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块鱼惊石打磨后橙中带粉,用栀子花油摩挲浸润后,颜色比琥珀还莹澄。
    阿南满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恒:“走,陪我去找找穿鱼石的丝络,再配两颗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头攒动。
    阿南抬头便看到街口张贴的唐月娘通缉令,便扯了扯朱聿恒的手,问:“她不是带着青莲宗残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吗,难道又发现她踪迹了?”
    “嗯,西南那边封闭淳朴,朝廷难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余党,她似是要在那边扎根落地了。”朱聿恒说着,神情与声音都是淡淡的,“无论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这世上总有贫困、饥荒、黑暗与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则,青莲宗怎能绵延百年,至今不绝呢?”
    阿南望着通缉令上唐月娘的面容,她背负了半生苦痛,面容却依旧温厚宽忍,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笑着拉她参观自家菜园子的爽利妇人。
    她叹道:“算了,她也算个女中豪杰。再说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烂的时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赶尽杀绝。”
    朱聿恒也深以为然,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墨先生对阿晏赞不绝口,说他一旦用心就是个人才,前段时间还改进了水车,如今正在北边试用,要是可行的话,说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现在居然这么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们一起嗑瓜子逛酒楼的日子,不由笑了,“希望他能坚持己心,以后咱们回来时跟他比比看,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抛开朝野大事,朱聿恒陪着阿南细细挑选各色丝绦。
    旁边赶着牛车的老农在卖时鲜的香椿、荠菜、马兰头,更有人摆下大木盆卖鲥鱼、鲫鱼、四鳃鲈。
    “哎呀,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现在咱们多吃几次。”阿南欢呼了一声,拉着朱聿恒便过去挑拣着。
    河边集市的人讨价还价,柳树下闲坐的人聊着最近大小传闻。耳边忽传来错愕惊问:“皇太孙不是一向身康体健么,怎么会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听说祭陵时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说起来,太孙殿下诞世之时,□□不是在梦中授了当今圣上一个大圭么,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圣上将玉圭收回,常伴身侧了。”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释了,众人纷纷附和,只是惋惜不已:“怎会如此?太孙殿下天纵英才,本可开一代太平啊……”
    一切纷扰传言,朱聿恒却听若未闻。
    他帮阿南拎着两捆菜,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等待着。
    而她蹲在一个老妇人面前买鲥鱼,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条最肥壮的鲥鱼,手指直插入鳃,让鱼只能徒劳地拍了两下尾巴,再也无从挣扎。
    柳枝风动,掠过朱聿恒的肩头,轻柔闲适。
    阿南抓着鱼,认真地向面前的老妇人讨教,鲥鱼要如何烧才最好吃,记得无比仔细。
    阿南啊,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对这世上任何事情,永远都是兴致勃勃、乐在其中的模样。
    他望着她的面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买好了东西,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扬扬眉问:“怎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记得啊,在顺天的酒肆里,你在那里喝茶,我看见了你的手……”
    “不对。”朱聿恒接过她手中的鱼,微微一笑,“是在护城河的旁边。那时候,你正在教一个大叔弓鱼,你抓鱼的手法,和现在一样既稳且准。”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短短瞬间的交汇,改变了九州天下,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好哇,那时候你就偷学我的手艺啦?看来我以后的独门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横他一眼,“不过你以后肯定造诣非凡了,韩广霆那个老家伙,因为自己没有棋九步之力,无法继承傅灵焰的衣钵而悒郁了一辈子,如今终于找到你这个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门所有的技法一股脑儿全填到你脑门里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师父的东西,看他有没有私藏的绝技。”
    “如今你的旧伤已经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后,只要努力练习,回归三千阶便指日可待,还需要掏你师父的私藏?”朱聿恒握着她的手查看她的关节处,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郁闷,“话说回来,拙巧阁怎么办?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前几天还在喊打喊杀的‘妖女’,忽然拿着阁主印章过来要上位的消息吗?”
    “当然不可能了,更何况我才不愿意呢,傅准那个混蛋,他自己落得清静,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和那群人相处该有多别扭啊。”阿南无奈道,“如今只好抓个人来代工,我自己偷懒了……哎,你说墨先生会愿意接手吗?”
    为了让阿南早日解脱,时刻与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认真思索:“他是墨门巨子,一直古道热肠,拙巧阁搜罗众多人才,如今群龙无首,让他暂为代管,他应当是会愿意的,只是……”
    “只是并非长久之计啊。”阿南挠着头,说,“不过没事,我看薛澄光为人八面玲珑,在阁中人缘还是不错的,以后慢慢接手应该也算顺理成章吧。”
    “薛滢光也很能干,焉知不会成为又一任女阁主?”朱聿恒轻拍阿南的头,示意她放宽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觉得心口缠绵缱绻,将头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着他要从二十年的尊荣中猛然抽身,抛掉所有荣华,成为一个早逝而消失于这片大陆的人,想必有千万种艰难。
    她不由得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离开这一切,你舍得吗?”
