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记忆,她带着一群人向着前方游去。
    她穿着自己惯用的水靠,因为素喜艳丽,灰白色鲨鱼皮水靠上绘满艳红赤龙纹,在一片蓝绿的水中十分惹眼,一下便可看到她在前方指引的身影。
    很快,那道弧形围墙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众人看向里面,划水的动作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起来。
    宏伟街道上,金灿灿的车马和珊瑚花树历历在目,连珊瑚树上艳红的宝石花鸟都还站立着。
    水下城池不知用了何法,竟不长丝毫水藻水苔,以至于稍微掠去尘埃,那光彩就迷了众人眼睛。
    阿南拿下气囊,按在口鼻上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再利索地将袋口扎紧,思索着该如何进入这座水城。
    而彭英泽迫不及待,看见如此宏伟的水下城市,哪还能按捺得住,一挥手就示意水军们跟着自己从城墙上游进去。
    幽深的水下,一片死寂。就算他们游进城去,也只是搅起无声无息的水波。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阿南看着他们投向水底城池的身影,却只觉得头皮微麻,仿佛他们正要投身巨大的凶险之中。
    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她在海中这么多年,下意识就觉得十分不妥。
    她加快速度往前游去,正要阻拦他们,眼前水波陡然一震,大片黑压压的细影从城池中疾弹出来,如同万千支利箭,射向越过围墙的人。
    阿南反应何等快捷,一个仰身避开射向自己的那片“箭”影,身体急速下沉,扑在了城墙之下。
    她抬眼上望,才看清那千万疾射的细影是大片集结的针鱼群。海上常有渔民会被这种鱼扎伤,但这么庞大、又潜得这么深的针鱼群,她却从未见过,甚至令她怀疑,是不是被人饲养在其中当做护卫的。
    企图越过围墙的人,此时全身无遮无掩,个个都被针鱼刺穿了水靠与皮肤。
    冰冷的海水迅速刺激伤口,剧痛令所有人都抽搐着在水中挣扎翻滚,伤口的血因为水压激射而出,化成一团团黑色血雾,如同朵朵妖花开在众人周身。
    看着上面诡异可怕的场景,阿南立即取出携带的驱鱼药,打开竹筒在水下泼洒,让土黄色的药物随水流弥漫开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个个取出药物,浓重的鱼药弥漫,终于让针鱼渐渐退却。
    那令人心悸的鱼群,在将他们扎得遍体鳞伤之后,集结在一起,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灰色缎子,在水中漂向了远方。
    幸好,针鱼虽迅猛无比,但毕竟细小,虽然大部分人见了血受了伤,但并无重伤者。
    只是几乎所有人的气囊都被扎破了,这下根本无法在水下维持太长时间。
    彭英泽一马当先,受伤最重,艰难地挪到城墙边,咬牙切齿拔着自己臂上扎着的鱼。
    阿南向他游去,而他举着手中瘪掉的气囊向她示意,要她与众人一起撤退,放弃这次行动。
    阿南转头看向水城内,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但这么多人受了伤,又没了水下续气的东西,怎么可能还继续得下去。
    她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一个人进城时,后方忽然有几人泼喇喇地打水,拼命地向上游。
    彭英泽正想大骂一声不要命了,转头一看,那脸在水下变得惨青——
    是十几头巨大的鲨鱼,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
    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此时看着那些幽灵般出现的鲨鱼,也觉后背冷汗渗了出来。
    青灰的背部和翻白的肚皮,正是出海人最怕的白鲛,甚至有人叫它噬人魔,正是海里为数不多会攻击渔民的凶猛大鱼之一。
    此时众人身上所携带的鱼药几乎都已用完,再加上人人带伤流血,今日怕是难逃这场祸患。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拼命打水,向着水面急促游去。
    鲨鱼受到惊动,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这般急切出水,就算逃脱了鲨口,怕是也要受深重内伤。可阿南又如何阻止得住他们。她只能靠在城墙上,抄起水下弩按在臂上,看向上方。
