都混杂在一起,心下已经大乱,只是胡乱点头,跟着她出了后门,直奔犬舍而去。
    牵了一条弓腰长腿的细犬,卓晏将母亲去世前用过的汗巾取出来,放在它鼻下。
    那条细犬闻了片刻,卓晏给它系好绳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窜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转右拐,转眼就带他们出了院门。
    卓晏牵着狗跑入黑暗的山间,山道崎岖,两旁是在山风中不断起伏的树影。
    狗窜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灯笼被风吹熄了,她干脆丢在了路边,跟着卓晏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
    山间的怪声不断传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着他们面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杂着热汗,耳边风声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让他气都透不过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细犬停下来闻嗅气味,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卓晏下意识地转头看阿南,毕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只见阿南小心地拨开没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头一看,前面已到栖霞岭,稀稀落落的山居小屋分排在山道两侧。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其中一间屋子的窗缝间,透出黯淡的灯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见。
    卓晏颤声问:“阿南……我娘,真的会在这里吗?”
    阿南在月光下竖起手指按在自己唇前,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着那间唯一有灯光的屋子走了过去。
    卓晏牵的细犬也冲了过来,朝着那间屋子狂吠起来。
    里面的灯光立即熄灭,一个尖细的声音仓皇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没了下文。
    阿南掏出一个口笼,给狗戴上,示意卓晏牵牢它。
    卓晏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仓促的时间,她怎么还记得从犬舍拿口笼?
    但时间紧迫无暇多想,他下意识听从了阿南的吩咐,牵着狗跟着她,轻手轻脚闪到了那间屋子的门廊下,隐藏住身形。
    窗户被人一把推开,借着黯淡的月光,卓晏看见开窗的人,方额阔颐,五官英挺,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被劝去休息的父亲卓寿。
    极度震惊下,卓晏差点惊叫出来,只能抬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卓寿向窗外观察了片刻,见没有任何声响,才将窗户重新关好。贴在墙边的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即使压低了,也依然传到了他们耳中——
    “放心吧安儿,大概是猎人打猎回家,已经走远了。”
    第45章 旧游如梦(3)
    卓晏贴在墙根,听着卓寿在屋内悉心安慰那人,咬紧牙关,悲愤交加。
    他这个人人称颂的爹,和他娘做了二十多年恩爱夫妻,谁知妻子去世当晚,他就装病跑出来,和别的女人深更半夜温言软语!
    阿南见他紧握双拳,脸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怕他控制不住冲进去就打人,忙拉起他,低声道:“阿晏,冷静点!”
    “冷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卓晏正在低吼着,门被人哗一下拉开。
    卓寿听到门外动静,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拳砸向蹲在门外偷听的人。
    阿南反应极快,抬手抓住他挥来的拳头,一旋身将他的来势卸掉,口中叫道:“卓大人,手下留情!”
    卓寿一见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蹲在门外,脸色顿时铁青,怒吼:“阿晏,你不去守在灵堂,来这里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你不守着娘,到这里来干什么?”卓晏忿怒地跳起来,对着他怒道,“你……你和娘二十多年恩爱夫妻,结果她现在尸骨未寒,你就抛下她来找另一个女人过夜,你对得起娘吗?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卓寿气怒已极,一把揪住卓晏的衣襟,扫了阿南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给我进来!”
    卓晏挣扎着去扯他爹的手,激愤之下气息哽咽:“爹,你没良心!你知不知道娘的遗体不见了!她……”
    话音未落,卓寿飞起一脚扫在他小腿上,咆哮道:“闭嘴!进来!”
    卓晏被自己的爹扫得直跌入屋,趔趄撞在里面桌上,顿时额角肿起一个包,哀叫了一声。
    阿南探头想看看里面情形,卓寿却抓住门板,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将她拒之门外。
    阿南忙拍门叫道:“卓大人,阿晏也是关心他娘亲,卓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动怒啊……”
    毕竟她与朱聿恒关系非比寻常,卓寿不看僧面看佛面,隔着门缝丢给她一句:“我卓家私隐不足为外人道,麻烦姑娘稍待片刻。”
    阿南守在门外,转了转眼珠,将耳朵贴在门上。
    只听得卓晏声音嘶哑哽咽,唾骂屋内那个人:“别碰我,不用你假惺惺来讨好,我……”
    话音未落,他后面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口,良久,才失神嗫嚅着:“你……你是……”
    几人的声音消失了,显然是进入了内间。
    以阿南的手段,要进入屋内易如反掌,但她笑了笑,并不进去,只优哉游哉地走到那条狗的旁边,挠着它的下巴。
    那条狗外表威武非凡,结果被她一挠下巴,立即就躺倒在地露出了肚子,贱贱地露出“快来揉我肚子”的急切表情。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挠着它白白的肚皮,一边说:“咦,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他啊,看起来凶凶的,又霸道又严肃,其实可好哄了……”
    说到这儿,她再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不对,他还背着我偷咬公子呢,哪儿好哄了?我真恨不得给他也戴个口笼!”
    她和狗狗玩了不知多久,那只狗开心得尾巴都甩出残影了,然后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卓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阿南放开狗,站起身看他。
    卓晏吞了口口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我们走吧。”
    阿南牵起狗,回头看看那座小屋,面带疑惑地问:“你爹……不回去么?”
    “他、他待会儿就来。”
    “那……你娘的事情呢?”她见卓晏心绪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替他找好了借口,问,“难道说,因为那汗巾上也有你爹的气味,所以狗带着咱们跑这里来,找你爹了?”
    卓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埋头往前走,只闷闷地搪塞道:“我爹说……我娘没丢,他已经找到了,也命人抬回去了,回去如常安葬就行。”
    “是吗?那就最好了。”阿南应道。
    天边已经显出浅浅的鱼肚白,两人一狗,缄默地从葛岭而过,走向宝石山。
    一路上,卓晏埋头一声不吭,脚步虚浮,显然内心混乱已极。
    走到初阳台时,天色已经微亮,第一缕晨曦正穿破云霞,照在台上。
    四周群山晦暗,只有初阳台已经被照亮。葛岭朝暾是钱塘十景之一,在万山肃立之中,初升朝阳集射于这个小小的石台上,如同神迹。
    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光亮之中,一条颀长身影正站在台上,俯视着从黑暗中而来的他们。
    只看那清隽端严的轮廓,阿南便已经知道他是谁。她加快了脚步,牵着狗沿着山道向他走去。
    正逢旭日初升,天际一抹日光直射向这座小小的石台,照亮了上面的朱聿恒。他被笼罩在灿烂金光之中,容颜灼灼,不可逼视,如朝霞升举。
    阿南像是被攫取了心神一样,盯着他看了又看,才回神移开目光,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出了一种凌驾万人的气质。
    她若无其事,仰头问:“阿言,你来这里看日出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葛岭朝暾果然名不虚传。”
    卓晏在旁神情恍惚,朱聿恒看了他一眼,问:“阿晏,你昨晚不是替你娘守灵吗?”
    卓晏“啊”了一声,那悚然而惊的模样,像是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我、我马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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