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听着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但……不论如何,我觉得他会是你破解山河社稷图的关键所在,你,还有你的祖父、父亲,一定要牢牢盯着他,从他身上咬出些重要东西来。”
    她又开始着急了,仿佛要将一切重要的东西都在此刻交付他一般。
    而朱聿恒静静躺在草床上,借着余烬火光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阿南,低低回答:“好。”
    夜已深了,阿南的鼻息很均匀,朱聿恒却未能入眠。
    他心绪起伏,激荡芜杂的情绪让他直到月上中天依旧无法合眼。
    洞外,墨海上一轮金黄的圆月被海浪托出,逐渐向着高空升腾。
    万顷波涛遍撒月光,千里万里碎金铺陈。无星无云的皎洁夜空,只有圆月如银盘如玉镜,照得寰宇澄澈一片。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在山洞另一端的阿南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端详他。
    她贴得很近,他心跳不自主地略快了一点。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均匀而绵长,就如沉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一般。
    他听到阿南低低的、悠长的一声呼吸,像是叹息,又像是无意义的伤感,在他身边默默呆了片刻。
    这一刻,她离他这么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逸散在他脸颊上的气息,温温热热,在这样的月夜中,让他的心口无法抑制地波动。
    就在他怀疑太过剧烈的心跳声要出卖自己之时,阿南终于站起了身。
    她轻手轻脚地提起地上的一份物资,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朱聿恒没有阻止她,在暗夜涛声中静静地保持着自己的呼吸,任由她走出山洞。
    直到踩在沙子上脚步声远去,他才默然坐起身,看向她的背影。
    她踏着月光向海滩走去,涨潮的水已经托起被绑在礁石上的浮筏,起起落落。
    蹚过及膝的潮水,她臂环中的小刀弹出,利落地斩断两只浮筏相接的部分,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丢在一只浮筏上,翻身而上,抄起了枝条编成的桨。
    圆月光芒冷淡,猎猎海风即将送她离开。
    但在她就要划动浮筏之际,胸中不知怎么的,忽然传来难以言说的留恋与不舍。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昏迷中曾萦绕在耳边的、阿琰轻轻唱给她听的歌,忽然压过了所有海潮,扑头盖脸地淹没了她。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山洞,似乎在留恋里面那些相守的日夜。
    她看见朱聿恒站在洞口,火光与月光映着他的身影。
    他一动不动,暗夜中看不清神情,可他确实是在看着她。月光下,那双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
    阿南的胸中,忽然涌起难言的心虚与怅惘。
    朱聿恒跃下山洞,向着她快步走来,毫不犹豫地涉入海滩上的潮水之中,跃上了另一个浮筏。
    “怎么了,是觉得晚上启程比较好吗?”他望着她问,紧盯着她的双眼如同寒星,灼灼地望着她,不肯移开半分,“那我们现在出发?”
    阿南无法避开他的目光,唯有长长深吸一口气:“阿琰,我要走了。你以后……一切自己保重。”
    朱聿恒握紧了空荡荡的掌心,逼视着她,一字一顿问:“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要回去的地方,不是你的目的地。”阿南狠狠回过头,望向南方,“阿琰,我……有点怕冷,不想在这边过冬。”
    “因为竺星河吗?”朱聿恒没有给她留情面,毫不犹豫便戳破了她的托词,“阿南,你不是纵横四海名声响当当的女海匪吗?结果因为一个男人,你落荒而逃,要钻回自己的窝里,再也不敢面对?”
    “没有,你误会了。”阿南别开脸,声音带了些许僵硬,“我只是想家了,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海上去。”
    朱聿恒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
    在他的逼视下,阿南终于叹了一口气,那紧握着船桨的手松脱,无力地垂了下来。
    “别拦我了……阿琰,就让我这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逃回去吧。我现在有点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我想回家缓口气……”
    若不是生性固执坚毅,又陡遭巨变无法分心,她真想狠狠哭一场,把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发泄出来。
    只可惜,她在刀口浪尖上长大,生就了一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哪怕与公子决裂,她也宁可用豁命的决绝去迎向凶险万状的死亡,而不愿让巨大的痛苦激浪将自己彻底淹没。
    月亮隐在了云层之后,晦暗的月光抹在粼粼波光之上,只有暗处与更暗处的区别。
    朱聿恒无法控制自己,听她剖析着对竺星河的感情,忍不住吼了出来:“所以,你人生的理由、你行事的方向,只为了竺星河吗?你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全是为了别人?”