    彭英泽受伤最重,向上游了三四丈便已力竭,下方一条鲨鱼猛然上窜,张口便向他扑咬而去。
    彭英泽大惊,尽力上游,可他的速度如何能快过鲨鱼,右脚掌被一下咬住,向下方拖了下去。
    彭英泽张口惨呼,声音在水中并未传出多远,阿南只看见他口中大股气泡冒出,怕是已经呛到了水。
    来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弩.箭已经激射而出,分开水流,直刺入鲨鱼的腹中。
    吃痛的鲨鱼猛然一挣,彭英泽的身躯在水中被甩出了半圈,但终究是脱离了鲨口。
    他毕竟是行伍中人,在这般剧痛绝境之下,依旧下意识挥动手中分水刺,向着扑上来的又一条鲨鱼狠狠扎去。
    可惜海水阻慢了他的动作,鲨鱼身子一偏,分水刺从它的鳍边划过,只割开了一道血口,并未造成太大伤害。
    阿南第二支弩.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射入鲨鱼的鳃裂之中,直至没杆。
    那条鲨鱼伤了要害,顿时在水中翻滚挣扎,甚至撞歪了旁边另外两条鲨鱼,使得彭英泽身边压力陡减。
    借此机会,他竭力摆动双臂,向上游去。
    身后的群鲨如鬼影一般,紧追不舍,甚至有几条已经窜上了更高的地方,撕咬其他几个带伤的渔民。
    阿南搭上弩.箭,一箭箭射出,每一箭基本都能射中一条鲨鱼,只可惜跟鲨鱼庞大的体型比起来,弩.箭毕竟微小,即使射中了,也不过是让它们吃痛而已,只能稍微阻一阻它们的速度,为上面的人争取一点逃离时间。
    可惜弩.箭毕竟有限,阿南最后一次伸手摸了个空,只能丢掉弓.弩,打开皮囊又深深吸了两口气,等再扎紧时,已经感觉到了头顶水流紊乱。
    她将后背抵在身后的城墙上,警觉地抬头上望。
    头顶的黑色血雾之中,有一条鲨鱼正向她急速游来。
    她当即套上分水刺,在它张开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猛扑向她之时,阿南将身一矮,左手在城墙上一撑,借助海底的泥沙,屈膝从它的腹下硬生生滑了出去。
    她手中的分水刺一路划过鲨鱼肚腹,利落地将鱼腹剖开一道大口子。只可惜这柄分水刺不甚精良,刃口已歪了。
    那鲨鱼重重撞在城墙上,激起大片泥沙,水下顿时浑浊起来。它凶性大发,转身张口向着她疯咬。
    泥沙骤翻,水流乱卷,她无法在发狂的鲨鱼身边保持平衡,仓促间挥臂直刺鱼眼,可歪曲的分水刺扎偏了,卡在了鱼头上,她的身子也被发狂的鱼带得在水中翻飞,差点被甩飞。
    阿南当机立断放弃了这柄分水刺,撤身且游且退到城墙边,借助那坚实的砖石来保护自己的后背。
    面前浑浊的海水之中,黑影更多更乱,上方的鲨鱼已经集结向她冲撞而来。
    阿南胸中那口气已经消耗殆尽,心肺那种压迫的疼痛又隐隐发作,却根本没有时间吸气。她在鲨群中左冲右突,惊险无比地堪堪从它们的利齿边擦过。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阿南的手按住臂环,指尖扣在了阿言送给她的那颗珍珠之上,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臂环之中,传来轻微的琉璃破碎声。被封印在其中的黑色浓雾疾喷而出,因鲨群乱游而紊乱的水流,迅速将周围海域洇染成一片诡异的蓝黑色。
    即使憋着气,阿南也立即捂住了口鼻,一纵身向着上方拼命游去。
    黑雾毒性剧烈,在碧蓝的水中烧出大块黑色,有几条鲨鱼已开始在水中翻滚。
    阿南突破鲨群,冲向上方蓝绿色的天光。
    正在此时,一种怪异的波动裹挟着尖锐的啸叫声,陡然震过整片海域,让她在死一般寂静的海中,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莫名力量的驱使,她回过头,向下方看去。
    水波汇聚而成的青鸾,从斜下方飞速地扩散,冲向四面八方。
    它们冲出的地方,正是那个她一直没能看清楚的灿烂高台。四只青鸾同时从高台上喷射而出,向着四面而去,随着水波越扩越大,直至横掠过四方水域,最终消失于苍茫大海的边缘。
    阿南面前水波陡震,眼看着青鸾水波向她飞扑而来,那水波痕迹不偏不倚直冲向她,似乎要斩断她的身躯。
    明知道面前只是透明海水泛出的波纹,阿南还是下意识地偏了一偏身子,避开那扑面而来的青鸾。
    然后,她看见自己鬓边一缕散乱的头发,在水中被那横掠而过的波光斩断,随着水波在她眼前一飘而过,随即消失不见。
    这青鸾的冲击力,好生可怕。
    一瞬间,阿南脑中掠过一道凛冽的白光,一种可怕的预想,几乎扼住了她的心口。
    未等她回神,下方的鲨鱼又扑了上来,尖锐密集的利齿在幽暗的水下闪着骇人的光,似要将她撕碎吞噬。
    难道本姑娘在海上纵横这么多年,居然会死在这一刻?
