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起,只叫他隆哥儿,是个男孩。”
    “那孩子的生母……”
    “已纳做妾室。”
    柳若嵋瞧着冯知玉轻飘飘的笑容,好似对此全不在意,但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冯俊成在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一定做不到接纳,因此心疼起了冯知玉,拖住她手,软软唤她一声二姐姐。
    钱塘的雨如期而至,来势汹汹电闪雷鸣。
    昨夜里下了暴雨,清早起来却是晴空万丈,青娥一觉起来莫名轻快,将饭食预备好,喂茹茹先吃了,赵琪在旁眼巴巴望着。
    “也喂喂我…”
    青娥扭脸瞪他,“饿死你!”
    茹茹吓一跳,缩起脖子,将手上的窝窝放下,“青娥不要?生气,不要?把死挂在嘴上。”她又看向赵琪,“舅舅不要?着急,等我吃好了,我来喂你。”
    “还是茹茹好,茹茹念着舅舅。”
    茹茹挨夸,顶着吃饱圆鼓鼓的小肚子,美滋滋和赵琪点头。
    她这?段日子过得可高兴了,自从?住进?大老爷家里,青娥再也没有去?过茶山上操劳,舅舅也每天睡在床上陪她。茹茹一边高兴,一边担忧,因为?青娥说这?是有期限的,一旦大老爷回?了顺天府,青娥就要?回?茶山上,舅舅也要?从?床上下来,到个她到不了的地方。
    因此她想,如果?他们三个大人永远在一起,茹茹就可以有娘有爹又有大老爷了。
    青娥不晓得茹茹“精明”的小算盘,见她坐在塌上一勺一勺给?赵琪喂饭,还觉得有趣,嘱咐了一句叫她别喂到赵琪鼻子里,起身到外头跟着婆子洗衣做活去?了。
    等晌午青娥从?外边回?来,舅甥两个都睡了,茹茹趴在赵琪胸口,嘴唇微张小脸朝外,眼睫毛轻轻打颤,赵琪左手还握着蒲扇,两个人都睡得很熟。
    青娥敲敲后背,难得清静,便想进?偏屋也躺一躺。
    她这?几日洗的一直是府里女眷的衣服,入了夏换下来的衣裳越来越多,洗完腰杆都挺不直,这?会儿仰躺在屋里也犯懒想午睡一会儿。
    刚闭上眼,就听屋外来了两个人。
    这?个点仆役的院子空荡荡的,她想也知道?是谁踏进?了屋里,索性闭上眼装睡,等王斑替他在外面喊两声,没人应,他自然就会走了。
    过了会儿,果?真?听见王斑压低声量朝屋里喊,“青娥姑娘?青娥姑娘?”顿了顿,“爷,好像都睡了,天气热,觉长。”
    他二人正站在赵琪养伤的主屋,冯俊成看向塌上熟睡的茹茹,叫他们这?亲昵的姿态惹得怪不是滋味,听见房里传出?翻身的响动?,冯俊成抬手叫王斑在院里候着,兀自走进?青娥屋里。
    钱塘老宅仆役多,住得也逼仄,偏房里只有一张炕,不睡的时候收拾起来,摆个桌子又能派别的用场。
    青娥正侧卧在那张炕上,面朝里,睁着个溜圆的眼睛,装睡。
    本以为?他马上就能走,却迟迟听不到出?去?的脚步,青娥浑身紧绷,绷得久了,腰上一疼,是抽筋了……
    她翻身仰躺,动?弹不得,就见“罪魁祸首”就在炕沿上坐着,眼含笑意将她望着,“紧张得抽筋了?抽哪了?”
    青娥撇下嘴角,“腰上。”
    “谁叫你躲我来着。”
    青娥狡辩,“我没有躲你。”
    她这?模样别扭极了,浑身僵直着不敢动?弹,等着腰上那股酸劲儿过去?,脸孔却浮现生动?的情绪,冯俊成少?不得要?为?了这?点情绪与她再多搅缠几句。
    “那昨夜为?何不来?不是说这?五个月里每个晚上都会来伺候笔墨?”
    “昨晚上下大雨。”青娥不看他,盯着天顶上的霉斑,“茹茹怕雷声,我陪她。”
    “茹茹…”冯俊成刻意将这?二字念得别有深意,果?真?见她眼珠瞥向自己,他问:“赵琪招了吗?”
    “我还要?问你呢!”青娥怕吵醒屋外舅甥两个,坐起身,压低声量,“他到底和你说什么了?你不会连他的话都信吧?”
    冯俊成见她动?作敏捷曲着两条腿挪到他身侧,想来已没在抽筋了,笑一笑,“可我听他说的和我先头自己猜想的也没有出?入。你瞒着我的事?,远比我想得多。”
    “你猜想?你猜想了什么?”青娥眼珠转动?,倏地陷入回?忆里去?,仔仔细细搜肠刮肚地想,想他猜过什么,他也只猜过茹茹的身世。
    她将他脸孔窥着,试图找出?丁点线索,冯俊成只是笑,他笑起来明朗惬意,比投进?屋里的日头还暖人,青娥想起昨日清晨在门口偷听到的话,与他怄气。
    “还说我,你自己又隐瞒了什么,说好去?江宁四日,昨天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回?家里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痛打一顿赶出?来了?”
