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寿自然知道,登记在册的太监于押送途中失踪,肯定会遭到搜捕。本朝自太、祖以来,对户籍管理极严,他又是军户身份,军中搜查最严格,卞存安自然也不可能瞒天过海,跟着他回去生活。所以救了卞存安之后,他们两人唯一的出路,只可能是一辈子躲藏在深山老林,不见天日。
    但,想到卞存安那枯瘦的身躯、气息虚弱的模样,卓寿毫不犹豫便道:“好!天下之大,我总能找到一个地方,和安儿隐姓埋名过一辈子的!”
    葛稚雅嘴角一扬,说:“那就好,希望以后我们的人生,都无怨无悔。”
    卓寿这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未婚妻。他迟疑着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你这样,心有所属的男人。”葛稚雅靠在门上,望着驿站之外高远的天空,嘴角撇了一下,似乎在嘲笑未婚夫心属的,还是个太监。
    “但我也不会回葛家。我想试试去找个活儿干,一个人好好活下去,最好是王恭厂、神机营之类的地方,我喜欢火,也很擅长。”
    “那不可能的。”卓寿忍不住说,“你是个女人。”
    葛稚雅抬起自己的右手,盯着上面那个狰狞的伤口,冷冷地说:“是啊,我为什么是个女人?”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驿站的火势失控了。
    在葛稚雅布置好的火阵尚未发动之前,四面八方传来了闷雷声,随即天摇地动,楚家六极雷与葛家的斗火阵相激相促,整座驿站化为火海。
    住在后院的人狂奔逃窜,却没有任何人能逃出这座修罗地狱。
    熊熊烈火之中,卓寿终于在满院哀呼的小太监中找到了卞存安。他拉着卞存安,顺着葛稚雅指引的方位奔去时,却看见她呆呆地站在浓烟烈火之中,盯着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卓寿上前推了她一把,急道:“快走,来不及了!”
    她声音颤抖,问:“他们……都死了吗?”
    “估计是逃不出来了,你再不把火势收一收,说不定咱们也都要死在这里!”
    “我收不了,火势已经失控了,我只能竭力辟开一条通道,把你们送出去。”
    虽然他们避在湿气最重的角落,但浓烟弥漫之中,葛稚雅还是被呛到了。她捂着嘴咳嗽,说的话却让卓寿无比心动:“卓寿,我……咳咳,忽然有个想法……你和卞存安不必逃了。你们不必受到官府追捕,甚至可以带着他供养父母,长相厮守。而我,也不必再当个女人了。”
    卓寿扶着奄奄一息的卞存安,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烈焰之中,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死了,这世上,知道卞存安和葛稚雅的人,只有你了。”烈火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浓烟让她的神情带上一种扭曲的怪异,只有她的眼睛,因为亢奋而亮得吓人,“所以我变成这个小太监,或者这个小太监变成我,又有谁会知道呢?”
    “你疯了!”卓寿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变成太监?”
    “我自有办法。相比之下,这个小太监假扮我,可能还要你帮他多遮掩一下。”葛稚雅带着些微的癫狂,冷笑道,“太监的身份很合适,这是上天送到我面前的机会。而你们呢,我劝你不如也赌一把,顺天卫所天高皇帝远,大不了事情败露时,你们逃到大漠去不就好了,放羊放牛,逍遥自在,什么都比你们从中原腹地逃亡强!”
    卓寿呼吸急促,吸进去的烟尘又似在他的喉管与肺部中灼热燃烧,让他也被葛稚雅那种狂热所传染,在这无数人哀嚎的火中,他咬一咬牙,狠狠说:“你说得对,什么都比在这里开始逃亡强!”
    见他终于下定决心,葛稚雅抬起手,向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虽然不太可能遇见那些嫌弃我的亲人了,但,最好还是做个差不多的伤痕吧,至于脸,只能说被火烧毁容了,常年戴面纱。”
    说话间,火焰终于烧到了他们这个隐秘的角落。
    葛稚雅快步走到坚实的围墙前,匆匆埋了几个竹管。卓寿架起虚弱无力的卞存安,焦急地问:“你这……能行吗?”