    阿南咬一咬牙,在水中翻转身子,想寻求一处空隙脱困而出,却终究不可得。
    周围密密乍乍的鲨鱼,看来足有六七十头,她的周身上下全都聚拢了伺机而噬的鲨群,等待着将她撕成碎片。
    阿南抬起臂环,准备最后再杀几条鲨鱼,至少,也不能让它们将自己吃得太愉快了。
    只是……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放生池那一片烟柳长堤,掩住了公子被关押的楼阁,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或许,也是永远见不到了。
    还有……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她是帮不上忙了,希望他能自己找到那条生路,好好地,长久地活下去吧。
    紧一紧臂环,她手中的流光破水疾射,那光华压过了周围所有粼粼波光,如同新月光辉,在扑过来的鲨群中耀眼闪过。
    周围所有的鲨鱼,几乎同时挣扎扭曲,血箭齐迸,将她的周身染成血海。
    阿南不敢置信地在水中睁大了眼睛,自己都不相信这薄薄的流光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周围的鲨鱼扭曲挣扎着,大股大股的血箭从鱼身上疾射而出,一时间她周围的海水全部被染成猩红,如坠血海。
    只迟疑了一瞬,阿南便立即竭力打水,冲出海面。
    鲜血消失洇没的边缘,碧蓝的天光之下,粼粼的波光笼罩着她眼前的世界。
    大批手持机括的水军,正成群结队向她身处的海域游来。即使这边大群鲨鱼聚集,也挡不过他们密集发射的水弩与鱼叉。
    在那如同暴风骤雨般射来的武器中,水下顿成血腥屠杀场,几乎染红了这片大海。
    冲破这片血海,她浮出水面,脱离了梦魇般的地狱。
    日光穿透云层,笼罩整片湛蓝大海。阿南大口喘息着,因为晕眩而眼前一片朦胧。
    迎着上方虚幻的光晕,她看见站在船头俯瞰她的阿言。
    日光反射着水波,荡漾在他的周身。他蒙着一身潋滟光华,伫立在船头等待着她。
    而她从暗黑与血腥中奋力游出,向他伸出双臂,冲破阴寒的水中,紧紧抓住了他伸来的,温暖的手。
    第78章 远山鸣蝉(3)
    朱聿恒紧握住阿南的双手,将她从水中拉出。
    她在水下呆久了,又与群鲨搏斗脱了力,此时脸色发青,身体冰冷僵硬。顾不上烈日暴晒,她倒在甲板上松开水靠的带子,大口喘息着,摊平四肢让自己的身体温暖起来。
    刚刚在船上水下指引众人时,她一副霸气强悍指挥若定的模样,此时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条死鱼一般躺平,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但周围没有任何人敢嘲笑她,只有朱聿恒站在她身旁,等待她缓过这口气。
    直到眼前阴翳过去,阿南才慢慢坐起来,被朱聿恒搀扶着回到船舱。她将紧裹全身的湿水靠从身上艰难剥下来,擦干身体,换上干衣服。
    夏日炎热,她带出海的是细麻窄袖衫子,吸湿易干,海棠红的颜色衬得她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打开胭脂盒子,阿南沾了点胭脂晕开,让自己的唇色显得精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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