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再也不顾周围一切,任由雷电与火光照耀着自己,在整个天地间急促繁杂的暴雨声中,用力撬开了红漆棺盖。
    就在棺盖被她撬起,狠狠推开的一刹那,她那状若疯狂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棺材里面,只有满满一汪浑浊的水,而她握着的铁棍,已经没入了水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麻痹感直冲入她的手掌,随即传遍全身。只僵直了一次心跳的时间,她两眼一黑,当即翻倒在地上,浑身肌肉都在震颤抽搐,无法停止。
    地上的火势已经减小,但尚未熄灭,她一倒下去,身上虽因穿了火浣布而没事,但头发已经被烧掉大半。
    身体的剧痛,让她无法动弹,许久,才感觉眼前的黑色渐退,但依旧金星直冒,面前一切尽是恍恍惚惚。
    她看到阿南丢开了那一直在竭力维持的竹筒,一跃而下跳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蹲下来翻了翻她的眼皮。
    阿南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葛稚雅的耳中,听来如在梦境:“没死吧?楚先生说浓盐水可以暂时储存天上引下来的雷,但为了让她不要对棺材起疑,只从棺内接了几根铁丝通往塔外引雷,威力究竟多大我也不知道。”
    “没死。”韦杭之摸了摸葛稚雅的脉门,说,“不过这女人太危险,还是赶紧绑起来吧。”
    阿南见葛稚雅的目光还僵直地盯着上面那截燃烧的金龙看,便笑了笑,站起身将墙壁上一条混着钢丝的麻绳松开,示意韦杭之慢慢放下来。
    先掉下来的是巨大的彩绘火浣布,然后是用楚元知家中的铁网罩改造成的绕柱金龙,里面那节木头的火正在熊熊燃烧,毕剥之声不断。
    “你有火浣布,我们也有啊,还让巧手匠人在上面绘了一模一样的图案,遮护住上面真正的塔顶,毕竟这么黑又这么高,你绝不可能看得出,这是真的还是画的,更看不出来,这个燃烧的龙头,其实并不是悬在最高处。”阿南笑着,又捡起她脱手落地的铁棍敲了敲那龙头,说,“空心的,中间灌了火油才烧起来呢。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铜铁通雷电的一瞬间,会产生巨热,那螺旋中间的炽热足以将三大殿的巨柱都焚烧殆尽?”
    葛稚雅咬着牙,看向撤掉了伪装后,黑暗一片的塔心,从牙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这个铜龙,不……不会引雷?”
    “因为,就没有铜龙啊。”阿南抱膝蹲下来,认真地对她说,“实不相瞒,雷峰塔靡费巨大,哪有余力造二十四丈铜制巨龙?这龙是木头的,外面金漆彩绘而已,所谓的铜龙绕塔心啊、妖风啊、塔心受热着火啊,都是我们放出消息来,骗你的。”
    葛稚雅此时全身麻痹,趴在地上,只能木然任由韦杭之捆绑自己,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阿南,满怀恨意。
    “别这样啊,我可是够给你面子了。刚刚你设计让我拉竹筒的时候,我真的有点累呢,毕竟砖木的塔心绝不可能引下雷来,我真的好想松手算了。但为了引你入瓮,我还是演到了最后。”阿南揉着手腕,笑对她的怒火,“怎么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应该心服口服了吧?”
    韦杭之将葛稚雅捆好提起,想起刚刚她喊殿下漏了嘴,顺便把她嘴巴塞住了。
    打开塔门,外面倾盆大雨中,诸葛嘉正带着神机营一干士卒守候在廊下,各个被风雨打湿了下半截身子。
    见犯人已经就范,皇太孙殿下也完好无损,诸葛嘉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塔内二楼在滴水,一楼青砖地上大片火烧痕迹,还有未灭的火光,赶紧叫人进去清理,又忙着向朱聿恒问安。
    阿南在塔内捡拾起自己弃掉的精钢丝网,一条条理好,又把捡到的“龙吟”外鞘递给了站在外面的朱聿恒。
    朱聿恒见鲨鱼皮的剑鞘上全是灰尘,上面的宝石金饰也被熏黑了,便转手交给了韦杭之,让他拿去清理。
    阿南打量那把剑身的湛青光华,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说道:“阿言,你这剑,难道是传说中的龙吟?”
    见她已经认出,朱聿恒便淡淡“嗯”了一声。
    “我记得,这可是天下名剑,据说是当今圣上心爱之物。”她笑着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你一个小小太监,圣上居然把心爱的武器送给你,而你,还敢如此对待御赐之物?”