    这?下轮到冯俊成举目向她,见她扳回?一城似的扬眉,不晓得她在神气什么,朝她清清爽爽地颔首,“王斑和你说的?”
    青娥有些别扭,毕竟是偷听来的,“我自己听来的,听见他在给?你上药。”
    “那你也知道?我为?何挨打了?”
    “知道?,你拒了婚。”顿一顿,补上,“不是为?了我。”
    “既不是为?了你,你躲什么?”
    青娥举目瞪他,见他笑着,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引逗自己。他做不来坏人,即便是在逗她,眼里也澄明干净,瞧着没有半点戏弄别人的坏心。
    “我没躲…”她扯开去?,“你爹打你哪儿了?我看看你的伤势。”
    冯俊成道?了声没事?,又站起身,俨然不打算脱衣给?她看伤。
    青娥拿眼梢觑他,带着点幽怨,卷起袖口露出?两截雪白藕臂,要?和他算账似的,“烦请大人到外头拿琪哥的伤药进?来,王斑涂得一定不仔细,我再给?你看看。”
    冯俊成环视这?屋里一圈,其实他不是不能给?青娥看伤,而是不大习惯在个陌生的环境脱衣裳,大抵这?就是富贵人家的矜持。
    但他还是走出?去?,从?桌上取了大夫开给?赵琪的伤药,一抬首,就见赵琪正眨着个大眼和自己对望。
    赵琪是让偏屋的说话声给?吵醒的,这?会儿也挺尴尬,扯扯嘴角,冯俊成颇有些无所适从?地别开眼,拿上伤药回?进?屋里。
    青娥正坐在炕沿上等他,见他进?来面色泛红,只当是因为?自己要?脱他衣裳,于是越发愿意逗他,两条胳膊搭在他一侧肩膀,附在他耳廓问:“大人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呀?”
    “别闹,外头有人。”
    “又没醒。”
    二人话音都咬得轻轻的,落在耳朵里酥酥痒痒,青娥有些动?情,托着他脸孔碰碰他的嘴唇,脱下他外袍,又去?解他中衣。冯俊成承认,他没说赵琪醒了,就是存着些“报仇”的心思,风水轮流转,他也总算不是听壁角的那个了。
    青娥褪下他中衣,绕到他身后去?,倏地倒吸凉气,手忙脚乱,想碰又不敢碰,“怎么打得这?么狠?我以为?至多就是几条印子。”
    冯俊成听见她抽鼻子,想转身看看她,又被?她阻止,“别动?,我就说王斑涂得不仔细,你等我去?洗个手。”
    青娥在铜盆里净了净手,悉心擦干,指尖探进?瓷罐带出?乳白的膏体,轻柔涂抹在他创口。清凉的药自她指尖来到他伤处,打圈,化水,变作针扎似的痛,叫冯俊成攒眉蹙额,仰起头,不由得握紧了她另一只搭在他腰间的手。
    “痛?”青娥心疼不已,在他肩膀亲一亲,枕在他肩上,侧脸瞧他,“真?傻,你娶了她又能怎么样?”
    冯俊成偏首看向她,见她泪眼盈盈,抬手抚过她眼下,“我娶她,便将她给?耽误了。”
    “将人耽误了…”青娥直起身,才不靠着他,“你这?么在意人家,更该把人家娶了,横竖也不是为?了我才拒婚的。”
    话音才落,屋子里不知打哪跑出?一股刺鼻的醋味,她自己说完也觉得有些赧,想跑没跑成,被?冯俊成踅身逮住,吻上她嘴唇。二人倒在塌上,额头抵着额头喘息,青娥偏脸不看他眼睛,却看到他撑在自己脸畔的胳膊,白净的皮肤下是青紫的脉络和流畅的肌肉,她伸手捏一捏,道?了声“喜欢”。
    紧跟着就见红潮自冯俊成耳根一路泛滥到了脖颈,他倏地起身穿上衣裳,点到为?止,不给?外头听了。
    主屋里茹茹还在熟睡,赵琪睁着个眼睛放空,越放,越空。冯俊成走出?来,行至他床边,将药瓶放下。
    他瞧他一眼。他也瞧他一眼。
    第40章
    群芳馆里莺歌燕舞, 黄瑞祥喝个烂醉,伏在案上跟着胡琴晃手。
    香雪在旁还要拉他起来?劝酒,江之衡抬手制止, 漠然瞧着烂醉如泥的黄瑞祥。过了会儿, 他上前将人?晃一晃, “南风兄?南风兄?”
    黄瑞祥哼唧两下?,手在桌上到处找酒杯, “洪文兄弟, 喝,喝啊。”
    “南风兄今夜是怎么了?先头不是说家里那位不让你喝醉了酒回去,但凡闻着一点酒味, 都要和你翻脸算账?”
