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年在海上有个凶名叫水族浩劫,绝非浪得虚名。差不多的饵料同样的地点,李景龙那边毫无动静,而她一边烘手一边随便拉拉鱼竿,大鱼小鱼就忙忙上钩,被她拿草茎串了嘴养在岸边水坑,一时间众鱼扑腾,热闹非凡。
    李景龙虽然钓鱼技艺不差,但这寒天冻水中哪有收获,老半天上了一根手指长的麦穗儿,气得他胡子乱颤,解下来狠狠丢回水里。
    实在忍耐不住,他弃了鱼竿,背着手站在阿南身后看着,觍着老脸搭话:“姑娘,你这收获可不少啊。”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还行,就是个头不如以往。”
    李景龙眼见她又上了一条尺把长的鳙鱼,眼馋得不行:“这个头还嫌弃,以往都钓什么大鱼?”
    阿南抬手一指旁边那块大石头:“你看,最长那条就是我几个月前钓的。”
    李景龙回头一看,当即跳了起来:“什么?红漆画的那条,是你钓的?”
    “是呀,我和神机营一群人来这边钓鱼,结果一不小心,钓了条四尺多长的青鱼。”阿南伸臂比划了一下,笑眯眯道,“所以李太师当年刻在石头上的那条金漆刻痕,被我压下去啦。”
    “那可是四尺的大鱼!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儿,怎么没被四尺的大青鱼拉水里去?”李景龙不敢置信,吹胡子瞪眼中瞥到红漆刻痕边押的那个“南”字,又察觉到了一件事,“咦?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司南?这回与皇太孙殿下一起去西南立下大功的那个那个……女海客?”
    “是呀,见过李太师。”阿南也不隐瞒,笑吟吟朝他一拱手,“再说四尺长的鱼也不算什么,我当年在海上,比人还长的鱼也钓过,能吞舟的鲸鲵也捕过,都是小事一桩。”
    李景龙上下端详着她,啧啧称奇。
    阿南随意甩钩,往火边凑了凑,搓着手抱怨道:“江南冬天也太冷了,这天气,我手都僵了。”
    “来,喝点酒暖暖。”李景龙大方地示意身旁老仆送酒上来,就着火堆温了酒。阿南也给他分了饵料和窝料,指点他换了个窝点。
    一老一少在江边喝着热酒,钓着鱼,谈笑风生。
    朱聿恒过来时,看见这副热络模样,不由得摇头而笑,上来在他们中间坐下,问:“寒江钓孤风,能饮一杯无?”
    “什么钓孤风,我钓了几十条大鱼了。”阿南笑嘻嘻地给他倒酒,指着自己的战绩让他开眼。
    她的双颊在寒风中冻得红扑扑的,呼吸间喷出的白气萦绕在笑靥之上,如同一朵艳丽无匹的芍药笼于烟雾之中,令他怦然心动。
    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帮她拍去水汽,才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啜着温酒,朱聿恒与李景龙打过招呼,目光落在对面的草鞋洲上,若有所思:“老太师喜欢这个地方?”
    李景龙道:“此处江风浩荡,气势非凡,景致绝佳,鱼也挺多。”
    “但这边突出江面,水流湍急,对钓鱼来说,可不算个好位置。”阿南这个钓鱼老手,一下便戳穿了他。
    李景龙在她揶揄的目光下,也只能讪笑道:“在意不在鱼,老夫只是常往这边坐一坐,感怀一下当年往事。”
    阿南瞧着浩荡江面,笑道:“这倒是,后人哪会记得李太师钓过几条大鱼小鱼、钓技高不高超,只会争相评说您在靖难时的功过,是吧?”
    一句话就戳心窝子,李景龙瞪了她一眼,脸上顿显憋屈之色:“老夫倒宁愿后人记得我钓过大鱼,毕竟这辈子老夫也没打过几场露脸的仗,嗐!”
    朱聿恒安慰道:“老太师何出此言,天下人皆知晓你当年是心忧百姓,审时度势之举。”
    “唉,老夫惶恐!圣上才是真命天子,殿下您才是天定的社稷之主啊!”李景龙遥望远远沙洲,神情沉痛道,“太子殿下当年于大战之前来营中找我相商,以天命示警于我。可惜我执迷不悟,直到惨败后痛定思痛,再回顾当日一切,才知晓真龙出世,天命难违!”