    “别逼我了,阿琰!”阿南挥开手,狠狠道,“人这一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了哪条路,以后就只能顺着那条路走下去,而我,走的是女海匪那一条,我背弃不了自己的出身!”
    即使她所有的过往都被否定了,以十数年心血经营的人生就此夷为平地,惨烈而茫然,即使她的路已经断了头,可她还有家。
    她想回到属于她的那条海峡,依旧做那个俯瞰所有来往船只,不沾染任何人世悲欢的女海盗,让孤独与执着成为她的双翼——
    就像西面来的那些船头上、伸展着巨大双翼迎风站立的胜利女神,一往无前,破浪前行。
    看着她决绝的面容,朱聿恒紧抿双唇,胸口似被日月的利刃所割,先是一阵冰凉,继而锋利的疼痛蔓延,无法遏制。
    “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朱聿恒低低地重复着她的话。
    “对,没有。”阿南说着,狠狠从浮筏上站起了身,一把抓过船桨,最后看了他一眼,“阿琰,我走了,回去做我的女海匪了。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她的桨在水中一划,便要向着月下大海出发。
    然而,就在船桨触水的一刹那,原本无声无息的水面忽有大朵涟漪疯狂涌起,船桨瞬间脱手,被水面吞噬。
    阿南不料在这孤岛之上居然会有突变。她反应虽快,但正在情绪低落之际,又对孤岛毫无防备,一时不察,身体难免向海面倾去。
    幸好她久在海上,左脚稍退,右脚足尖一点,只略略一晃便维持住了平衡。
    刚稳住身形,异变又生。
    万千绚烂光华倏忽间自水面而来,携带着海浪水珠,向她袭来。那是片片珠玉在暗夜中幽荧生光,映照着乱飞的水珠,如碎玉相溅,密密交织在她四周,竟无一丝可以逃脱的缝隙。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骤然向她发动了袭击。
    阿南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会对自己发难。如今他们一个在浮筏上,一个在水中,距离不过三尺,这近身攻击,她如何能及时应对?
    腰身一拧,她仰身向海中倒去,整个身体几乎平贴海面一旋而过,只以足尖勾住浮筏,险险避开这暴风骤雨般的玉片水珠。
    幽光与月光相映,水波动荡上下交辉。她后背在水面上一触而收,在紊乱波光中看到上头交缠穿插而过的日月之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下手毫不留情。这不是与她嬉闹玩笑的一击,若她没能及时避开,此时早已被他制住。
    海水与汗水同时涌上她的脊背,一片冰冷。
    手在浮筏上一撑,她再度仰身而起,厉声怒喝:“阿琰!”