    “我查看过了,只有这里是最薄弱的地方,但我携带的炸、药分量不够,需要火力烧过来才能相助……来了!”她翻身避开扑面而来的火焰,卓寿抱紧卞存安,将他的脸深埋在自己怀中,不让火焰侵袭到他。
    火力猛烈冲击,伴随着隐隐雷声,她埋下的竹管齐齐爆裂,下方正被火焰烘烤的砖块顿时碎裂。
    不需葛稚雅再示意,卓寿用尽全力踢踹那片被震碎的砖墙,终于听到哗啦一声,出现了一个足以容纳人通过的墙洞。
    卓寿抱着卞存安,看向葛稚雅,问:“你准备怎么逃?”
    “你别管,我自己会安排的。”葛稚雅说着,向着火海倒退了两步,甚至抬起手,向他和卞存安挥了挥,不无嘲讽地说道,“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葛稚雅。靖难之役中我爹与我因军功而步步擢升,但每升一级,我心里的害怕恐惧就更深一层,因为我知道……我离抛下一切与安儿去塞外放牧的可能性,也越来越远,渐至不可能了……”
    二十一年前的这场大火,火焰早已被扑灭,死者也早已从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消退,可卓寿与卞存安惨然相望,却似那片火海一直蔓延在他们的心上,无法熄灭。
    “而葛稚雅,她成了卞存安之后,确实一直隐藏得很好,直至她成为王恭厂的厂监,我才真正地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她用了二十一年,终于站在了自己当初想要的位置之上。而且,还能如此不动声色,将自己保护得彻彻底底,没有一个人关注怀疑。”
    “确实。”就连朱聿恒,也不得不承认葛稚雅的机敏绝伦。他曾多次与葛稚雅接触,却从未察觉到她是个女人,甚至,因为她刻意营造别人对她的厌弃,连探究她的念头都没有过。
    而阿南看着面前这对二十多年的同命鸳鸯,有些同情地问:“对了卓大人,其实我一直想问,您和卞公公白头偕老当然可以,但是子孙满堂……这,好像不太可能吧?卓晏是谁的孩子?”
    卓寿木然道:“我和安儿回顺天‘成亲’不久,就被派往边境小卫所戍守。那里不过寥寥几十个守军,要瞒过别人耳目是很简单的。我在偏远的村里花钱找了个女人,勉强让她怀上了,安儿假装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我爹娘见卓家有后,大喜过望,等晏儿稍大点二老便接回顺天亲自抚养,把他宠成了那纨绔习性……”
    “阿晏挺好的,个性单纯善良,他会平平安安的。”阿南说着,看向朱聿恒,似是在期待他的回答,“你说呢?”
    朱聿恒见她眼中尽是期待,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见他居然应了,卓寿忙拉着卞存安,一起向朱聿恒磕头,说道:“多谢提督大人恩典!”
    朱聿恒道:“你虽犯下大错,但这些年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功劳赫赫,究竟如何处置,相信朝廷自有公断。也希望你能与共犯抓住机会,将功抵过,我定会请圣上善加考虑。”
    一听可以立功补过,卓寿喜出望外,斩钉截铁道:“请提督大人示下,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雷峰塔落成开光大典,选在六月廿八。
    杭州城的百姓,提前几天沸腾了。因为在六月廿五那一天,应天都指挥使要护送夫人棺椁进入雷峰塔,让大德高僧先行念经祈福三日。
    而沾了这个光,其余大户人家,若有未安葬的亲人,也是纷纷寻找门路,想要送灵位祈求入塔,沾沾佛光。
    阿南上街打探消息,果然听到无数人的话题围绕着这事打转。
    “哎,这位卓夫人不是全江南女子都艳羡吗?嫁过去不久公公就封了侯,丈夫步步高升不纳妾,儿子听说也进京当官了!”