    阿南不耐烦听他们这文绉绉的对话,单刀直入道:“老太师,我生得太晚了,对于当年那场大战一无所知,要不,您给我讲一讲?特别是战事最要紧的时刻,听说当今圣上得上天相助,风断帅旗?”
    李景龙抬眼打量朱聿恒,见他只对阿南微微而笑,一脸纵容的模样,心下明白这两人分明就是一伙的,她问的就是他所想的。
    “殿下若有所询,老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风折帅旗之事已写入实录,此事人尽皆知,何须老头多言?”
    朱聿恒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哪有身临其境的详细。太师便为我们讲上一讲吧。”
    既然皇太孙殿下亲自过来询问,李景龙倒也干脆,转头命老仆去烤鱼,温了酒拿到旁边亭子中。
    三人在亭中石桌边坐下,李景龙倒了点茶水,在桌上以茶水绘出长江、草鞋洲与燕子矶,替代行军战图。
    “说到旗子,当年我率五十万大军沿江驻扎,军中发号施令,全靠各路旗帜。我记得大战之时,阵中有我的中军司命旗,旗高一丈九尺,旗长三尺宽一尺,缀有五五二十五条尾带,用以指挥我麾下五方旗进退来去;中军以下部署有金鼓旗、五行旗、六丁六甲旗、星宿旗、角旗、八卦旗;手下各营将、把总、哨官、旗总又各有自己的认旗,旗高多在一丈八到一丈五之间,五十万人各受旗帜所率,列阵排兵整整齐齐,想起当日情形,真叫旌旗蔽日,投鞭断流……”
    阿南心下暗暗叫苦,心想不就扯了一句风折帅旗吗?这老头是不是寂寞太久了,逮着人就碎碎念一大堆,浑不管别人只想听帅旗折断的事是真是假,对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并无任何兴趣。
    正在兴味索然之际,听得李景龙抬手指着亭外江面,道:“可就在那日那刻,这燕子矶畔,忽有赤龙现世!圣上挟匝地巨风,率兵马登陆来袭,一瞬间地动山摇。我当时手持三军机令旗,还妄图负隅顽抗,谁知耳畔传来数十万士兵的惊呼,连长江的波涛都被压过了!我抬头一看,只见麾下如林旗杆于一瞬间全部折断,大小长短无一幸免。当时我尚未回过神,手中腰旗已断,眼前又忽然一黑,头顶那杆三军司命旗向着我扑头盖脸倒下。我站立不稳,被砸倒在地之际,耳畔已经只有厮杀与惨叫声……”
    阿南没料到当时竟是这样的场景,顿时张大了嘴,望着李景龙的眼睛都亮了。
    朱聿恒也专注地盯着李景龙,等待他的下文。
    而李景龙早已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手蘸茶水定在桌上,死死盯着对岸沙洲,声音也有些恍惚起来。
    “我一把掀开盖在脸上的旗子,心道只要召集我这五十万大军,便是碾压之势,何惧对面区区数万之众?可等我要发号施令之时,才发现大小旗杆已折,将士进退失据,别说发号施令了,周围全是喊杀声和惊呼声。我拼命喊叫副将营官,想要重整队列,可喊破了喉咙也只召集了十余人,在这山崩海啸般的数十万大军溃乱中,又有何用?”
    就如老农眼睁睁看着暴风雨侵袭初春麦浪,那巨大的力量由远及近奔袭而来,最前列的士兵迅速被一波汹涌来势碾压,在铁蹄下化为肉泥。
    前排士兵惊慌失措,可如今所有指挥号令都已失效,一贯认旗为号的他们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舞兵器,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随即便溃不成军。
    再后方的士兵则回过神来,丢盔卸甲转身便跑。还未等敌军近身,已经有大半的人在互相推搡践踏中倒下。
    “我当时大喊,擂鼓!结阵!前冲!可金鼓旗已经折了,五方旗已经断了,连我的三军司命旗也被乱军踩踏进了泥地。五十万大军哪,兵败如山倒,兵士越多,这山一旦垮塌就越发可怕啊!”
