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卷的纱帘与横斜的花朵,被此时的大风席卷着,纵横飘飞于阿南的面前。
    整个世间动荡凌乱,暴雨欲来。
    在这风暴的正中间,小阁的屏风之前,静坐着被牵丝系住的竺星河。
    他是这个动荡世界之中,唯一一颗寂静的星辰。
    他白衣赤足,端坐在案前,目光在她残破的红衣上缓缓扫过,面容上那春风般和煦的神情消失了。
    “阿南,你受伤了。”
    阿南只觉眼底一热,一时喉口哽住。
    如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一样,无论在多么紧急的状况下,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到她的身上,温柔关注。
    即使,他自己的脖子上还架着一柄利刃。
    持刀的人正是双腿已残的毕阳辉,他委顿瘫坐,烟熏火燎的面目焦黑,目露凶光。
    见阿南的目光落在刀上,毕阳辉面露狞笑,手中原本侧压在竺星河脖子上的刀横了过来,架在了他的脖颈之前。
    因为刚刚外面那场激战,阿南喘息有些沉重。她的手斜持着长刀,面带嘲讽地盯着毕阳辉:“姓毕的,命挺硬啊?”
    毕阳辉双目充血,将压在竺星河肩上的刀又收紧了一分,声音嘶哑怨毒:“放下武器!”
    刀尖割破竺星河的皮肤,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在他的白衣上格外刺目。
    阿南盯着竺星河,而他神情平静如常,只略抬了抬自己的手,看了看那上面的牵丝,转向阿南的眼神一凝。
    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阿南略一点头。
    毕阳辉压在刀上的力度又加了一分,竺星河的鲜血如同梅花一般灼灼开在胸前上。
    阿南咬了咬牙,终于丢掉了手中那柄细窄长刀。
    见她乖乖听话,毕阳辉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手上!”
    阿南抬起右手的臂环看了看,然后按住上面的环扣,指尖用力一按,将它脱卸了下来。
    “扔过来!”毕阳辉狞笑道,见她真的抬手将臂环扔了过来,他心情爽快之下,握着刀的手略松了一松。
    只这刀尖略松的一瞬,金色的臂环光芒闪耀,却是砸向了卡住竺星河右手的那一根牵丝。
    右侧的丝线被臂环往下一压,力道略略一滞。
    在这一瞬即逝的空档,竺星河身形向后微仰,右手疾挥,借助牵丝的引力,反手击向了毕阳辉的脑袋。
    周围的人只看见竺星河的手在他头上一按即收,毕阳辉太阳穴中鲜血立即溅射而出。
    艳丽的血花六股横射,诡异又惊心,如血色六瓣花绽放在竺星河的掌下。毕阳辉一声不吭,手中的长刀已经落地,立时毙命。
    阿南之前在外面杀得声势浩大,可其实大都避开了要害,哪如竺星河一动手便是杀招,而且还是这般血溅五步的死法。
    周围所有士兵顿时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
    谁也料不到,这个如霁月春风般优雅从容的公子,一出手竟如此狠辣。
    但击杀毕阳辉的动作毕竟大了一些,即使有阿南帮他缓了一缓牵丝的力量,竺星河的左侧手腕还是被深深嵌入,剐开了一个大口子。
    阿南立即冲上前来,扶住衣袖被血染红的竺星河,抬手撕下他的衣袖,将他的伤口紧紧扎住,才放他缓缓倚靠在柱子上。
    她查看公子身上的牵丝。公子却示意她转过身去,让他看看她后背的伤。
    危急情势之中,阿南只略侧了一侧身子,让他看了一眼。
    绞烂的水靠遮不住她脊背上纵横的割痕,伤口在水中泡得红肿。竺星河只扫了一眼,便已知道她这一路过来有多艰难。
    他神情略有黯然,道:“以前总是替你包扎伤口,没想到这次我竟帮不了你。”
