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转头见梁垒正收拾地上的东西,便问:“梁小哥,你也要下去?”
    梁垒望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道:“矿上的规矩,爷俩都在这边的,我爹下去了,我就不能下。”
    阿南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担心父子俩同时在矿下遇难,一家人便绝根了。
    望着这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世间所有生灵的矿洞入口,即使是几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阿南,也只觉一股冷气从中间冲出,令这冬日更显阴寒。
    她后退几步,不防后背撞上了一个人,忙回头道歉。
    后方是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女人,根本没理会她,冲到矿道口朝下看了看,嘶声问梁垒:“你爹呢?”
    梁垒迟疑道:“我爹带人下去清矿道了……”
    话音未落,那女人的巴掌已经没头没脑朝他砸了下去,梁垒对上士兵时身法超俗,可此时被她抓得脸颊都破了也不躲避,只呆呆地站着任她胡乱抽打自己。
    阿南忙上前卡住女人的双臂,将她拖了回来,皱眉问:“你这人真没道理,怎么上来就打人?”
    “呸!他爷俩害死我男人,还跟我讲道理?我跟他们拼了!”那女人猛地挣起来,还要疯狂往前扑,阿南忙将她抱住,和周围人一起将她带到棚下。
    女人扑在刘五尸首上痛哭,阿南听众人议论,才知道女人以前嫁过矿下苦工,在矿洞垮塌时被压死了。所以她二嫁的时候找了管库房的刘五,以为这次日子该能安生了,谁知这次为了赶工挖云母,矿下人手不够,梁家父子作为工头,便让刘五帮忙下去运送东西,结果一去不复返,女人二度做了寡妇。
    众人说着,唏嘘不已,给女人找了辆驴车,帮她将刘五的尸首抬上去。
    女人却不依不饶,坐在地上大哭,非要梁家父子偿命。
    阿南见诸葛嘉在旁边棚下,便将手中三大营的令牌朝他一晃,摊开手:“借点钱。”
    诸葛嘉清冷秀美的眉眼难免跳了跳:“你怎么日日在我这儿打秋风?”
    “因为是自己人嘛,你看我会向马允知借吗?”
    诸葛嘉狠狠飞她冷眼,终究还是掏出了两块碎银丢给她。
    阿南将碎银交给那女人,她千恩万谢,一边抹泪跟着牛车往家里走,一边指着矿洞口对阿南说道:“姑娘,那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可要小心点!”
    阿南眨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妇人已经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梁匠头老婆偷人,被我男人发现了,他们父子肯定是因此恼恨,才害死了我男人的!”
    阿南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内幕,赶紧拉住她的手,说道:“婶子,话可不能乱讲啊!”
    “我没乱讲,这是我男人生前亲口对我说的!他亲眼看见唐月娘私下与男人拉拉扯扯,还摸出了挺大一块银子塞到对方手里!我男人就绕过墙去,想看看唐月娘跟谁在那儿,谁知一转过墙,那男人早就跑了!”妇人咬牙切齿,恨恨道,“莫不是那两父子知道矿洞要漏水垮塌,所以故意把我男人引进去?不然怎么出事时他们俩全都没事,我男人竟死了!”
    阿南只能代为解释道:“那天他们家里亲戚来了,一家人都不在矿上,哪能对你丈夫下手呢?再说这是天灾,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妇人想来也是这个理,只能又抹了几把泪,扶着驴车哭天喊地地走了。
    而阿南目送她离去后,久久伫立在矿场,面对这片这随时能吞吃掉性命的地下世界,陷入了思索。
    朱聿恒在屋内略为修整,出来寻找阿南,一眼便望见了苍黄大地之上,她身着红衣,让整片苍凉大地渲染上明媚光彩。
    正要向她走去,身后的韦杭之近前来,低低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神情微变,转身便与韦杭之走到了矿场的草料房一侧。
    在墙角之上,用白灰刻划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涂鸦标记。
    看起来,这白灰出现的时间应该并不久,涂痕还并未被太多灰迹覆盖。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他会意,抬脚将那标记彻底抹去。
    朱聿恒转身回到矿场,不动声色地向阿南走去。
    竺星河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这边,并企图召唤阿南回归。
    海客们与青莲宗纠葛甚广,他虽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但至少,他们知道阿南会来矿场、会来检查与卓寿失踪有关的刘五,因此才会在刘五看守的草料场留下标记。
    由此,是否可以反推,卓寿的死亡,竺星河与青莲宗或许会知道内情,甚至插手或者下手,都很有可能。
    “阿琰!”阿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抬头看见她朝他勾手,面露诡秘的神情。
    毕竟刚刚做了瞒着她的事,朱聿恒走过去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怎么啦?”
