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吻很平和:“两天太累了吧。而且周五晚上还有一个文化类的颁奖典礼。我们这边拿了两个奖,都准备一周了。”她的推辞很完善,无懈可击。
    黎赣波也就顺其自然地说,:“那等下周结束吧。”
    最近刚好有一本样刊要寄给黎赣波,伊九伊说:“周五下午呢?那个颁奖其实我只用做准备工作,到时候跟着去应酬一下就行。下午应该有空,我们喝个茶?”
    到了周五,伊九伊很庆幸自己这么安排。
    午餐时间,她都忙到脚不沾地,一口饭没吃,想到下午能喝下午茶,靠着对浓郁红茶的幻想,这才稍微缓一口气。
    忙完以后,伊九伊一边给黎赣波打电话一边出去。黎赣波已经在餐厅里等着,点好了东西,等她过来,马上就能享受。她脱掉外套,坐下,端起杯子,被热腾腾的茶熏香了脸颊。
    伊九伊笑着说:“这里可以开发票吗?等下提醒我……主办方请了好多人来,好像还有明星。有几个演员我是喜欢的,看能不能去要个签名吧。离职前还能碰上这种事,真好啊。”
    听到她最后说的话,黎赣波突然停顿了。茶太浓,没能滋润喉咙,反而更干涩。他问:“你准备离职?”
    她回答:“已经提了。”
    这是他完全不知道的事,黎赣波感到更不愉快:“怎么突然就……之后打算去哪?”
    “嗯……”伊九伊拉长声音,外套底下是一身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单薄到能清晰地感受出女人的肩膀。她垂着脸,飞快地抬眼,目光闪过,笑里带着愉快和一点点的狡黠,卖关子说,“秘密。”
    黎赣波把茶杯放回杯托里,问:“你决定好了吧?”
    伊九伊回答得很快,一点也没留意他的情绪:“是的。”
    过了一会儿,在心里咀嚼过这件事,黎赣波又接受了。他说:“九伊,我想问你,我们还有可能吗?”
    伊九伊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她也放下杯子,伸手整理耳旁的头发,慢慢地说:“你也知道,之前谈过那么多次恋爱,不是因为我希望。我想要更真诚的关系,所以,也奔着这个方向去选择别人。但是,好像没有用。我已经动摇了……这世界上有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感情。”
    黎赣波看着她,吐露真心话:“我不否定追求美和爱。但九伊,我认为我们之所以执迷于它们,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在现实里不存在。”
    她直视他。
    偶尔,伊九伊会表现得很腼腆。可是,某些时刻,她又会变得异乎寻常的坚决、孤独又冷酷。
    黎赣波说:“我们分手是因为我一直忙工作。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
    伊九伊却矫正他:“不。我们分手是因为你不在乎我。假如你在乎我,不管你是忙工作还是别的,你都会想到我,想到我会不会担心你,从而告诉我。可是你忙起来之前,忙起来的时候,忙完以后,都从来没有专程跟我聊过这件事。你根本不关心我怎么想。”
    黎赣波想解释:“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过怨言……”
    “我体谅你,你就一直要让我体谅吗?我撒谎的话,你就安心了吗?”
    伊九伊别过脸,仓促地喝茶。杯子里的红茶凉了。她想,她这算不算所谓的“作女”?就算是,为什么不行?