    时隔二十年,讲起那一幕,他声音颤抖,目光惊惧茫然,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的场景。
    燕子矶旁碧草树木早已被夷平,天底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影和红通通的血,像海浪般一波波向后汹涌退散。
    所有人都是惊恐失措,脑中除了逃跑之外,其余一片空白。
    就连三军主帅李景龙,也在嘶吼无效后,绝望地在十数个忠心护主的将士保护下,慌乱往后撤退。
    然而后方败军堵住了道路,而敌方刀枪箭矢已到眼前。他无路可逃也不愿再逃,绝望中举起佩刀,就要自刎。
    正在此时,前将军袁岫一把拉住了他,吼道:“将军,事已至此,这是天命,咱们不若倒戈相向,顺应天意吧!”
    李景龙怔怔看着前方袭来的靖难军,喃喃问:“天命?”
    “若不是天命,怎么会突然如此?而且将军没看到燕王反攻时的异象吗?”
    “你也……看到了?”李景龙紧抓住他的手。这不是幻觉,站在他身旁的袁岫,也看到了神风中赤龙腾空的幻象。
    “是!将军,咱们降了吧!”
    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将军,与他身边的十余位部将在乱军中丢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他们被带到了靖难军中。起兵三年戎马倥偬的逆贼燕王,在一举击溃朝廷最强屏障后,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在营帐内接见降虏之时,也显得十分随意。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可爱孩子,左手边坐着庄重沉稳的世子,右手边则是正在擦拭剑锋血迹的次子。
    燕王抱着孩子逗弄,这一刻仿佛只是个慈爱的祖父,与他们笑语家常:“景龙,阿岫,咱三人的爹当年一起打天下,咱也是在军中一起长大的,自有兄弟之谊。如今你们弃暗投明,愿意站在本王这边,本王真是喜不自胜!”
    二人赶紧跪伏于地,重重叩头,回答道:“王爷天命所归,我二人愿效犬马之劳!”
    靖难中这至关重要的一役,二十年来被传为神迹,朝野无不津津乐道,因此朱聿恒早已熟悉其中经过。
    而阿南身在海外,竺星河及身边老人都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因此是初次听说。
    她连手中茶都忘记喝了,紧盯着李景龙,问:“当时被抱着的那个孩子是……?”
    李景龙没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道:“我自幼得圣上疼爱,哪怕战事频繁,也总会遣人北上问询探望。燕子矶之战前夕,圣上晚晚梦见我,忧心牵挂,因此连续三日写信询问。父王见信后担心影响战局,便亲自携我押送辎重南下,以慰圣上心怀。”
    “是,圣上对殿下的拳拳之心,朝野人尽皆知。”李景龙附和道,“我还记得陪圣上第一次查看国库时,其余东西圣上都没在意,单从里面拿了一对金娃娃,亲手带给了殿下。”
    有如此优秀的孙儿,谁不会悉心爱护培养呢。阿南瞄着朱聿恒,心道这天底下比得上阿琰的人,毕竟也很少了。
    她又追问:“那,太师刚刚所说战场上出现的赤龙,又是什么?”
    “就是赤龙啊!在圣上率众渡江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火红巨龙乍现于江面!赤红的火龙,足有百十丈长,腾起于长江之上!不单单我,袁岫和我左右的人也都看到了,它光芒四射,在来袭的敌军头顶空中一闪即逝,随即就是狂风大作地动山摇!我老头记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出错!”
    听着惊心动魄的描述,阿南看向朱聿恒。而朱聿恒也正向她望来,两人在彼此目光中都看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回转过目光,阿南笑嘻嘻地托着下巴,对李景龙道:“李太师,这事太过古怪诡异,我看……该不会是当时战局太过紧张混乱,你眼睛看花或记错了吧?”
    李景龙顿时急了,道:“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我任征……那个大将军,荥国公袁岫是前将军,他当时就在我前方不远。事后我们两人商讨此事,都看得也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出错的!”
    朱聿恒知道他当时是简文帝亲封的“征虏大将军”,现在自然不敢提这个名了。而阿南则注意到另一事,问:“这个前将军,就是袁才人的父亲荥国公?”
    李景龙道:“正是啊!袁岫与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当年在战场上见机比我快,看见天降异象,当时就拉我倒戈投诚了!后来他老婆还给他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一个入了东宫,一个是邯王妃,正经的皇亲国戚了!”
