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点进“看不上你这样的”的主页,查看他以往发过的帖子。
    他翻译过很多宠物知识的文章,发的帖子里精品帖很多,分享生活,比如发猫的动态都是关注他主页才可见。公开内容通通都是科普性质的。然后,除了宠物话题,基本不跟人聊别的。他就只关心猫猫。
    自从第一次互动后,伊九伊和他就相互关注了,所以能看到很多动态。既然是隐藏现实身份的平台,说话会比微博、微信之类的地方放松得多。她有过一点罪恶感,但是,自己也不是成心窥私,完全是无意中发现的。
    而且,“看不上你这样的”发的东西太好玩了,一看就停不下来。
    一条是这样的:“小猫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干,好吃懒做,好逸恶劳,但我还是喜欢小猫。不是因为我脾气好,而是因为小猫爱我。即便人类忘记陪它约会,不刮胡子也不喷香水,就算人类把《爱的礼赞》弹得像一出田纳西?威廉斯的戏一样,只要我睡觉,小猫还是愿意坐在我脸上,直到把我闷醒。这难道不是无条件爱我的证明吗?”
    一条是这样的:“谢谢小猫选择我成为它的父亲。本一孩宝爸很感动,所以心甘情愿上供罐头给它,并且不会强制要求它做曲式分析。猫猫进入叛逆期,肯定是因为人类给它太多压力。小猫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尽情把猫毛蹭在爹地身上就行了(仅限休假日)。”
    还有一条是这样的:“突然想喝热可可搭配棉花糖,家里有可可粉,马上下单了棉花糖。我拿着快递一开门,小猫就冲了出去。还没来得及追,就看到可可粉的包装被它咬破了,撒得到处都是。但是,就算是那一刻,我心里也没有任何对小猫的谴责,只会想‘都是我不对,怎么能把东西放桌上’,以及‘快去追它回来’。小猫是天使,能对它乱发脾气的人百分之百是恶魔。”
    伊九伊躺在床上,边看边笑,笑到不知不觉踢腿。理由很难说。实际上,她不是情绪这么外露的性格,上次这么尽兴的高兴还是高中,她从同学那借到一本搞笑漫画。之前她从没看过漫画,免疫力很低,一点简单的小桥段就把她逗得直乐。
    这天夜里,她看别人的动态看到很晚。
    在公司,伊九伊接到电话,听说何擒云醒了。伊九伊问情况怎么样,何嗣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夏郁青抽空告诉她,何擒云养的那个年轻姑娘找上门来了。
    师母不在,倒不至于修罗场。但是,儿子儿媳妇都在,情妇大驾光临,难免尴尬。
    不过,事情还挺滑稽的。
    年轻姑娘不是来闹事的,真就来看看,瞧着不是心肠十八弯的那种人。她年纪还特别小,看着跟个小妹妹似的,怯生生地问护工,能不能吃床头充当慰问品的日本草饼。那是大学派人来送的,病人吃不了,本来就是摆着看看。何嗣音也就给她了。
    老人平时拾掇,加上地位滤镜,就算是皱纹,看着也有几分风度。可这一病,老态就出来了,老年斑也像一夜之间泄洪而出,突然老了很多。
    一看到何擒云现在连厕所都去不了,只能在床上排便的样子,小女生惊呆了。手中在吃的草饼也掉落在地,她“嗷”的一声落荒而逃,回何擒云给她买的房子里去了。
    伊九伊不知道说什么好。夏郁青挂了电话回来。
    何嗣音问夏郁青:“你跟九伊变熟了?”
    夏郁青说:“啊……嗯。”
    何嗣音憨厚可掬地笑了:“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跟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九伊是很有智慧、很美丽的女性。你们肯定聊得来。”
    夏郁青的回应有点冷淡,不是因为话题,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之后,何嗣音又收到伊九伊的短信。
    下里这边跟现在比较流行的视频平台签了合约,准备让签约的几位学者老师入驻。视频公司那边需要申请,问下里要几位学者老师的荣誉记录,配合宣传。伊九伊告诉何嗣音,最近她要去何擒云那取几座之前得过的奖杯奖牌。
    她问:“老师的奖杯在家还是在工作室?”