    “没事,小伤,很快就好了。”阿南心中一暖,抬头对他展颜而笑。
    虽然她现在全身湿了又干,衣服皱巴巴的,头发贴在额上鬓边,委实不好看,但那灿烂的神情,还是让竺星河抬起手,帮她摘去发间夹杂的一枝水草,顺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周围的士兵虽然都将刀尖对准了他们,但面对这一双煞星,他们毕竟不敢贸然冲上来。
    窗外狂风呼啸,周围刀剑环绕;明明刚才还疲惫不堪,但因为他轻抚她的发丝,她迅速便恢复了力量。
    她抓起臂环,“咔”的一声重新戴上,手持长刀站起身。
    她如今精神大振,而士兵们正因为毕阳辉之死而被震慑,哪里还敢真的上来拼命,几下便被杀散,转眼间阁内撤得只剩下阿南与竺星河二人。
    “走,我们先去解开你的牵丝。我已经托人……托魏先生测算出了放生池的正中心。”
    竺星河“嗯”了一声,伸手给她。
    阿南扶着他起身,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像是要把分别以后该说的话都一起说出来:“公子你也知道的,像放生池这种有水的地方,哪怕只是不均衡的水波,也有可能让牵丝失去平衡,所以只能选在最中心的那一点,以平衡它所受到的牵引力量……”
    说了这一堆后,她又觉得懊悔,心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不是应该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样,说一说自己有多想念他、多担心他才对吗?
    但竺星河却十分认真地倾听着,道:“我在这边无事之时,也以散步为名义,以脚丈量这边的地形,计算出了牵丝所在。”
    阿南惊喜道:“我就知道,公子的五行决天下无敌!”
    他摇头而笑:“走吧,我们去看看,究竟我和魏先生,谁算得比较准确。”
    因为牵丝羁绊,竺星河行走的速度十分缓慢,在湖心疾风中如临风的玉树,看似要被风雨摧折,却始终步步沉稳,依旧是她记忆中坚如磐石的公子。
    小阁右侧,合欢树下,在朱聿恒推算出的中心点上,赫然立着一座石质的灯笼柱。石柱雕刻成莲花模样,中间挖出碗口大的空洞,里面插着蜡烛。
    阿南举步从楼阁边缘而行,测算了一下距离,然后停在灯笼右侧半尺处。
    竺星河微微一笑问:“魏先生算出来的中心点,是在这里么?”
    阿南点点头蹲下来,用手中刀去撬那下面的地砖。
    “等一下。”竺星河环顾四周,问,“这么重要的地方,那些守卫为什么会轻易被我们杀散,任由我们寻找到这里?”
    阿南悚然而惊,应道:“我知道,公子放心。”
    说着,她侧身退开了一点,抬起手中长刀,以刀尖在旁边的青砖上轻敲,确定了空洞之后,将那块青砖一寸一寸地小心抬起。
    在砖块尚未彻底起出之时,她一手按住青砖,一手刀尖直插入砖缝。
    只听到轻微的咔一声,然后是轧轧声响起,随即里面的机括彻底卡死。
    她左右摇晃了一下刀子,确定没有问题后,将青砖掀开,看了一眼,立即辨认了出来:“毒针机括。若我们仓促不查,起出砖块那一刻,便是被毒针笼罩之时。”
    竺星河道:“魏先生追随我左右多年,我想他不会有问题。你拿到这个计算结果,中间是否有人插手了?”
    阿南恨恨地将卷刃的长刀抽回,把砖块还原,脸色难看道:“是我小觑他了。”
    那个插手的人,还是她骗来的。她以为能瞒天过海利用他,谁知道他才是那只黄雀,早已将计就计布好了陷阱等着她入套。
    是她大意了。即使抽离出了部分数据,可他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早已察觉了那是放生池,也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阿言,他居然敢这么不动声色,布下如此阴毒的手段!
