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微皱眉头,将书信拿回来,略一思忖,便起身向着宫中而去。
    毕竟,二十年来,这是他的祖父第一次敲打他。
    到宫中之时,皇帝正与南直隶户部的人在殿内查看账册,高壑请他在殿外等候。
    朱聿恒站在阶下,将那封手书揣在怀中,静静等待着。
    夜深人静,雪下得急了,他的发上与肩上都落了一层雪。饶是他穿得厚实,也觉得穿透狐裘而入的风如针刺般寒冷。
    吏部的官员们陆续出来,看到站在阶下落了满身雪片的皇太孙殿下,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只向他拱手行礼,便赶紧出宫去了。
    皇帝也终于踱到了殿门口,见他还等在下面,终是轻声一叹,招手示意道:“聿儿,进来吧。”
    朱聿恒迈开僵硬的脚上了积雪的台阶,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拉住了他,抬手将他头肩的落雪拂去,望着这个比自己已更为高大的长孙,责怪道:“怎么不及早进殿来?”
    “皇爷爷有公事相商,孙儿找您是私事,不敢擅入。”
    皇帝听出他话里有话,瞪了他一眼,道:“公事私事,都是咱老朱家的事。过来,你看看这两年南直隶的账,问题出在哪里。”
    朱聿恒走到案前,将历年账册迅速翻了一遍。
    他有棋九步的能力,心算自然极强,将账册翻到底后掩好,道:“以孙儿看来,问题出在九江。邯王府中出了个能人,预提了费用后延递缴纳,同时在各项支出上分摊比例最终拉低税赋,这几年也不知有多少款项因此被截留在邯王府上了。”
    皇帝显然对九江的赋税早有怀疑,但户部的人有所顾忌,哪敢如他这般一口说破,自然都是有所保留。
    拍了拍他的背,皇帝将账册丢回龙案,然后拉他坐下,问:“怎么,不让你假公济私,你这傻孩子还深夜冒雪,来皇爷爷这边讨说法了?”
    “孙儿这不算假公济私。拙巧阁既然与朝廷合作,便该知晓阿南如今对我们的重要之处。只送一封信去,是孙儿为了不伤和气,找个托词给他们面子而已。”
    皇帝瞥了他一眼,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书信,向他推去。
    朱聿恒接过一看,居然是拙巧阁送来的。
    他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拙巧阁擒获了阁中积怨已久的仇敌。该仇敌当年曾杀入阁中,亲手屠杀了长老毕正辉,后毕正辉之弟毕阳辉奉朝廷之命看守海外大盗,又于放生池捐躯。该女匪已于日前落网,为昭报两位兄弟在天之灵,洗雪当日拙巧阁所蒙之羞耻,特向朝廷请示,斩妖女于二位兄弟灵前,以奠英灵。
    朱聿恒放下信函:“如此看来,拙巧阁是明知朝廷对阿南有庇护之意,才提前上书,阻塞咱们救护之路?”
    “你看这信上所说,朝廷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杀人复仇?司南的罪行已经被他们总结出来了——其一,她杀了拙巧阁二位要人,如今拙巧阁要以命偿命,这是江湖恩怨,朝廷不便插手;其二,拙巧阁的毕堂主是在替朝廷办公务之时丧生的,从朝廷角度来说,也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或者反对的理由。”
    这滴水不漏的一封信,写得如此到位,显然,对方早已将一切都计算在内,断了后路。
    朱聿恒盯着那封信,神情渐冷:“傅准失踪,拙巧阁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听说是傅准出发前往玉门关之前,所托付的代阁主,至于是谁,朝廷没时间关心。”皇帝漫不经心,只拍了拍他的手,说道,“诚然,司南对朝廷确曾有功,但功过相抵,她帮你破解过几个阵法,朝廷也已经赦免了她劫囚、杀人等各桩大罪,就连谋逆重罪,因你保证她已与海客们决裂,朝廷也不再追究了。聿儿,你若再以朝廷之力施压救人,是为不理不智,置皇太孙身份于何处?”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心口浓重的郁积下,面前的抉择却越发清晰起来。
    他将拙巧阁的信件交还到皇帝手中,说道:“是,孙儿知道了。”
    见他神情淡然,已恢复如常,皇帝颇为欣慰:“聿儿,此等无知海客,与你有云泥之别,及早抽身,方为明智之举。”
    朱聿恒唇角微抿,朝皇帝点了一下头,说道:“孙儿告退。”
    他出了东宫正殿,向着自己所居的东院而去。
    瀚泓跟在他的身后,却见他迎着风雪,原本迟缓的脚步忽然越来越快,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大步向前,他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瀚泓心下微惊,想到阿南如今身陷拙巧阁,而殿下又迫于圣上施压,无法去救她,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迈入东宫,楚元知还等在殿中,见他无功而返,立即迎上来问:“殿下,不然……让诸葛提督他们去交涉交涉,或者,让墨先生说说情?”