    何嗣音转成视频电话,递到何擒云脸跟前。何擒云还病着,精神并不好,需要何嗣音反复在他耳边大声说:“是九伊!这是九伊!九伊问你,之前那些奖的奖杯在哪?就是以前征文,还有那个去俄罗斯讲课拿的——”
    效率太低了,况且,又是无可奈何的事。
    伊九伊说:“没事,家里上次去过,应该没有。我去工作室看看吧。”
    何擒云租了工作室,说是“工作室”,但主要是某些场合需要拍照才布置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离市中心有段距离。
    何嗣音说:“你急着要吗?我明天送我妈去机场。正好顺路过去一趟。”
    说是要离职了,最近周六日也没少去公司,忙得很。再者,就像何嗣音说的那样,他们来往不多,但对彼此的品行都比较信赖。思考片刻,伊九伊答应了:“好吧。麻烦你了。”
    结婚以后,何嗣音才在国内买了房子,房子还没竣工,目前他们要么留宿爸爸或丈母娘家,要么住酒店。
    隔天伊九伊就收到消息,何嗣音拿到了奖杯。那时候,他们小夫妻不用在医院陪护,订了好几天的酒店。度蜜月的时候,两个人起了一点冲突,回国后,夏郁青不想和何嗣音住一起,也就回自己家了。现在客房只有何嗣音一个人住。
    全球连锁的酒店品牌服务标准很高,原本他们只用托付给前台,让他们帮忙寄个快递。无奈伊九伊白天有其他事,一大清早,她就打车到了酒店。
    何嗣音临时洗漱了,穿着polo衫,头发湿漉漉的,到走廊把东西交给她。
    除奖杯外,还有另一样东西。
    他们站在酒店走廊里,慢慢走到电梯间去。何嗣音送她,两个人顺势聊了几句。何嗣音说:“妈妈要我跟你道歉,上次是她太粗鲁了。她买了这个手镯送给你,向你赔罪。”
    那是一只造型简约的手镯,奢侈品牌的商品袋里附赠纸条,是师母用中文写的“抱歉”。
    伊九伊说:“有的事我知道,但也没有说什么。这个我不能收。”
    何嗣音笑得很淳朴:“别这样。你也有你的工作。再说了,这估计只是妈妈配货买的。你不用有负担。”
    他都这么说了,她只好收下。电梯门打开了,里面出乎意料的人多,而且还夹杂着不在少数的外国人面孔。为了配合国外时差,他们刚聚在一起进行过视频面试。伊九伊看到左思嘉,左思嘉也看到伊九伊。他在乘客的最外围,本来在同旁边的白人男性说话,想不到,下一秒就愣住。
    伊九伊挺吃惊的,捏在手中的手机跌落在地。她低下头,何嗣音已经笨拙地弯下腰,捡起手机还给她。
    电梯就像时间一样不等人。她连忙走进去,和何嗣音道别。
    他笑着挥挥手。
    电梯门关,伊九伊就站在左思嘉左前方。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发油,头发散发出木质的香味。那是有些精致的气味。左思嘉几乎是身不由己,本能地吸了一口气。
    这让他想到不好笑的事情——卖钢笔的品牌发邮件告诉他,他想买那款配饰售罄,没有双鱼座的了。
    然后,伊九伊本人竟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这让他心情非常之差。
    旁边人想继续跟他聊,他兴致全消,仿佛突然被闪电劈中。电梯门开,人们鱼贯而出。左思嘉跟她打了招呼:“这么早。”
    伊九伊回答说:“你也是。很忙吗?”
    “还好。瞎忙活。”左思嘉决定暂时不提赔偿遇挫的事。先逃避一下吧。
    他走在她斜后方,她稍稍侧过脸,就能看到他炫人眼目的笑脸。她默默想,这人是懂得自己魅力所在的。
    她没问。他逃过一劫了,左思嘉松了一口气。
    他开车出去,从酒店门口经过,发现伊九伊站在路边。她没见过他开车,不知道他的车牌号,车窗上的防窥贴纸贴得足够厚,就算他从她跟前飞驰而过,也不会影响他的形象。
    早晨,路被清理过,泛着水腥味。路上车不多。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着脸,分神打量她。
    双鱼座的女人。
    名字里有两个同样的字和一个数字的女人。
    拎着爱马仕商品袋,却穿着没有任何花纹、标识的黑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抱着手臂,双目放空,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站在路边。香烟是什么时候点上的?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没来由的,左思嘉想到一个比喻。强者的心。在路边等待着的,是一颗破碎的强者的心。
    车从她面前驶过。
    左思嘉往前开,望了一眼红绿灯,然后,拨动转向灯。
    伊九伊在发呆,忽然间,有车停靠在跟前。车窗降下来,左思嘉笑容很淡,声音也轻,像是不想吓到她:“伊老师,要不要送你一程?”
