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宋墨白一手搭方向盘上,他?开了门,低低开口:“上?来吧,星星。”
    一路无言,翁星没过多的去询问他的近况,只是从只言片语的聊天中得知他?现?在在榆海一家不那么顶尖的投行工作,创始人是他?校友,很欣赏他?的才能,因此愿意以高新聘请他?,也愿意给他?自由的工作时间,所以他?才能有这么多时间去疗养院探望宋阿姨。
    下车前,翁星想了想从手提包里拿了瓶香水出来,连着?礼盒交给他?,“宋墨白,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他?先是愣了下,随后还是接了,他?知道这香水的价格,也知道她想还礼的心。
    他?笑了下,脸色有点苍白,似乎是勉强,“不用,谢谢你的礼物。”
    此后一上?午,翁星都陪着?宋柳复健,她话很少,被强制戒了酒情绪稳定,动作笨拙失去?走路这项能力后又缓慢找回来的时候像个孩子,学得慢,有几分笨拙的可爱。
    这期间,宋墨白一直陪在他们身边,耐心着?指导,纵使他?极少插话,大?多时间只是沉默,好像情绪不佳。
    翁星看?着?他?的模样没有说话,只是在离开时才觉得他心底压着?事,只是一直在克制。
    开车走神,在迎面驶来一辆汽车时,他打急转把车停在路边绿化带上?,轮胎车身剐蹭了一大?片,银漆掉落,他?坐在车位里久久没没说话。
    “你心情不好。”翁平静开口,她看?着?远处铅灰色的云层,心底也无来由的烦闷。
    “发生了什么事吗?宋墨白。”
    “对不起。”单手去了眼镜,宋墨白一手撑着?太阳穴,眼尾渐渐红了,他?自嘲道:“我控制不住。”
    “翁星,你走吧。”
    手掌压着?太阳穴,用力?到青筋泛起,这地?是高速公路,下车不好打?车,但只是会等久一点。
    “我们只是朋友。”翁星补充了一句,强调什么?一般,她拉了拉车门,轻微的响动声传来。
    “陪陪我。”伪装卸下,宋墨白难得得表露脆弱,他?抓了抓她手提包系带,“星星,别走。”
    “我不想一个人。”
    后视镜里映照着男人的侧脸,他?发丝很软,瞳孔是浅棕色,眼白里有血丝,眼底有一圈青灰色,疲倦懈怠,他?很累。
    “我母亲走后,我就只有一个人了。”
    七年还是一辈子,不得懈怠的人生,抓住每一个机会往上爬,他?永远那么?温柔得体,所以才会在学校结识那么多可以助益自己的朋友,从底层跳出来,走到现?在的位置,他?付出的努力?比别人多千倍万倍。
    可纵使这样,那年他?高考第一,还是没能挽救已经写好的既定结局。流言一直跟随着?他?,说他?考第一只是侥幸,只是因为陈星烈没有认真,只是因为运气?好。
    那笔奖金,像奖彰,又更像耻辱。
    他?失去?一切,换来世俗名利。
    愣了下,翁星停顿了会说:“好,我不走。”
    “就这一天。”
    她不知晓杨素兰是因何去?世,只是记得最?后见她的那一面,瘦骨嶙峋,面色苍白,抓住她的手说让她用那些零钱为她爱的儿子买一个蛋糕。
    雨点噼里啪啦砸落,视线模糊,水流从玻璃窗上?漫过,手机里传来些讯息,说因为天气?原因,很多航班停止降落,按原路返回,还有很多航班停飞,机场灯火通明?,归家的旅人被困在冰冷大厅里,无人知晓。
    宋墨白缓和了会,才压抑住情绪,“抱歉,让你看见我这样。”
    “不用,阿姨的事,我也很难过。”翁星轻轻回。
    悲伤像一种遥远的情绪,从过去?滋生,向未来蔓延,他?们这样的一生,都被围困其中,荆棘路上?走过去?的,永远只有光脚的自己。
    宋墨白开车去了墓园,雨小?了点,风扯着?树枝摇晃,天空昏沉,光线很暗。
    空气中听得见翻涌的海浪声,碎裂的浪花撞上?礁石,台风来临之前,一切都阴暗得恰如其分。
    墓碑成排排列,整齐,工整,逝去的一生也待人检阅般。
    宋墨白弯腰将一捧白菊放在灰色的墓碑前,他?看?着?那张黑白褪色的照片,手指扶上?去?,眼底温柔泛泛碎开,惋惜难过,无法诉诸于口的思恋如潮水袭来。
    男人裁剪得体的灰色西装上沾了雨水,翁星举着?伞在他?身旁站着?,轻轻开口:“节哀。”
    “她死在七年前的今天。”今天是他?的祭日,过去?几年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开一整天的车回榆海陪她。
    其实他?妈是个特别怕孤单的人,可是她却孤孤单单地在这沉睡了七年。
    肉身腐烂,白骨成哀,目之所及,也只留野草蔓延。