    “我听到一件事情。”阿南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把唐月娘和男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然后抬手拍拍身旁的马匹,道,“所以,听说金姐姐和楚先生都去梁家了,梁垒昨日猎到了好大只灰雁呢,我也要过去蹭肉吃!”
    说着,她对朱聿恒挤了挤眼,暗地示意他一起去摸摸底细。
    “去吧,带两壶佳酿,以免空手过去礼节不周。”朱聿恒哪有不懂她心思的,貌似随意道,“我这边事务倒是告一段落了,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替楚先生贺喜。”
    阿南故意为难地看向梁垒,梁垒此时摸着脸上抓痕,神思还有些恍惚。他在乡野长大,也不甚在意朱聿恒是什么身份,便道:“那自然欢迎之至,提督大人别嫌弃我家简陋就行。”
    梁垒还要等他父亲从下方出来,阿南与朱聿恒两人便先行前往梁家。
    沿着平原一路往前,冬日荒漠天气晴朗,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南一路奔驰,蓬松的鬓发微松,颊飞霞色。
    抬手拭去额上微汗时,她摸到了那只石榴簪有松动迹象,便将其抽出,紧紧绾好发髻,看看手中红宝石榴花又忽然笑了。
    “阿琰,你还记得不,我把你赢到手的第二天,你帮我折的就是一枝石榴花。”
    “这朵与那朵,都很衬你。”朱聿恒望着她鬓边殷红的嵌宝榴花,嗓音与目光一般温柔。
    阿南忽然探手入怀,从中取出一个东西,向他抛去:“对了阿琰,这个给你。”
    朱聿恒抓住一看,又一个岐中易。
    它形制与前两个完全迥异,并不像一个岐中易,更像是从连锁铠上裁下来的数十片相扣铜环,环环相扣,所有指甲盖大的铁环都与周边三四个环扣相连,结成一片。
    而阿南眉眼弯弯,笑意也带着点神秘:“其实这东西,我在应天时就开始弄了,但它只存在于传说中,我也只听师父谈起过理论,从未见过实物,因此做得比较慢了些。”
    朱聿恒注视着它过了数息,便看懂了其中的构造。
    他伸手抚过摊在手心这一堆扁扁的铜环,寻到了关窍之处,三指穿过其中提纲挈领的几个环,指节牵拉,那铜环便自然撑起,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甚至顺着他的掌心滚到了手腕之上,又滚了回来。
    但待朱聿恒松开那几个作为支点的铜环,再将略为揉捏,它便又化为绵软的一片锁环,静静躺在了他的掌心,尚带着她的体温,并无金属的冰冷。
    他抬眼看阿南,她的双唇微撅,两腮有些鼓鼓的,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送给他:“它叫‘初辟鸿蒙’,以后你好好拿它练手吧。它与十二天宫和九曲关山不同,聚拢摊平,撑立成球,是个纵横立体的机括,难度比之前两个要高出一大阶。”
    可其实……她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制作出来给他。
    她忘不了在海岛上时,阿琰这个混蛋为了不让她离开,居然敢对她设下罗网,而且因为她一时心软,还真的得逞了。
    那夜他暴起发难将她制住,居高临下抵在沙滩上时那疯狂的神情,她至今想来依旧心悸。
    所以她这一路做做停停,一则是因为在研究揣摩这个岐中易的机制,二则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有隐隐的害怕。
    她害怕阿琰这疯狂的成长,害怕他前方最终能达到的境界,害怕有朝一日他太过强大,自己再也无法对抗他。
    他乖乖听话、愿意当她家奴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如果他长大了,身上长出了反骨,那她要如何才能控制他呢?