    ……第224章 生生不息(4)
    朱聿恒道:“当日大战实录本王亦见过,天降异象、风折帅旗的记录确实在列,只是不知寥寥数笔,背后居然是如此惊心动魄局面。”
    “嗐,他们眼神不行!钓鱼的人耳聪目明反应快,再说当时我们站在燕子矶最高处、最尖端,能完整俯瞰全局的人,唯有我们几人。”李景龙一挥手道,“后来我曾问过左右翼的人马,他们都说只看到江面上似有火光,但一闪即逝,根本都看不清,什么眼力劲儿!”
    身后的老仆送了烤好的鱼过来,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忍了忍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埋头把鱼放在盘中。
    李景龙一眼看到他,立即便指着他道:“你看,这个老鲁,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无论上阵入朝,除了他成亲那几日,就没有不在我身边的!你说说看,那日决战,你是不是也看见那番异象了?”
    “回老爷话,看到了。”老仆忙应道,“我当日随太师出征,就站在帅旗底下,记得江上狂风骤起,那柄帅旗向太师砸下去的时候,我赶紧把旗杆顶住向推往旁边,结果……”
    “结果那断杆力量太大,他手骨被压断,骨茬子都穿出来了。”李景龙说着,把他袖子往上一捋,让他们看上面的疤痕。
    果然,他的右臂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大疤,经缝合后依旧狰狞扭曲,显然当初受伤极重。
    “后来骨头虽然接好,但别说当兵了,十斤重的东西也提不起来,也就能陪我钓钓鱼。”李景龙拍拍老仆,道,“说说,你当日在战场上的熊样儿!”
    老仆揉着鼻子,回望燕子矶苦笑道:“老奴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着爬起来,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儿了。那时身边全是鬼哭狼嚎,大家都被震得站立不稳,踩踏之中死伤无数,因此老奴的哭叫淹没在其中,也并不显眼……不过老奴当时确有看见江面上骤然一红,一团红云闪过,然后所有旗杆齐齐折断,燕子矶这边溃不成军之际,那边江上波涛大作,圣上就如神灵降世,率人杀过来了……”
    李景龙拍拍他的肩,笑道:“圣上奉天靖难,神风相助,天下皆知,咱这也不算丢脸。”
    朱聿恒则沿着燕子矶望向前方沙洲,问老仆:“你当时看到的红云,是什么形状?”
    老仆仔细想了半天,才迟疑道:“有点弓着背的,长长的……”
    “我就说吧,这不像龙像什么?”李景龙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道,“可他居然跟我说,像只猫儿翘着尾巴!”
    “老奴瞧着……确实没有龙那么细。”老仆心虚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大将军见龙见虎,咱们小兵卒,可不就看个猫儿狗儿的……”
    “老小子又油又滑!”李景龙笑骂他,一阵江风袭来,他刚脱了衣服散酒,不由打了好几个喷嚏。
    “起风了,老爷小心。”老仆忙给他拢好衣服,说道,“要不,老爷先回去吧?”
    “走吧走吧,你家太师颐养天年,伤了风可不好。”阿南笑着,见今天钓的鱼太多,挑了几条大的带走。
    几人骑马从燕子矶折返,经过一道山坡时,阿南抬头看见村落中一座荒废的屋宇,想起什么,问:“对了太师,听说您之前常跟道衍法师钓鱼喝酒,不知道那酒肆在哪里?”
    李景龙抬手一指那荒废的屋子,道:“就是那儿了。唉,那边也是法师圆寂之处,到现在主人跑了,我也再未去过了。”
    “我去看看,听说有个很大的酒窖对吗?”阿南最是好事,当即拨马就向那边行去。
    见殿下毫不犹豫便随她过去了,李景龙只能也跟了过去。
    当年酒肆出事,主人逃跑后,如今店内桌椅柜子等能用的家具早已被附近村民搬光了,连窗户都被拆走,遑论地窖里那些美酒了。
    经李景龙引路,他们穿过酒肆,便看到在后方山坡开挖的酒窖。
    与他们设想的差不多,酒肆通往酒窖的那条斜坡也就两三丈长、五六尺高,只是黄土铺在酒窖的台阶之上然后夯实,便利独轮车把东西运上去而已。
    三人去酒窖内走了走,果然与李景龙说的一样,酒窖墙壁厚实,只在最高处有几个风眼,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出。
    窖内大大小小酒坛排列的痕迹还在,但如今只剩几个打破的空坛子,完好的全都已被搬走,只剩发霉的墙脚上,还有一层白色的东西涂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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