    “可惜啊,听说她死于冤鬼索命,死相可惨了!卓大人这般爱妻的人,自然怕她在泉下受难,因此恳求金光大师开了善门,在雷峰塔做一场大法事消厄解难。”
    阿南最爱热闹,一见众人讲到这些神怪之事,当即就点了盏红豆渴水,坐在茶棚听起八卦来。
    “所以说女人啊,嫁对了人就是一辈子享福。”卖茶的婆子听客人们说得热闹,一边捣红豆一边插嘴道,“这排场,啧啧,金光大师率众在雷峰塔念三天三夜的佛经超度!这别说区区恶鬼了,地藏王菩萨怕都可以成佛了!”
    “别说卓夫人了,就连她父母也跟着鸡犬升天啦!”有消息灵通者,神秘兮兮地向大家宣布,“听说啊,卓夫人的父母,在流放途中双双去世,葛大始终没能找回来。卓大人一听,当即命手下将当年埋骨的山头彻底深挖了一遍,终于在土中筛出了葛夫人的耳环,找到了他们的遗骨。你说,要没有这样的好女婿,那葛家二老,不就是曝尸荒野的命么?”
    众人听得这过程,个个咋舌不已:“好家伙,那二十年的荒山野尸,怨气也不小啊。”
    “手下把遗骨带回来时,夫人也不幸去世了,卓大人自然将亡妻连同岳父岳母的遗骸也送进雷峰塔去了,希望佛法能消厄解难,超度他们早登西方极乐。”
    又有人笑问:“卓大人这么厉害,怎么不干脆把他们三人的骨殖埋进塔里去?那才叫千秋万代啊!”
    “你这嘴怎么这么损啊?雷峰塔是镇妖的,你家愿意先人被压在塔下,永世无法入土为安?”
    在热闹的议论声中,阿南喝完了渴水,和朱聿恒起身离开。
    “卓寿说葛稚雅就躲藏在杭州,这满城纷纷扰扰的,应该能传到她的耳中吧?”
    朱聿恒确定道:“就算不可以,卓寿为了立功,也会想办法的。”
    “希望他不要让我们失望。”阿南心情颇好,牵着头顶垂柳玩来玩去,“说起来,阿言你还真厉害,你是神机营提督,可卓寿也是应天都指挥使啊,又不受你的管辖。结果你一开口说话,这个怒目圆睁的将军当即就拜倒在你面前了!”
    “他心里有鬼,因此怕事。”朱聿恒心口咯噔了一下,不知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便只以平淡的口吻答道,“而且我是天子近臣,与他这种远在南直隶的外臣不一样。”
    “难怪呢,卓寿听你说,能为他在皇帝面前说说话时,他那神情顿时就不一样了,好像立马看到活路似的。”阿南笑眯眯地端详着他,拖长了声音,“所以阿言你放宽心啦,不要整天心事重重的。这案子马上就可以落幕啦,你就瞧我的吧!”
    正在此时,眼前忽有一道微亮划过天际。
    他们抬头倾听,一声远远的炸雷,自山外隐隐传来。
    守候已久的雷电暴雨,来了。
    第51章 塔影夕照(1)
    六月廿五,宜祭祀、动土、斋醮。
    坐镇于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八角七层,朱漆亮瓦,整个杭州城都可以望见它的宏伟身姿。
    许多虔诚的信众提前来膜拜雷峰塔。外表的宏伟壮丽已让他们惊叹,等进入大门,看到中间箍塔心的那条金龙,全铜鎏金,上连塔尖金顶,下接三百六十五根横梁,一气盘旋贯通二十四丈,无人不震惊失语,久久仰望。
    雷雨欲临,瞻仰的人群被全部请出了塔门,应天都指挥司的士卒们护送三具棺椁,肃穆地送进了新落成的雷峰塔内。
    塔内香烛燃起,照亮按班次跏趺于塔内念诵经文的和尚们。
    金光大师声音洪亮,带着众沙弥齐颂地藏菩萨本愿经。
    伴着声声佛偈,阿南拿着三柱线香,向塔身正中的如来佛像敬拜。
    朱聿恒与她一起上香,说道:“原来你也敬畏神佛。”
    “不管怎么说,在人家地盘上行事,总得给点敬意。”阿南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的楚元知,他正持香虔诚向佛祖祷祝。
    她偷偷将朱聿恒拉到一边,悄悄问:“话说回来,上次在楚家发生险情,我看韦统领都要以死谢罪了,这次他怎么不拦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朱聿恒淡淡道,“何况葛稚雅身负绝学,此番抓捕必定十分艰难,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哎,本来也不会太难的,我和楚元知商量好了,针对葛家的火阵,将楚家六极雷稍加改造,直接就能手到擒来。结果你们又要抓人又不能让这座塔受任何损害,投鼠忌器,太麻烦了!”