    但,在背后沙流急转的那一刻,在阿琰豁命向她奔来,生死之际与她紧紧相拥之际,她终于不再迟疑。
    东西既然送出,她也下定了决心:“努力呀阿琰,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别让我失望。”
    朱聿恒握紧了岐中易,低低地“嗯”了一声。
    阿南催马向前方而去,朱聿恒却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马缰绳。
    “怎么了?”她抬眼看他。
    他看着面前的道路,想起来了海客们画在墙角的那个记号。
    他对于密记、暗号一类,虽无深入研究,但毕竟曾因阿南而接触过他们所做的标记,因此,即使只看了那个标记一眼,他已分辨出具体的地点。
    他想赌一把。
    赌阿南与竺星河已经过去,赌自己已经来到。
    “我看过附近地图,这边有近路。”他转了马头,没有沿官道而行,而是示意韦杭之等人在后方远远跟着,转而带阿南打马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显然是村人们所辟,比官道蜿蜒狭窄。行了不久,前方路边大树下,有人摆下果品茶水,供应过往行人。
    阿南身影乍一出现,树下正在喝茶的一个少年立即蹦了起来:“阿南阿南,你终于来了?是看到记……”
    正是司鹫。他一直瞅着道路等待阿南,看见她来了,欢欣地向她迎去,却在看到他身后的朱聿恒时,将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
    阿南下意识勒住了马,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遇到昔日同伴,既惊且喜地跳下马,问:“司鹫,你怎么会在这儿?”
    司鹫本以为她是看到标记过来的,但见她身边还伴着朱聿恒,不由有些诧异,将阿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还在他身边啊?赶紧回来呀,我想死你了,公子也是!”
    阿南听到“公子”二字,脑中似被寒冰一撞,乍见司鹫的热切欢喜忽然消散,顿觉有些恍惚。
    见她不说话,司鹫声音压得更低了:“一开始,你说去救公子,后来公子救出来了,可你又离开,说要洗清自己的污名。现在洗清了吧,怎么还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上次你为我们豁命殿后,至今未曾归队,兄弟们多担心你啊!”
    阿南张了张口,料想公子必定是未曾将他们决裂的事情告知大家,因此司鹫他们都还在等着她回去。
    “难道说……”司鹫瞄瞄后方马上的朱聿恒,问,“你奉公子之命,还潜伏在官府刺探什么大事?”
    他这话出口,阿南却忽然笑了。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这么多年来刀山火海奔波,觉得累了,想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抬手轻拍司鹫的肩,说,“公子的大业,我怕是帮不上忙了。回去替我向各位兄弟问个好,告诉他们,我心中永远记挂着昔日情分,永不会忘。”
    说罢,她朝司鹫笑着挥挥手,抛下他便向着来时路走去。
    “阿南。”
    却听身后的茶棚内,传出低低的一声轻唤。
    这熟悉的温柔嗓音,让阿南心口传来莫名的悸动。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慢慢回头。
    茶棚的苇窗已推开,现出一条清卓身影。窗内人以三指拈着莹润如玉的甜白茶盏,抬眼之际眉梢朝她微微一扬:“难得重逢,何必急着要走呢?”
    即使在这般粗陋茶棚之中,他的身影依旧挺拔端整,皎白面容上俊逸五官太过完美,如同画中人。
    而这画中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世间所有丹青手都绘不成的温柔蕴藉,穿越了十四年的时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的这一刻,让阿南的心口难以抑制地微颤起来。
    ……第151章 玄黄错跱(1)
    竺星河也在打量阿南。
    惊涛骇浪中相别月余,她艳丽远胜往昔,容光也更显灼灼。荒漠的灰黄天地无法抹除她丝毫光彩,反而令她越显灿烂夺目。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衣让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后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催促马匹,离阿南更近了几步。
    两人一式的鲜亮红衣,织金团花,而竺星河淡青的锦衣上横斜银线竹枝纹,韵味如水墨般雅致深远,与他们的飞扬绚烂大相径庭。
    他在海上时,从未见过阿南这般浓艳妆容,这般骄纵模样。
    曾在他身边多年的女子,如今因为另一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
    这念头如蚀骨的毒虫,让他的手指不觉收紧,几乎要将手中薄瓷的茶盏捏得粉碎。
    侍立于他身后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声,对着阿南笑脸相迎,仿佛已完全忘了之前被她擒拿下狱的事情,声音中还带着些惊喜:“南姑娘,久违了。公子正喝茶呢,我给你点一盏渴水吧?”
    司鹫立即道:“对,方姑娘手艺可好了,做一个金橙渴水吧,阿南最喜欢了!”
    阿南见他依旧与往日一般亲热,只觉眼睛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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