    黎赣波说:“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爱?你太理想主义了。继续坚持这种标准,你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的。成熟一点。我们各退一步好吗?”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扶住她肩头。她垂着脸,像是伤心的样子,两人压低声音,细细地争辩了几句。
    伊九伊向他回过头,对他说:“我为什么要退一步?为什么不能理想主义?不好的爱我不要。假如没有我想要的人,我一个人也没关系。”
    他愣在原地。这次见面太扫兴。伊九伊站起身,披上外套,匆匆地走了。
    她回到场馆,走到后台,靠在下里休息室外的走廊上,尽量平复心情。
    小金匆匆跑过来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后台还有多的水牛奶蛋糕和三明治,都是赞助的。九伊姐,你要吃吗?我去给你拿。”
    伊九伊看着她,想了一会儿,挤出笑容点点头。小金马上跑走了。
    她心里还是很不快乐。
    伊九伊的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感情好。两个人志同道合,有共同话题,母亲个性强势,父亲就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父亲会为了母亲而去卖人情,时不时受欺负,母亲则出面帮他出头,即便是摩擦,也会提升他们的感情。也因为两个人相爱,很晚才决定要孩子。伊九伊是父母将近四十岁才生下的独女。
    她从没怀疑过,双亲之间一定是最真挚的爱。她也应该得到一样的东西。
    时代不一样,世界也不一样了,又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万里挑一。伊九伊似乎无法如愿以偿。
    交往过的人总是更爱自己,又或者说,更关心某些规则,更在乎一些现实的东西。当然,她不是不能理解,只是难免失望。
    真遗憾。
    她一直追求真实,想要和更坦诚的人相恋,避开放荡不羁、不靠谱的对象,能做的都做了。
    伊九伊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因此不会妥协。假如不能尽善尽美,那就不要了。她想要的是爱人,又不是老公孩子热炕头。
    小金还没回来,她进了吸烟室,抽出香烟。
    吸烟过程中,她翻出一本书,默默读起来。外面渐渐响起音乐声,伊九伊看了一眼时间,才知道典礼已经开始了。
    她走出去,顺便想去一趟化妆室。今天是来干活的,没怎么打扮,头发也只随意地绾到脑后。伊九伊穿过走廊,墙壁上没有标识,导致她像在迷宫里穿梭。
    走到某一个岔口时,人们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听说有人遇到余贵聪的女儿了。”
    “那个纪录片导演?他女儿是谁?信息藏得好好啊,圈外一点都不知道。”
    “我知道,姓伊。她现在好像在下里。”
    “我知道了,是叫伊九伊吧?”
    这是一场影响力比较大的颁奖典礼。举办的目的里,社会效益是一方面,招揽生意又是另一方面。
    不管哪个圈子,吸引年轻血液和金钱都很重要。更何况,总有一批人两个都占。
    伊九伊能认出其中几张脸。
    下里集团的公子哥陈桥就在其中,他现在好像也注册了自己的文艺工作室,不过,不清楚方向,大概也就是接手组织活动,赚点钱。除他以外,其他几个人的性质也差不多。二世祖们罢了。伊九伊对这些人没兴趣。
    一个熟悉的声音开了口:“伊九伊?”
    拐角处,伊九伊不由得放慢呼吸。
    左思嘉说:“我认识这个人。”
    第14章
    左思嘉出席这场应酬很顺理成章。于公, 他代表sidei中国部,于私,他舅舅最近投了几部亚洲电影, 也向国内演员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再说了, 对他来说,这里的熟面孔太多。
    狭小的交友圈里,年轻人们是靠父辈的关系筛选到一起的。说有感情,不太真实, 说有利益,一点点吧。几个人聚在典礼二楼的休息区, 有人坐, 有人站着,或者依靠在沙发扶手上。
    听到那个名字时,左思嘉说:“伊九伊?我认识这个人。”
    陈桥很惊讶:“真的假的?怎么认识的?”
    旁边有人热衷于揭人老底:“你之前说追过,结果被拒绝的员工是不是就是她?陈桥,你不是自夸战无不胜吗?”
    陈桥不高兴, 反唇相讥:“滚你丫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来个富婆就恨不得脱光衣服,带着钢丝球投怀送抱?有本事你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赌不赌?十万。我能拿下。”
    旁边人起哄, 还有其他人也说要上。
    当时陈桥去老爸公司, 偶然对此女一见钟情, 第一眼就看上了。他用他常用的套路, 露露手表和车钥匙, 问电话, 邀吃饭,夏天问去不去冲浪, 冬天就问去不去滑雪,春秋季节露营划皮艇。结果伊九伊理都没理他,让陈桥好不羞窘,丢脸一场。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左思嘉拿着空的香槟杯,无意识地把玩——握住细长的杯身,向上抛,落下时抓住杯口,然后再重复,这样将高脚杯当玩具。
    陈桥观察到他,提议说:“左思嘉,你也赌吧?”
    左思嘉说:“关我什么事?”