    “我参加高考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再生性凝血障碍,造血困难,身体里的红细胞和血小板数量都很少,她那时免疫力?很差,没有胃口,吃不下饭,每天要依靠输营养液过活。”
    “我查阅过很多资料,只要休养好,她的病情不再恶化下去?,她可以活下来的。”只是前提是她得转去价格昂贵的专科医院,靠烧钱度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
    他?复习之外的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兼职,他?找那些邻居亲戚都借过好几次钱,愿意借他?的是少数,零零散散也不过凑了两万块。
    数次和她在教室里擦肩而过,他喜欢那么久的姑娘再也不愿看?他?一眼,她曾真心的想帮他?,无论是金钱方面还是其他。
    他也不愿折下自己的自尊,向她寻求帮助,他?计算过了,如果他?努力?不眠不休打?工,他?是可以凑齐母亲半个月的住院费的,他?可以撑到高考成绩出来,他?需要那笔奖金,无比迫切的需要。
    可他还是有可能会是带着诅咒一样的第二名,他?想过,如果第二名,那就是命吧。
    可命运远比他想象的残酷。
    等待出成绩的那半个月里,他?去?工地?和水泥,搬运红砖,学涂抹匠抹墙,干着最苦最累的体力活,他?没放弃过。
    水泥过敏,十个手指干裂出血,红肿,黑得像炭一样,皮肤溃烂,一触就疼,所有人都劝他?休息,他?只是沉默的低头,六月的太阳晒不垮少年挺直的脊椎,却被轻飘飘一个消息而压垮。
    六月二十一日,杨素兰从医院逃出去,回到乡下,拖着?病躯跳井自尽。
    她死在放榜前一日,死在少年所有希望汇聚起的前一日,天光微泄又沉没,那之后世界的色彩仿佛都不能再称之为色彩。
    他?从工地?回来,被人冠以状元名号,授予巨额奖金,许多派系的日报都争相采访他?,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成了铅字,受到无数人的夸赞喜欢,只是他的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看?见。
    “井里很湿很冷,湿哒哒的,她瘦得皮包骨只有七十多斤,被捞起来的时候浸满了水,头发丝里的皮肉外翻,轻轻一扯,就连着一块肉一起掉了。”
    “她身躯冰冷,快要腐烂的肉很软,只有骨骼是硬的,很硌人,我抱着?她回家,最后她却还是被人送进了太平间。”
    “一切都是湿的,冷的,就像榆海,总会在六七月交汇时迎来雨季和台风天,水泥房内和水泥房外都是一样的天。”
    杨素兰留给了他?一封遗书,信里她没有遗憾,她清楚地?知道,没有自己的存在儿子会过得很好,她将不再是他?的累赘,他?也有去?追求自己喜欢姑娘的勇气和权力?。
    她说,那个姑娘是星星吧,你中考体考从明德中学回来后就一直暗恋的姑娘。
    可是,暗恋怎么能行呢?小白,你要勇敢站到她面前去?,你要与她并肩,你要与她相互扶持,相知相爱共同走过这漫长而又琐碎的一生。
    老家人说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妈也会成为你喜欢的星星,不要回头看?了,向前走,遗忘这一切,群山,灰尘,泥泞,烈日下直不起的脊背,常年劳作满是茧巴的手,一切肮脏的,阻止你前进的东西,也忘掉我,妈妈还是喜欢生病前那个总是笑,能利落做活的自己。
    她读的书并不多,只是会偶尔翻他?的课外书,叫他?教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读,这封遗书的内容也并不多,没有多余的修辞,而是一行一列的交代了她的后事。
    不要葬礼,火葬吧,不花钱,骨灰随便洒了,床底我还攒了三千块给你,大?学了,不要那么?累,你也该去参加同龄人的活动,要多笑,别总是任人欺负。
    这三千块是杨素兰在医院偷偷省药钱攒下的,她早做好死的决定了,一切都有预兆。
    而现?实看?来,一切都是讽刺,他的母亲死在出分前一天,往后再多的名利,金钱都无足轻重了。
    “我的世界常年是灰白色,高三那年,失去?所有。”无论是他爱的女孩,还是他?爱的母亲。
    他?低着?头,额发沾了些雨水有些湿润,宽大?苍白的手指抚摸着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她在笑,眼角有笑纹,朴实而年轻,他们太过贫穷,甚至于没有拍过一张合照,这张遗照也是从她年轻时和他父亲的拍的全家福里裁出来,她笑得很幸福很满足,皮肤白中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是对未来有无限畅想希望的姑娘。