    朱聿恒仿佛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击落空,他迅速变换了日月的去势,倏忽间华彩飞纵,再度席卷了海面上下。
    这一次,他将她周身彻底封锁,再不给她任何机会。
    第132章 海上明月(3)
    阿南避无可避,唯有右臂疾挥,手中大片银光弥漫,要以精钢丝网收束他指挥的万点华光。
    朱聿恒紧盯着手中射出的六十余颗光点,他那令阿南赞叹的控制力,如今也照旧没有让她失望,细小的光点准确无误地探入了丝网眼中。
    他的手,与阿南的手,几乎同时一拉一扯,彼此收束。
    精钢丝与精钢丝一齐收紧,紧绷的力量互不相让。
    但,他们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筏上。朱聿恒的双脚在水中沙地,足可借力,而阿南的身子却随着浮筏,被他的力量扯了过去。
    阿南气恨地一甩臂环,迅速将精钢网脱手,身体如银鱼跃起,扑入水面。
    与此同时,朱聿恒亦如她所料,因为手上拉扯的力道猛然一松,身体难免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倾。
    他的日月已经被她的网缠住,但阿南的臂环之中,却还藏着其他武器。
    流光划过夜空,比月光更澄澈,比波光更潋滟,直取朱聿恒的咽喉。
    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般,她手中流光飞逝,直夺他性命攸关之处。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如看不到那抹流光般,根本不管她的攻击。身体惯性后倾的同时,他手中日月骤扬,带动丝网与海浪,在空中弥漫成巨大的罗网屏障,仗着自己强悍的力量与掌控力以攻为守,向着她反扑而去。
    在这壮阔无匹的攻势面前,流光纵然再锋锐,也绝难穿透那磅礴的屏障。
    阿南的身体已经扎入水中。她力量不如他,不敢直面那凌厉气势,流光疾收,一个旋身在水中转了个圈,想要尽量离这个突然疯狂的男人远一点。
    可还未等她游出半尺,水上水下忽然縠纹波动,在暗夜之中虽看不分明,但阿南对水下波动了如指掌,立即便察觉了水下有破碎散乱的力量,划开水浪,向她迅速聚拢——
    渔网。
    这荒岛之上,哪里来的渔网?
    阿南脑中一闪念,立即想起下午她教了朱聿恒快速编织的方法之后,便回山洞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利用这段时间,设下捕捉她的圈套!
    怒火中烧,可如今她猝不及防已处下风,又不知道围拢的渔网究竟有多大。她唯有倒转身子,以足尖勾住浮筏,腰肢用力一拧,将它扯得半沉入水中,以求撑住那正在收拢的渔网。
    只听得哗啦声响,她连人带浮筏,一起被网缠住。
    阿南一脚蹬向浮筏,为自己尽量撑出最大活动空间,臂环中利刃弹出,割向缠绕过来的网罟。
    网眼又密又实,用灌木上剥下来弃用的皮编成,那打结的手法,自然就是她下午刚教会阿琰的。
    这个白眼狼,将她悉心教导的东西,转头就用在了她的身上!
    冷哼一声,她挥臂以利刃狠狠将其斩断。
    头顶银光闪动,她抬头一看,被她不得已弃掉的精钢网,在月光下被朱聿恒所驱动,向她裹袭而来。
    轻薄而坚韧的丝网,就连她操控起来都很难,可他能以日月同时于数十处发力,那精钢丝网在他手中便如有了生命,收缩自如,听命于心。
    “可以呀阿琰,你出息了!”从天而降的银影即将笼罩全身,阿南却毫无惧色,“我舍命救你、悉心教你,结果你要用我给的东西,把我给绑了!”
    朱聿恒听若不闻,精钢丝网被他掌控着,陡然暴涨,封住了她所有可以突破的方向。
    阿南暗暗心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俨然已足以驾驭一切,世间万物俱在他手中操纵自如。
    她足尖猛踏,浮筏立时斜倾,挡在她的面前,勾住了从天而降的丝网,又骤然倒下,眼看就要借力将丝网撕扯成两爿。
    朱聿恒手中日月迅疾斜飞,那丝网被他远远掌控着,如一片银云瞬间飞散又骤然聚拢,堪堪擦过倒下的浮筏,飞掀而起,避开了被撕破的命运。
    但,阿南何等机敏,只丝网这一瞬间的起落,她已经飞跃上浮筏翘起的那头,轻捷的身影在丝网上一滑而下,直取朱聿恒。
    日月迅速回防,月光下丝丝缕缕的光华划出璀璨轨迹,追逐她的身影,就如蛛丝追逐一只蜻蜓的踪迹。
    然而,他的日月如今分别要顾及水下的罗网、水上的精钢丝网,又要追击阿南,而阿南便是为他制造日月之人,怎能不知道它的弱点——
    它的攻击范围虽广,但如果太过近身,反倒极难及时回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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