    “反常吧?”黄瑞祥嘿嘿笑着, 支起身子?, 去够香雪的肩, “今晚上我不回去, 我和香雪在一起,心肝, 今夜爷歇在你这儿, 好是不好?”
    香雪拧着身子?,拿绢儿打他。
    江之衡拿酒杯在手上把玩, 眼梢将他觑着,“反常,是你们又分房睡了?还是你让她给?赶出来?了?”
    “她自己要跑到钱塘去,去见冯俊成。”黄瑞祥打个酒嗝, 将香雪熏得直偏首, 见江之衡扬眉,他解释, “是柳家小姐来?请她,一个二?个都将她当个大救星,请她出山帮忙。”
    黄瑞祥喝大了,说起话颠来?倒去,惹江之衡不耐,掐了掐眉心,“柳家小姐何事请她相帮?”
    “我那妻弟拒了和柳家的亲事,柳家小姐能罢休?当然要请了能压住他的人?,陪她去讨个说法。”黄瑞祥想到这儿,高兴地笑起来?,“明天就动身,一去起码三四天,洪文兄弟,这几日咱们还不是想怎么喝怎么喝?”
    “时谦拒了柳家的亲事?”江之衡陡然一惊,心内思绪纷杂,举目见黄瑞祥还等着自己答覆,干笑道:“怕是不行,我也有家务事在身,过几日要回一趟江宁。”
    黄瑞祥脸孔皱起,道他好生扫兴,旋即便?又搂着香雪卿卿我我,吃酒寻欢。
    江之衡像是有些坐不住了,不时看看天色,见黄瑞祥意识懵懂,这才起身赏了香雪一只银锭,匆匆离开群芳馆。
    家中妻子?为他留了一盏灯,江之衡推门进屋,见妻子?杜菱已经?睡了,杜菱今岁十九,许多习惯都和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夏夜里不光蹬被子?,还爱贪凉饮冰水。
    有时江之衡见了她,真和见到家里妹妹没什?么两样?,他在杜菱身侧躺下?,吹了灯,等翌日清早便?收拾起东西,要往钱塘见冯俊成去。
    这夜里青娥仍没往冯俊成房里去,大抵是她觉察了二?人?间微妙的变化,此前她还能当自己心比石头硬,不会因?为亲个嘴睡个觉便?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今日子?久了,她有时睡不着也愿意想像和冯俊成一家三口的景象。
    想像里她是穿金戴银的官太太,茹茹也衣着光鲜,走?在街上叫人?认出来?,都要尊称一声李夫人?。她想着想着笑出声来?,然后小心翼翼看看周围,明明就在自己屋里,却还是怕叫人?将她这份窃喜给?偷去,张贴在大街上,引人?指指点点,将她唾骂。
    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才让秦孝麟害得无家可归,就敢幻想和监审此案的巡抚明目张胆地相好。
    可不想还能怎么样?呢?想了也不会实现,不想就根本没有一点念想。
    他不娶柳若嵋是他和柳若嵋之间的事,青娥想和他好才是他们之间的事。偷偷摸摸也有偷偷摸摸的意趣,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么一想,她占尽优势。
    “青娥…?”
    青娥大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响动吵醒了茹茹,茹茹支起小脑袋借月色将她脸孔看了个一清二?楚,拿小手沾沾她的脸,“青娥你怎么了?你怎么一边哭,一边笑……”
    最后是青娥扯了个做梦的谎,将茹茹又给?哄睡过去。
    翌日忙到下?晌,青娥已然盘算起今夜里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样?的头去见冯俊成,她下?定?决心要拿好些爱去弥补五年前的过错,不能相守也有不能相守的爱法。
    偏入夏后昼长?夜短,格外难熬,赵琪今日自己下?地走?了两步,摔了个狗啃泥,但好歹双脚还有知觉,只右手肯定?废了,根本是耷拉着的,只能用左手搂着茹茹,躺在床上替青娥照料小孩子?。
    她梳妆半日,桃红撒花的对襟褂子?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拿不定?主意。屋内屋外进进出出,纤腰楚楚莲步微移,竟像是路也不会走?了,来?来?回回练习,带出阵阵香风。
    赵琪皱起个脸,说到关键处,象征地捂一捂茹茹耳朵,“你也差不多些,姑娘家家,怎么还每天都要去投怀送抱?”
    青娥一记眼刀杀过去,见茹茹若无其?事玩着手上木头娃娃,与他呛:“孩子?都有了,早不是姑娘了。”
    她走?过去勾起茹茹小脸香一香,叫她听舅舅话,自己出去一趟。茹茹早都习惯了和青娥各忙各的,只问她是不是去茶山上,青娥说不是,她便?点点小脑袋,又自顾自玩起来?。
    青娥哼着点曲调走?出去,刚要进仪门,就见斜对过东角门外头熙熙攘攘的,她又不赶时间,便?站在人?堆后头看了会儿热闹,看着看着便?发觉不大对头,那人?堆里站着的是冯家长?房。
    这是府里来?贵客了,主人?家才亲自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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