    宋墨白弯了腰,手磕在石碑上?,菊花花瓣被雨水冲残,眼底落了雨水,视线模糊,眼尾泛着?红,沉默而内敛。
    心底一阵难受,翁星轻轻开口:“节哀,宋墨白。”
    他?情绪低落,似乎还想多待在这一会,翁星便把伞给他?留下,自己独自出了墓园,在车里,远远的看?着?他?。
    雨幕如丝,细雨绵绵的黏在身上?,雨刮器不动,很快玻璃上便覆上一层雨雾。
    时针滴答滴答的走,路边的小雏菊沾了雨珠,倒伏在深绿色的草茎,墓园远离尘烟,寂静无人之地?,只剩下他?们。
    她默默等了他?两个半小?时,宋墨白起身时,她远远看着明显感觉他趔趄了一下,身体前倾,差点倒下。
    他?还是站稳了,抓着伞柄走过空无一人的墓园回来,西装外套和长裤都是湿的。
    车内打?了暖气?,他?脱下外套,从眼镜盒里拿布帕擦拭眼镜,镜面折射光,他动作很慢,有些僵,骨节泛白,随后戴上?。
    “谢谢你,星星。”他嗓音低,渗着?哑。
    “不用。”翁星看向他的侧脸,觉得他?这些年应该很难熬,他?的遭遇并不比他?们好。
    踩油门发车,沿着?山路下山,驶进城区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他?身上?是湿的,却仍周到的安排了晚饭,翁星看?了眼他?,有些不忍心,也便没有拒绝。
    餐厅是市内一家做私家菜很好吃的餐厅,平时需要预约,他?们进去?的时候,服务生在门口招待,贴心的拿了干西装来,微笑着?领他?们进去?。
    翁星捋了把有些湿的头发,随服务生进去?借吹风机一用,回头时看?见宋墨白已经换好衣服出来。
    浅蓝色西装得体,这么些年养出来的贵气也让人觉得他?似乎应该一直处在这个位置,没有人能透过他现在的模样看?出他?曾经的贫穷与难堪,他?母亲说的对,他?会跳出那个阶级,他会有自己的天地。
    昏暗走廊灯光下,宋墨白低头对她笑了下,仍是温和的安慰:“星星,我没事。”
    可翁星还是看?出他眼底的颓丧与哀伤。
    失去?母亲的痛,大约这生也不能释怀。
    想起了陈星烈,他?母亲在世,却并不爱他?,甚至是憎恨他?,他?承受那么?多年的恶意,心底也该很难熬,她想他?,迫切的想见他?,拥抱,抚他?耳廓的黑痣,告诉他?,他?还有她。
    走了下神,手指被吹风机烫了下,她忍下,关掉吹风机,随着?宋墨白去了餐厅包间。
    奢侈餐厅都这样,一片连着?一片,灯光璀璨浪漫,布置极有格调,遥遥相望着?,一片片纸醉金迷的意味。
    旁人进不来,圈子里的人总相遇。
    这家餐厅的法餐牛肉煎得很好,厨师是个意大?利人,却会说中文,站在餐桌前用不那么流利的中午向他们介绍。
    翁星兴致缺缺,只是用食指时不时碰碰被烫伤的拇指,发红了,有灼烧感,有点疼。
    雨幕外正对的是另一家餐厅,这个点应该满员的,那最昂贵的一间房里却仍就没人,只有一盆素冠荷鼎。
    看?了一眼,翁星便移开眼,全然没有注意到旁尾巷里停的银白宾利和黑色幻影。
    雨声滴答,翁星有些累,拿刀叉的手尽量避开拇指的伤口,听着?厨师的介绍语昏昏欲睡,一手撑着额头打瞌睡。
    宋墨白眼尖,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口,什么?也没说,他?出门了一趟,回来时走过来,低头轻轻碰了下她手臂。
    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翁星瞬时清醒了,抬眸望去?,宋墨白低头,将一张创可贴温柔地贴在她拇指上?,“这几天别沾水。”
    触电一样,翁星睡意全无,抽回手,见他?眸里坦荡温柔,疑心自己是不是多虑,看?着?手指上?的创可贴,她点了点头,轻轻回:“嗯,谢谢你。”
    她对他?极浅的笑了下,礼貌性地问:“心底好受些了吗,现?在。”
    垂下眼睫,宋墨白眼尾瞬时就红了,他?仍陷在那种情绪中,在翁星起身时,弯腰抱住她,喃喃道:“星星,我很难受,我永远失去我母亲了,可以抱我一下吗?”
    “抱我一下,就这一次。”乞求痴迷,本能依恋般,他?抱住翁星。
    想推开他?的手顿住,在心底叹息了下,翁星用手背轻轻环住他背克制疏离地抱了抱。
    …
    雨雾模糊,灯光下浸染的桌面整洁,隔着?一条街,能很清晰地看到那间餐厅包厢里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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