    第11章
    从酒店出来,伊九伊拎着装手镯的袋子和奖杯。东西有点沉,今天限号,她没开车出门,本来是要立刻叫车的,可手没空出来,也就耽搁了。
    走向马路的途中,她想了好些事。一开始是“回公司忙一会儿”,然后是“还得去印刷厂去一趟”。思绪比空气里的小虫更难捉住,很快,她又联想到在酒店偶遇的人。
    之前,她和夏郁青一起吃了晚餐。当时,她和她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当然,伊九伊原本就是奔着这个去的。
    尽管没有多强的动力。
    假如要问理由,好奇心够不够?
    探索的心情驱使她去了。
    她正咀嚼着那天听到的趣事,陌生的车停靠在了眼前。车窗降下来,开车的人竟然是左思嘉。他问她:“要不要送你一程?”
    伊九伊脸上掠过惊异的神色,像是吓了一跳。她的确是这么想的,怎么突然……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行。也不是不好。
    她不知道,他也为此动摇了一下。左思嘉在后悔。他不该停下来的。不过,一个女人,拎着这么沉的东西,又没有开车。
    沉默了几秒,两个人各自在心里完成一道转折,然后,接纳了事实。
    伊九伊把受惊的表情收了,浅浅笑起来,身体前倾,向他的车靠近。她的脸倒映在后视镜里。:“左老师……你去哪?”
    左思嘉看着她:“我之后都有空。”
    伊九伊不是时兴的标准美女,不是瓜子脸,也不是欧式双眼皮,说话总是弱弱的,不大能直接窥破情绪,但也并非藏得很深的意思,只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完全不是左思嘉喜欢的类型。
    但他无意识地避开了对视。
    她望着降下些许的车窗,从车的缺口里看他,尽管只有侧脸:“真的?不会耽误你的事情吧。”
    他在看车后视镜,那里面也是伊九伊。左思嘉笑得很轻松:“当然了。我也没乐于助人到特意旷工。”
    伊九伊坐上副驾驶座,因为在考虑东西放哪不会倒,所以忘了系安全带。这辆车不是左思嘉常开的那辆,印象中,安全带容易卡住。他没多想,解开自己那侧,支起身来,直接伸出手,撑住副驾驶座的车门,替她系上。
    这个过程中,两个人的距离确实有些近,但也没到夸张的地步。坐回原位时,他偶然瞄到她的表情。
    伊九伊抬眼望着他。
    以往的男女交往中,伊九伊会刻意绕开这样的人,她的嗜好是更没有锋芒、更能长久相处,也更淳朴一些的人。她对左思嘉这样的感到新鲜,也很新奇。
    但是,左思嘉当然不知道这些底细。他只觉得她完全是个踏实的女生。伊九伊让他想到小时候的一些同学,书读得很多,被爸爸妈妈严格要求,紧紧抓着,所以,实际获得的自由很少。因此,变成了沉默而朴实的个性。
    他应付不来这种人。
    “不好意思。”他道歉了,“这个安全带……容易卡住。”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菜,所以承认车子糟糕也没关系。
    她朝他笑了一下:“没关系。”
    车子开动了,左思嘉不再主动闲聊。他自觉和伊九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彼此也不来电,要学雷锋做好事就单纯点,真的只学雷锋做好事,注意好分寸,不要再发生刚才那样没距离感的事。
    伊九伊望着车窗外。
    车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经过十字路口,左思嘉停下车。天色突然一下就暗了,乌压压的,像被盖子盖住的一口锅。路边树也扭曲起来。雨滴大颗大颗坠落,砸在挡风玻璃上。
    车前的斑马线上,有行人撑着伞经过,因为风太大,伞被吹成了u字形的防暴叉。虽然打了伞,可身体还是被淋湿了,整个人还像动画片《猫和老鼠》里一样,撑把雨伞就飞来飞去。很滑稽,很荒唐。当事人很惨,但别人看起来非常好笑。
    看到那个人,左思嘉忍不住勾起嘴角。与此同时,旁边人也扑哧一声。
    他回过头,伊九伊笑着。她看过来,他也正望着她。这次真的,视线不早不晚地碰到了。
    车再往前开,这一次,突然下起了冰雹。
    那样异常的天气,人们多少会聊两句的。终于,他们还是说起话来。伊九伊说:“还好你载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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