    “打赌呗,能到手我给你五万。”陈桥刚摘牙套没多久,闭上嘴巴,用舌头舔舐牙齿。
    在这群年轻、有钱又有闲的孩子中,陈桥做惯了中心。他是独生子,父母各自都有产业,
    富到能让他在街边随手施舍乞丐几千块钱。他高中是在澳大利亚读的,大学考上了出了名压gpa的名校,证明了他不是不学无术的饭桶。
    那时候,他有个发小也在美国。虽说两人离得不近,一个在伯克利,一个在费城。
    小时候他们上过同一个补习班,常常在大人的饭局上遇到。陈桥的父母从不拿左思嘉跟陈桥比。因为左思嘉是超越了“别人家孩子”的存在。有的成功之路不可复刻,只有那一两个人能走。他就是被选中的人。
    准备毕业作品时,陈桥想请左思嘉客串,也让发小见识一下自己如今的样子。优秀的学生作品能送去参加电影节。
    可是,他却得到消息,独奏音乐会后,左思嘉要和世界闻名的指挥大师及室内乐团去巡演。
    左思嘉总是高人一等。不过,好在命运爱折腾人。回到现在,长大成人,人生、事业经历了几番波折后,在国内,他们时不时还能在同一水平线上碰面。
    其他人三三两两表态,有人看陈桥眼色,说赌左思嘉失败。
    “你们最近是不是澳门去太多?”左思嘉觉得滑稽。这就是他讨厌他们的时候,“我缺这点钱?背了债就直说,大家认识一场,我给你们一人五万块。”
    陈桥也只是心血来潮,不玩就不玩呗,末尾随口一提:“我听说她跟夏郁青也有关系。”
    左思嘉忽然来了兴致:“什么?”
    结婚之前,夏郁青和他们也有来往。陈桥说出自己听到的传言版本:“夏郁青不是才结婚没多久吗?她老公之前就和伊九伊有一腿。结婚那天,她婆婆还为这件事发飙了,闹得挺好笑的。假如她真是余贵聪的女儿,条件这么好还跑去做小三,很贱对吧?”
    左思嘉拿着香槟杯,停顿了一下,说:“嗯,挺贱的。”
    陈桥侃侃而谈:“是吧!所以我觉得,她有背景的说法也是假的——”
    “我说那男的。”左思嘉说,“脚踏两条船,耽误两个人。挺贱的。”
    陈桥话到嘴边硬生生断了,暗骂左思嘉神经病。大家都知道,夏郁青是左思嘉的前女友,而且还挑了个好时候劈的腿。听到前女友自作自受,过得不好,正常人不该高兴吗?
    但是,他还是会顺着左思嘉的话说:“额……就是说啊。”
    左思嘉面上不显,却陷入沉思。突然一下,很多事连成线——陈桥是他很亲近的发小,他不说信他的话,却也没有不信。虽然陈桥是个不讨喜的家伙,但还没到去造人谣言的程度,小时候他闯祸,明明能推卸责任,却只眼泪汪汪来左思嘉家避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结婚前夏郁青向他发出种种信号;清晨在酒店偶遇伊九伊和何嗣音;谈起何嗣音和夏郁青的婚礼,伊九伊迟疑的态度。不一定,但不是不可能。
    夏郁青那则以“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开头的消息在心上浮现,仿佛吸足水份后鼓胀的尸体,怎么都压不下去。
    婚纱照里,拥有圆润下巴的男人突然变得清晰了。其貌不扬的人深藏不露。左思嘉抑制住现在就去绑架何嗣音,然后带到土耳其山里撕票的念头。
    陈桥又嘟囔:“但是,那女的也够傻的……”放着那么多人不要,非选一个胖子。
    左思嘉不了解伊九伊,只凭借依稀微妙的印象发表观点:“被骗了吧。”
    针对这句话,有人在发起嘲笑:“左思嘉,你很容易被女人骗吧?”
    他讨厌他们戳他痛处,故意口出恶言:“就她那样的?”手机屏幕亮起,同来的同事发来消息,有需要左思嘉出面的场合,他该走了。
    他们还在谈刚才的赌局,眉飞色舞,意乱神迷。
    左思嘉已经起身,穿好外套,却不急着离开。
    他不慌不忙,依次翻找左右两侧的口袋。最后,他摸出钱夹,翻出一张名片。像往常喝酒打赌谁买单时抵押金卡、黑卡、乱七八糟卡一般,左思嘉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卡片放进水晶冰桶:“我赌。”
    他后退,手拎着玻璃酒杯,往上抛,交替接住另一侧,冲没回过神的众人一笑:“刚才说要跟我赌的,四个人,四十万。”
    穿过走廊,左思嘉低头沉浸在思索中,全然没留意,一旁有人影退回视线死角中。
    墙后,伊九伊抱着手臂,不由得去摸香烟,叼进嘴里,又想到不是吸烟区,匆匆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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