    听着她的抱怨,朱聿恒抬头环视这宏伟的高塔,说道:“毕竟,这新落成的雷峰塔耗费了太多人力物力,万一有个闪失,你怎么对得住捐资建塔的善男信女?”
    “好吧好吧……所以我最怵你们官府了,事儿特别多。”阿南说着,瞥了后方紧张板着脸的韦杭之一眼,笑嘻嘻地走过去,打招呼道:“韦统领,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看?”
    韦杭之看着她,阳刚硬汉的脸上,居然被她看出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哀怨:“南姑娘,我看你们布置的这又是火又是雷的,万一大人有个闪失,我们所有护卫兄弟的身家性命,都要保不住……”
    “放心啦放心啦,我和楚先生的手段,你还信不过?”阿南轻松地说着,朝朱聿恒一抬下巴,“但是,你家提督大人是这次抓捕葛稚雅的行动中,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他的话,我可没把握能生擒对方。”
    韦杭之抿紧下唇,一脸不情愿又无奈的模样。
    “一晚上!”阿南竖起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就借你家提督一晚上,保证全须全尾还给你,别担心!”
    韦杭之看着她那模样,良久,才看着朱聿恒道:“我的职责是守护大人安全,若有危险,我会以身代之!”
    阿南竖起大拇指,给他一个钦佩的眼神,走回朱聿恒身边,想了想又凑到他耳边道:“放心吧阿言,万一出事,还有我这个主人在呢!我一定为你做好万全准备。”
    天色渐渐黑下来,雷峰塔每层窗前悬挂的铜灯被一一点亮。只是灯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让人时刻担心它会熄灭。
    雨迟迟不下,雷电越发密集起来,劈在雷峰之上,塔顶一丈高的金顶被照得光耀四方。
    整个杭州城都被惊动,众人顾不上眼看要下起来的暴雨,跑到西湖岸边,关注这座刚刚落成的雄伟高塔。
    雷电的每一次劈击,都让金顶陡然一亮。甚至有好几次,金顶上火花迸射,火光直冒,令人胆战心惊。
    “难道……难道是白娘子要出世,这塔要遭受雷击了?”
    看着那似要遭受雷殛的高塔,百姓们议论纷纷。
    毕竟,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便是白娘子摆脱囚困之时。当年白娘子可以水漫金山,如今新塔落成,说不定她正召唤伙伴,要雷劈夕照,水淹杭州。
    话越说越多,几个吃斋念佛的老人已经跪下叩拜,求白娘子开恩了。就在杭州万千百姓的注视下,一个巨大的紫色炸雷忽然朝着雷峰塔凶猛劈下。
    在紫雷映照下,平地卷袭来一阵巨大狂风,八角十三层、一共一百零四盏佛灯齐齐翻覆熄灭,整座雷峰塔骤然陷入黑暗。
    眼看着原本被佛灯照亮的雷峰塔陡然一暗,西湖岸边的人群不由都错愕恐慌,面面相觑。
    塔内的和尚们,即使雷电震得塔身摇晃,他们还能面前跟着金光大师念诵佛偈,此时塔内尽成黑暗,诵经声顿时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打断。
    唯有金光大师和一众高僧,心智坚定,还能继续诵念经文,不曾停息。
    雷峰塔第二层处,韦杭之正守在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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