    他手中拎着鱼和菜,挽着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难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给我修建的壮观陵墓吗?”
    这轻松的语气,让阿南不由得笑了出来:“说起来,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现在是拆掉还是给你二叔用?”
    “他如今谋逆事发,废为庶人,哪还配得上那般规格的山陵?”朱聿恒望着远空流云,紧握着她的手道,“圣上已经下令封闭那个山陵了,或许,他希望我们百年之后落叶归根,能回到先祖们安息之地。”
    “会的,等你身上余毒清了,彻底摆脱了山河社稷图之后。”阿南与他十指紧扣,在依依杨柳之中,郑重许诺,“我们再带着孩子回来,在我们的故土,永不分离。”
    ……第242章 杨柳依依(2)
    暮春初夏的龙江船厂,江水浩荡,最为繁忙。
    工棚一层层从道旁蔓延到江边,制龙骨的、造甲板的、缝帆篷的……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到处是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在班头的带领下,阿南与朱聿恒穿过工棚,向江边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厂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宝船静静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离地约有三尺的坚实木架撑起,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只等遇到汹涌江水,让它开始苏醒过来。
    “‘长风’,真当得起这个名字。”阿南望着面前这艘船,不由赞叹。
    朱聿恒笑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以后咱们就可以驾着它一起在海上纵横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们搭船梯跳板,一个拔身,流光勾住船头,旋身跃上了这艘船。
    这是一艘最为适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龙骨高翘,三层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备着二十四门大铁炮,三十六门中炮,另外船身开刻有两百铳击口,蒺藜、火箭、神机箭等都可以借此攻击。
    朱聿恒之前出海,座船都是华丽繁复,连栏杆都用黄花梨木雕出吉祥海兽纹饰。但这条船却极具威严与压迫感,为了更快更稳而摒弃了一切纹饰,因为注重实用性而化繁为简,显得充满了力量感,必将成为海上的霸主。
    阿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船身,叩击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头,一寸一寸地查看着接缝与纹理,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着朱聿恒一笑:“还记得以前我假装董浪的时候,曾说有钱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种座船,但因为是龙江船厂出的,只能放弃。结果现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恒笑着与她一起坐在甲板上,问:“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吗?长四十八丈宽二十丈,比七宝太监当年下西洋时还要壮阔的那种,怎么后来又打消主意,改为小型制了?”
    “我后来考虑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动辄两三百个水手,不好指挥,还是小一点的好调头,水战也方便。”
    朱聿恒扬扬眉:“还想着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么好当吗?”阿南说到这儿,想起竺星河,又叹了口气,“海上各派势力纠葛,多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一股强力镇压,我爹娘那般的悲剧肯定无法断绝。四海之主这杆大旗,我不扛有谁能扛?”
    说到这儿,她眼睛又转向他,笑睨着他问:“想不到吧,离开了陆上纷争,海上还有强敌呢。”
    “那倒好啊,否则我还担心接下来的人生寂寞呢。”朱聿恒抬手揽住她的肩,笑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和你这个女海匪出海了,我焉能不好好学做一个海贼头子?”
    “好呀,咱们两个雌雄大盗,来巡视一下咱们纵横四海的座驾吧!”
    阿南拉起朱聿恒,两人仔细查看新船的各处。从四十八个横舱的密闭性到四层舱室的结构布局,从万担压舱砂石到各处枪炮火铳,一一审视。
    心满意足之际,她又神秘兮兮地望着朱聿恒而笑,心想,这算是他的聘礼还是嫁妆呢?
    不过,无论算是什么,它都会停泊在她那个开满鲜花的海湾之中,成为五湖四海所有人尊崇艳羡的海上霸主。
    “长风”共有四层船舱,面积层层递减。
    最下方是船工与士卒们休息的地方,分隔成一个个斗室;二层是舵工、大夫等技工所居之处;三层是船长及副手们的房间;最上层最小,是供奉天妃的神堂所在。
    阿南在第三层上自己的房间里逗留查看了许久,因为这是阿琰出的图纸所造,她事先并不知晓内部构造。
    这是船上最大的舱室,前面的走廊可以查看下方甲板一切动静,进门便是固定于地上的紫檀屏风,后面是起居室,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航海图和各地形胜图,后方是可折叠洞开的大木窗,一旦推开便能面对整片大海,四周形势一览无遗。
    左右两侧的房间,一边是他们的卧室,另一边则是工具房,布置得与唐月娘的那个柴房颇有相似之处,各类大小斧凿锛锯整齐排列,柜中金银铜铁锡土木矿石应有尽有。
    阿南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头顶上的安全防护也做好了,不过因为是在船上,所以不需要放置水桶,直接采用了活木涡吸,一旦下方有什么状况,只要一拉便能吸上海水倾泻而下。
    阿南兴奋地在这室内呆了许久,抚摸着各种工具,简直是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就知道你看见这些,会忘了我。”朱聿恒无可奈何地揉揉她的脸,忽然抬手,将她束发的青鸾金环摘下。
    青丝顿时倾泻了一肩,阿南猝不及防,抬手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满地抬手去抓回青鸾:“把青鸾还给我……”
    朱聿恒抬手拥住她,不满地问:“阿南你说,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咱们的新船落成,你怎么能用傅灵焰的青鸾呢?”