    “拙巧阁与阿南的恩怨,没有这么简单。”朱聿恒却只朝他们一抬手,便进入了殿中。
    他扯开了自己领口的珊瑚钮珠,将朱红团金龙的缂丝锦袍一把脱掉,抓了一件玄黑暗云纹的圆领曳撒套上,摘了玉冠,束紧了腰身,换了快靴。
    瀚泓心下大惊,伸手想要拦住他:“殿下……”
    朱聿恒却断然推开了他的阻拦,向外走去。
    楚元知见他大步穿过风雪,神情决绝,一时错愕。
    而一旁的廖素亭立即便知道了殿下的用意,立即跟上,急道:“属下跟殿下一起去!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将南姑娘安然带回到殿下身边!”
    “拙巧阁不是你能对付的,而阿南和它的恩怨,也总得有个了结——如今对方人多势众,阿南陷落包围,这世上,唯一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下了台阶,出门拉过马匹,便立即翻身上马。
    瀚泓扑上来抓紧他的缰绳,急道:“可是殿下,您不能去!圣上的意思您难道不懂吗?朝廷如今与拙巧阁合作破阵,不能插手干涉江湖恩怨……”
    “谁说朝廷要插手?”朱聿恒说着,抬手取过旁边小摊上一个面具,罩在自己的脸上。
    消失……
    他追索的一切,他执着的一切,都会一一失去。
    他寻找的阵法已消失;他的目的地在风雪中迷失;与他形影不离的人已死去;掌握他秘密的人失踪……
    如今,他心上的、梦里的那个人,也面临着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危机。
    可,纵然天雷无妄之阵将张开深渊巨口,要把他重视的一切都吞吃殆尽,他也必定要劈开那无敌黑暗,将他要守护的一切,拼命抢夺回来。
    他握紧了马缰,抬头看细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他身边的人呆呆看着马背上戴着蚩尤面具的黑衣殿下,一时只觉天高地迥,全身寒气都从毛孔钻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悲伤。
    而他再不说一句话,拨转马头,冲入了风雪交加的暗夜之中,头也不回。
    ……第194章 死生契阔(1)
    长江入海口,东海瀛洲上,拙巧阁依旧伫立于海天尽头。
    今日的斩妖大会早已传遍了江湖。阿南之前奉师命拜会各个江湖门派,却是直接打上人家山门,揍得满江湖的高手灰头土脸,无人能撄其锋芒,被各大门派引为耻辱。
    如今这欺人太甚的妖女被拙巧阁擒拿,又要当众处决,听到风声的门派纷纷过来共襄盛举,祝贺拙巧阁两位长老堂主大仇得报,洗雪冤仇。
    朱聿恒混在三教九流一条船中,跟着众人踏上码头,看向面前那熟悉的楼阁。
    东风入律阁下,玉醴泉依旧喷涌。沿台阶而种的梅花正在盛开,一树树朱砂色与宫粉色涂抹于仙山楼阁之中,人间天上,影绰不明。
    玉醴泉上方,水花喷溅汇聚处,是一条被捆缚在泉中假山上的身影。
    她手脚被锁,五花大绑捆缚于“玉醴”二字之下,垂头昏迷,让朱聿恒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
    阿南,这世上他至为珍视、愿意豁出性命、赌上前程的人,怎么可以受到这般对待。
    这一路憋在心中的担忧焦虑全都涌了上来,让他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灼热愤怒。
    见他久久凝望上方的阿南,脸上还戴着面具遮掩真容,身后的拙巧阁弟子立即上来盘查:“请问这位客人,自何门何派而来,可有携带请柬?”