    第54章 急雨繁花(1)
    她戏谑的问话,让朱聿恒的心口,微微一跳。
    他不确定,当时在仓促之间,她是否听清了葛稚雅对自己的称呼,以至于起了疑心。
    但他不动声色,只淡淡瞧着她,说道:“圣上将这柄短剑赐予我,是期望我用它来为朝廷办事的,而不是供在家中落满尘灰。”
    阿南笑眯眯地点头,说:“阿言,你说话总是很有道理的模样。”
    “为人臣子,自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说了等于没说。阿南吐吐舌头,又貌似不经意地说:“我刚才听到葛稚雅对你说,想不到你现下竟纡尊降贵,亲赴险境抓她……你之前和她有过恩怨吗?”
    韦杭之一听阿南居然将葛稚雅的“殿下”听成了“现下”,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他竭力板着脸,只偷偷打量着朱聿恒的神情。
    “没有。”朱聿恒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只垂眼望着她询问的神情,回答道,“大概她觉得,这种事更适合诸葛嘉吧。”
    “也对,你可是当今皇帝的宠臣,能赐下‘龙吟’,还能让卓指挥使都恭恭敬敬。”阿南打起雨伞,脚步轻快地与他一起顺着山道往下走,“对了,说起王恭厂,我记得你之前看到葛稚雅的手套时,好像想到什么?”
    “嗯,当时王恭厂发生了一次大爆炸,蓟承明手下的太监常喜在那边被炸死了。葛稚雅说,是他来讨要火、药时,拿铁锹挖火、药,结果火星引燃将他自己炸死了。”
    “骗鬼呢。”阿南笑道,“火、药堆积之处,为了防止火星迸射,秋冬时连丝缎衣物都不该穿的,铜器铁器更是严控之物,那太监居然能拿得到铁锹,想必是葛稚雅安排好的。”
    “所以她手上,人命可不少。”朱聿恒肯定地点头。
    “这次捉拿葛稚雅、破获大案,阿言你总算没有辜负圣上的期望。”阿南笑嘻嘻道,“努力啊,要像三宝太监一样,做一个功彪史册的大太监!”
    朱聿恒面无表情地别开脸,打量了一下周围。
    幸好诸葛嘉早已带着神机营一干人押送葛稚雅离开了,韦杭之也只远远跟在身后,山道之上,只有他们二人。
    “不可能。”朱聿恒神情平静,回答道,“三宝太监功勋卓著,非寻常人能比。”
    “不要妄自菲薄嘛,至少阿言你的手,三宝太监绝对没有。”阿南微笑的面容隔着闪闪发亮的雨丝,略显朦胧。她甩着伞上的雨珠,说道,“走吧,赶紧回去洗个澡,我都要被火烤焦了。”
    孤山行宫内,从顺天与应天送来的待处置公文堆积在案上,等待批示。
    雷峰塔内一场劳累,夜已深了。朱聿恒沐浴更衣完毕,坐在案前迅捷地处理完一干军国大事后,抽出一份空白折子,提笔在上面写下了几行字。
    陛下龙体圣安,孙儿聿恒再拜。
    应天潮热,暑气濡侵,孙儿日前已至杭州府颐养,暂居西湖孤山。湖光山色颇益身心,孙儿身体已大好,与常日无异。伏愿陛下切勿挂怀。若惹陛下担忧挂怀,则孙儿之罪莫大于此,难辞其咎。
    写到这里,朱聿恒停笔顿了许久,然后又继续多添了一句。
    三大殿火灾一案已有进展,首恶于今日落网,近日当押送京师问罪。孙儿观其背后或与蓟承明有牵扯,望三法司能早加详察,以备届时问审。
    聿恒再拜,敬愿陛下万寿无疆,康健常乐。
    朱聿恒将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面墨迹干了,用火漆封好,快马加鞭送往顺天。
    这一夜他熬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
    塔内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水火交加侵袭,让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远眺窗外被急雨笼罩的西湖,并没有太多睡意。
    面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万点银光闪动。对面的远山之上,雷峰塔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盏佛灯,塔影映照在湖面上下,笼罩于氤氲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悯孤寂。
    它在悲悯的,是什么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寿命将近之时,也从未曾迷惘过的朱聿恒,此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长久凝望着。
    天地浩渺,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静静凝视着她最喜欢的、属于他自己却让他感到嫉妒的这双手,在这方西子湖畔、在这急促纷繁的雨声之中,不管不顾的,贪恋起了这一份奢侈的迷惘。
    骤雨初歇,鸟雀啁啾,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觉得昨晚那场折腾,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还在隐隐酸痛。
    “哎,一把老骨头,不比当年了。”她揉着肩膀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看外面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给她送水盥洗的侍女,问:“宋提督在哪儿?”