    但……再一想她又只能苦笑,先骗他的好像是自己。
    见她没有吐露下手的人,竺星河也不询问,只缓缓抬手指向旁边一块太湖石:“你试试看那边。”
    阿南快步走到太湖石前。长刀已卷了刀尖,她用手套上的寸芒起出太湖石周围的砖块,露出下面的泥地。
    果然,那隐藏在地底的五根精钢线一一显露出来。太湖石多孔隙空洞,它们穿过石洞,隐入了地下。
    阿南将寸芒收回手套中,双手抓住太湖石上面的孔洞,要将它从泥土中起出。
    就在此时,周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阿南一抬头,便看到从园门处涌进来的士兵,当先之人正是诸葛嘉。
    放生池地方狭小,士兵们结好了八阵图,这一次手中所持是短棍。
    阿南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诸葛提督,你上次擒拿我的阵仗就不小,这次声势更大,该是怕自己再失手?”
    一听她提到上次,诸葛嘉灰头土脸,厉声喝道:“你们已插翅难飞,束手就擒吧!”
    他一挥手,示意摆开阵势的士兵们收缩包围。
    “等等。”阿南却毫无惧色,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模样,“你最好还是带他们退下,先让你们那位提督大人过来跟我聊一聊吧。”
    诸葛嘉清冷的眉眼上,似罩着一层寒霜:“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你?”
    “是么?可是我好担心啊,毕竟,他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能日理万机呢。”阿南面带忧虑,叹道,“不如你回去问问你们提督大人,他刚刚出水的时候,是不是吃了我给的一颗紫色小丸药?”
    诸葛嘉的脸色顿时铁青:“你敢!”
    “敢不敢他也都吃了,而且这时候,怕是也吐不出来了。”阿南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药叫做朝夕,朝不保夕,夕不保朝,就六个时辰的事儿。诸葛提督,你懂的。”
    事关皇太孙殿下的生死,即使诸葛嘉知道阿南并不可信,但谁都冒不起这个险,他那指挥结阵的手,还是迟疑了。
    阿南笑微微地抬头看着天空:“还有五个半时辰,得抓紧啊,不然明天的太阳他是见不到了……”
    只犹豫了一瞬,诸葛嘉终究转过身,向着后方云光楼快步而去。
    剩下那些结阵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用手中短棍对准他们,依旧是杀气腾腾。
    阿南却视若未见,转身又研究那个太湖石去了。
    太湖石虽然不大,但十分沉重,她必须要两只手才能擎住。而牵丝的线就从石孔中穿过。若举起石头,她就无法去解牵丝,若去解牵丝,则石头肯定会砸下来,一时她竟无从选择。
    正在两难之际,耳听脚步声响,竺星河走到她身边。
    牵丝的机括始终维持紧绷的状态,竺星河每走一步,身上的精钢线便随着机括轻微的转动声而缩短,只会缓慢地予以允许范围内的力量,一旦超出则立即收紧,极为敏感。
    “我来吧。”他抬手帮她接住太湖石,让她腾出手来。
    阿南轻轻捻着精钢线,循着它小心翼翼地摸进地下去。
    还未等她摸到中间机括,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们,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陆续后撤。
    阁旁树木在大风中倾折乱舞,风声与拍击堤岸的波浪声震得放生池似是一个动荡的世界。
    阿南看见月门外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后,拱卫出中间一袭玄色锦衣的朱聿恒。
    他的目光比一身的玄色还要深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未曾移开。
    飞扬狂风之中,朱聿恒身上衣服被疾风卷起,可他的目光却如深渊般,深暗地紧盯在阿南的身上。
    竺星河瞥了身旁阿南一眼,对朱聿恒略一点头,就像第一次在佛堂前见面时那样,神态舒缓:“灵隐一面之缘后,阁下多次来此与我见面,却一直遮遮掩掩,不肯露出真面目,不知是何原因?”
    阿南顿时心下一凛。
    她一直以为,阿言时刻与自己在一起,应当与公子失陷放生池并无关系,可原来,公子在灵隐被擒与他有关,甚至他还一再地瞒着自己过来审讯过公子,唯一蒙在鼓里的,似乎只有她!
    再想到刚刚布置于地下的毒针,怒火顿时冲上她的脑门,阿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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