    为了不显露自己的身份,朱聿恒连日月都解下了,不曾携带。在弟子们围拢上来之际,他亦是一言不发,仿佛没看见似的,抽身便往里面走去。
    见他如此,拙巧阁的弟子们哪还不知道他是来闹事的,立即呼喝着结阵,上前阻拦。
    拙巧阁虽是江湖门派,又在江河交汇、朝廷难管之处,但也并不用管制的刀剑,而是棍棒执法。
    眼看无数棍头聚集,一起向着朱聿恒压下,旁边众人纷纷退开,码头顿时露出一片空地。
    在弟子们结阵的呼喝声中,朱聿恒抓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木棍,侧身迎上去,一脚狠狠地朝那个持棍的弟子踢了过去。
    对方哪料到此人在阵中居然不进反退,胸口被他踢个正着,顿时摔在了地上。
    旁边人立即赶到,向着朱聿恒的后背一起击落。
    背后风声骤急,朱聿恒却置若罔闻,只径自向那个拙巧阁弟子的手腕踩下去。
    惨叫声中,那弟子手中的木棍吃痛脱落。
    朱聿恒足尖一偏,勾起木棍,一把抓住了它。
    一个圆弧轮转,他手持长棍,风声骤急,避开了迫近自己的所有人。
    弟子们收势不住,以他为圆心,周围跌了一圈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大喝。
    挂在玉醴泉上神志昏沉的阿南,也被这边的声响所惊动,慢慢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她中了黑烟曼陀罗,被锁在海岛高处,而朱聿恒在码头上,别说他戴着面具的脸了,就连他的身影在她眼中都是朦朦胧胧。
    但,不等看清对方,阿南便已经知道,是阿琰来了。
    她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否还沉在梦魇中。
    真没想到,在她离开他后,他居然还会杀入拙巧阁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且,孤身前来,蒙着面具。
    虽然意识模糊,但她在朦胧间也能猜到,必是皇帝不允他前来,可他却一意孤行,瞒着所有人杀上了瀛洲岛。
    他与她来过这里,自然知道拙巧阁杀机重重。她当年逃离此处已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他还要当众救下她,护她杀出一条血路,以他初涉机关阵法之术不到一年的新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决绝如此。
    冰冷的泉水冻僵了阿南的身躯,却阻不住她的眼圈灼热,死死盯着阿琰的身影,急促的白气喘息于她脸颊边。
    朱聿恒暂时逼退身边众人,抓住夺来的木棍,便劈开血路,奔赴向阿南。
    呼喝声中,身后人尚未赶到,他前方已有人身形微动,是薛滢光挡在了他的面前。
    之前在玉门关破阵,薛滢光受了重伤,如今还是气色不佳的模样。
    朱聿恒自然也不下重手,手肘一抖,手中的长棍拨开她的身形,只抢过路径而去。
    薛滢光趔趄直起身子,擦身而过的瞬间瞥到他那双手,便已经看出了他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张了张口想要叫出声,却又紧闭上了双唇。
    眼看她止住了脚步,任由朱聿恒越过阻拦的人群,上方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声音在假山小亭中冷冷响起:“如此盛会,何方宵小竟敢擅闯入岛,未免太不将拙巧阁放在眼里!”
    朱聿恒抬头一看,梅影掩映的小亭中,正有人站在贝母门窗之前,俯视下方战局。
    身后的水波光芒将他的身影映在了透明窗格之上,依稀是一条清瘦身影,立于扶疏梅枝间,宛如松柏,绝非俗人。
    朱聿恒料想他应该便是那个代理阁主,但,此时就算傅准出面,也已无法阻拦他。
    他毫无惧色,足尖一点便要沿泉上的各座竹桥上山,谁知身形刚一动,青衣人已抬起手,直击亭畔机关。
    耳听得轧轧声响,流泉飞瀑之上相通的桥梁已如斗转星移,全部被截断。
    随即,沉闷声响轧轧传来。围观众人只觉得脚下大地动荡,赶紧退到外边,无人再敢接近通往玉醴泉的上山之路。
    而朱聿恒抬头看去,面前拱桥河道皆已转换,原本曲折向下流泻的泉道已彻底封住。
    上方水流一断,下方河道断流,顿时显露出藏在水下的机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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