    侍女问:“那位提督大人吗?他已经去杭州府衙门了,给姑娘留了话说,他先过去审讯,让您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去。”
    阿南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急了,吃了早餐后,去马厩挑了匹马骑上,出了孤山。
    站在白堤之上,她勒马向着南面望去。
    西湖的晴岚波光之中,放生池寂静而葱郁。
    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过一泓碧波,可她却不知道,那上面的人,究竟过得如何,是否安好。
    不过,三大殿的案子告别在即,她与他重逢的机会,也已近在咫尺了。
    她打马向东而去,越过重重桃树柳阴,耳边却又响起葛稚雅的那一声“殿下”。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即使她故意假装听错,可也改变不了阿言的身份。他不是太监,不是神机营提督,更不是她可以凭借一个赌局收为己用的家奴。
    殿下……
    哪一位殿下,能让卓寿这个应天都指挥使恭谨敬畏,让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鞍前马后,让身为一厂之监的葛稚雅说出纡尊降贵这个词来?
    驰出白堤,炎炎夏日笼罩在她的身上,炎热让她心下焦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但,就算他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又能怎么样!
    阿南狠狠地一甩马鞭子,催促着胯、下马急速奔驰。
    灼热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她恨恨地想,终究,他输给了她,所以他的手,他的脑子,他的人,这一年都得属于她。
    他说过要和她一起为公子洗清冤屈的,就得履行承诺,不然的话,她这段时间为三大殿起火案的奔波劳累,肯定要找他讨还!
    所以葛稚雅说的,只能是现下,而不是殿下。
    所以他不能是殿下,只能是她的家奴宋言纪。
    就算掩耳盗铃,她也得在达到目的之后,再与他算总账。
    杭州府衙门口,早已有人在等候,见阿南来了,立即延请她到正堂。
    阿南进去一看,几个穿着官服的大员站在堂外,大气都不敢出,其中甚至还有卓寿和卞存安。而葛稚雅正跪在堂上,旁边一个文书在录口供,前面只坐了朱聿恒,正在问话。
    “这算不算私设公堂啊……”阿南暗自嘟囔着,又想,把衙门官员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占用了衙门正堂,这私设的排场还挺大啊。
    她向卓寿点了点头,在众人们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惯常的笑容往里走。见朱聿恒所坐的几案旁边已经摆好椅子,便无比自然地坐下,贴着椅背懒洋洋地瘫着。
    朱聿恒见她来了,示意旁边的文书将口供送给她过目。
    阿南翻了翻,见卓寿与卞存安的口供都在上面,连葛幼雄都被传召来了,显然葛稚雅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只听朱聿恒问:“葛稚雅,你的共犯卓寿与卞存安都已从实招供,你的兄长葛幼雄也指认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对自己二十一年来冒充太监卞存安、隐瞒身份混入宫闱一事,还有何话说?”
    “我……认罪伏法。”事到如今,葛稚雅无从抵赖,不得不应道。
    “你为何要借徐州大火,冒充太监?”
    葛稚雅这一夜在州府大牢显然并不好过,面容枯槁憔悴,似比她这个年岁的人更显苍老:“我……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身边所有姐妹们、姑嫂们,出嫁后大都不幸,因此我不愿成亲嫁人!”
    阿南听着,目光落在葛幼雄的供词上。
    葛家是大族,葛稚雅这辈有十二个兄弟姐妹,上头有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她在家中排行第十。
    葛家大姐嫁的是官宦子弟。葛家事发后,对方怕被牵连,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夫家都回不去的大姐,走投无路撞死在了夫家门柱上。
    五妹出嫁后三年未曾生育,备受公婆嫌弃,因不堪使唤毒打,跳河轻生了。
    八妹倒是嫁了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惜生孩子时血崩,一尸两命就此撒手人寰。
    十一妹在家变时年纪尚幼,匆匆许给了一个商户,与家人断了音讯。多年后葛家四处寻访,才知道男方是骗婚的,她被卖到了窑子里,早已香消玉殒。
    家中一干姐妹都遭际凄惨,只有葛稚雅仿佛前世烧了高香。但现在看来,这也全都是虚假的,葛家这一门,确实没有幸运的女子。
    “我凭什么要伺候陌生的公婆姑嫂,凭什么要将一辈子埋葬在锅灶之间,凭什么要由别人掌握我的命运!草木一般随意朽烂的人生,绝不是我葛稚雅想要的那一种!”
    阿南默然听她说完,掩卷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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