    阿南眨眨眼,正在不解之际,却见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檀木盒,打开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应该更适合吧。”
    阿南抬眼一看,见是一支绚烂的牡丹簪。各式珠宝簇成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花蕊之上,停留着一只翅翼流光的绢纱蝴蝶。
    这簪子一入手,阿南便觉出了独特之处,她略一思索,抬起手指轻弹一下簪身。
    只见光彩闪动,花蕊上的蝴蝶振翅飞起,围绕着牡丹花翩翩飞旋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花心中,安憩停留。
    阿南“咦”了一声,扯起蝴蝶一看,它与牡丹花并无任何东西联结,却能实现这花蝶围绕飞旋,属实奇异。
    她抬手挽好发髻,而朱聿恒俯身帮她将牡丹簪于发间,满意地看着她轻晃发丝之际,蝴蝶翩飞的模样。
    阿南抬手调戏着那只蝴蝶,问:“这是……?”
    “这法门与傅准的‘万象’原理相通,你猜猜是用什么办法维持花与蝶两者虽不接触,但始终不离不弃,互相吸引的?”
    “难道是利用了磁铁相吸相斥的特性?”阿南沉吟着,又感觉连接处并无磁力,急切地仰头看他,“赶紧说说,我对九玄门的绝技好奇很久了!”
    看她这一脸垂涎的模样,朱聿恒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所有机括的运动,都会带动气流涡旋,机括越复杂,气流越湍急,而万象则能凭借机关运转的气流探测感知机关最中心,将一举击破。”
    “难怪傅准要用玄霜续命,他强行学这么殚精竭虑的本事,妄图以人力计算气流涡旋,可不就要心力交瘁早死吗?这门技艺,可能只有你这样的棋九步才能操控吧。”阿南艳羡着,想想又觉得不对,笑着斜了他一眼,“阿琰,人家把九玄门的本事学好了是杀人的,你是拿来做首饰的?”
    “让自己心上人增添光彩,不比杀人放火来得好?更何况,你给我做了这么多东西,我却未曾送过你亲手做的东西呢。”
    “有啊……你当初在海岛上,给我做过回头箭的。如今,又给了我这艘天底下最好的船。”阿南坐在船舱中,抬手抚着鬓边精巧盖世的蝶恋花,想起海岛上那粗陋简单的回头箭,心下不由涌起感动来,“这个蝶恋花我很喜欢,但,那回头箭也很好。”
    “而你,给我做了岐中易,将我一步步引入了这个世界。”朱聿恒自身后环抱住坐在镜前的她,望着镜中的她微微而笑。
    若无意中人,谁解其中意。
    明净透亮的西洋水银镜中,两个人面容相依相偎,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
    经过了这长久的波折与艰难跋涉,他终于抱住了这具梦寐以求的身躯,她也终究握住了这双一见倾心的手。
    这何尝不是一种,最大的圆满。
    阿南重新束好头发,光彩绚烂的蝶恋花映衬得她面容愈发艳丽。
    神官们送进三牲,在青鸾翔舞的彩绘室内,天妃霞帔冠旒,含笑立于海浪之上。
    阿南与朱聿恒持香敬祝,祈祷平安,率一众船工士卒虔诚上香。
    香烟繁盛,丝竹齐鸣,阿南与朱聿恒携手站在船上,对船厂的管事挥手道:“下水!”
    一声令下,早已站在岸边的大批汉子立即挥舞手中的锄铲,先拆挡水板,再挖堤坝。
    长江水从堤坝缺口急冲进来,被引进“长风”所在的船坞凹地。
    阿南拉着朱聿恒站在船头,看着周围人群散去,浊浪将他们脚下的船迅速托起,在颠簸震荡中,他们把臂稳住身形,示意旁边的士卒与船工各就其位。
    船坞洼地被水灌满,彻底连通了长江。
    “转舵,起帆,东北方入江,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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