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一动不动地站着,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具体的神色。
    他不算聪明,想不通太过长远的事情,也怕受人花言巧语的哄骗,所以凡是认定了的事情,便尤为的固执,拿着撞上南墙亦不回头的决心去做。
    可是眼前,一个是妖境的白泽,一个是能牵动妖境国运的剑客,哪怕他再硬如磐石的心性也要在这石破天惊的轰击里松动下来。
    倾风的声音还如刀斧,在他意志深处一下下开凿。
    “你追随禄折冲,图求什么?难道是为了同昌碣的城主一样,在人境无辜百姓的身上,宣泄一腔积蓄了数百年的恩怨?”
    大妖哂笑。
    他手上满是老茧,身上一席粗布,连脚上穿着的也不过是双磨破了的草鞋。堪称寒酸。所求岂可能是外物,权势什么的更是过眼云烟。
    否则亦不会受此重任来接白泽。
    “又或者说,你舍得杀我吗?”倾风看着他,笃定地笑了出来,一字一句地道,“而今白泽也在。妖境凭什么,就不能出一个剑主?”
    第132章 千峰似剑
    (“倾风大侠的气性好大啊。”)
    大妖身形僵硬了下, 脸上的肌肉想笑,可不管怎么牵动,笑容里都有种凄苦。多年来的风霜寒雪, 似乎已经将他的脸给冻住了。
    妖境的剑主?
    他们不是没有奢求过。只是几百年了,天道何曾怜悯过妖境的百姓?这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条死路。
    他喉结用力滚动,唾沫咽下时,耳边不受控制地出现一道幻听。
    那个侥幸的想法,又再次可悲地, 蠢蠢欲动起来——
    万一呢?
    这个念头瞬间犹如夏日的暴雨,叫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泛滥起来,千万条细细小小的邪念如同百川灌河,汹涌地冲入大脑。
    他手上的刀斩不断。
    倾风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到底还有点脸皮,会觉得不好意思,说:“不是我大言不惭,我的剑意你领略过了,连妖境的国运都愿助我。这总不是凭着什么天花乱坠的假话能蒙混来的吧?也与人境的山河剑没有关系, 那把剑留在境外,我取不回来, 否则哪用站在这里同你多话。”
    “当日否泰山入道之时,我立誓所指也是天下苍生。我能过山河剑的叩心之问, 你总该相信我对妖族没有恶意。”倾风说到前面还能正色, 到了后半句又开始现出原形, 竭力板着脸道, “当然, 我不是说妖境剑主定然是我, 只是如今看来,山河剑似乎与我有缘。你就当在我身上赌一把吧。”
    赌?
    大妖吸了口气,一言难尽地想,这人是怎么成为剑主的?
    边上的小妖们缄口不言,眼神中已有踯躅之色,信了倾风七成,但还是握着手中兵刀不放,只等大妖令下。
    纵是大妖说出“不”字,他们也愿意与其同生共死。
    可大妖的心绪乱如杂草,割掉一茬复又一茬,自己也理不清楚,如何能给他们领路?
    周遭便静了下来,连众人交杂在一起的呼吸声也变得尤为的聒噪。
    半晌,林别叙缓声接上话题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世人寻求天道,可天道究竟是什么?所谓的执剑之资,或许根本不是天道偏爱呢?而是一场刀山剑树,独行穷荒的苦修。”
    他的话音如金声玉振,沉缓有力。白泽传道的威能下,凉风似为和曲,如水长天,如烟乱云,都随之柔和下来。大妖不觉将视线转向他。
    林别叙平和道:“当年陈冀、谢引晖等天纵之才,何其俊逸豪迈,终究也无缘剑主,只能舍身卫道。倾风不过恰巧是万丈高楼最上方的那块青瓦,人境诸多英豪数代继传,垒下根基才有她今朝剑出之时。妖境亦是如此,百年磨砺,皆成一砖一瓦。如今功业垂成,难道反要推翻前人基业,误入歧途吗?”
    大妖嘴唇翕动,身上的汗渍被吹干了,眼睛在天光云影的闪动下失了焦距。
    斟酌良久,一颗心在小火的煎熬中几要烧成碳,才大梦初醒地震了震,苦笑着道:“主上说,你最擅蛊惑人心,所以不敢派寻常人来。没想到,我既不求名,也不图利,自认磊落,内省无愧,还是要着你们的道。”
    “说明我等所求本是相同,本就该是同道人啊。”林别叙看向倾风,笑道,“何况,你可别赖在我头上。哄你最多的,可不是我。”
    这时候又来分你我了。倾风冷笑,冲他一抬下巴,叫他赶紧下来。
    林别叙提着衣摆起身,缓步走下牛车。
    大妖没有作拦,心口仍是沉甸甸的,只对着兄弟们轻声道:“走吧。”
    小兵们收好刀,紧随在他身后。
    倾风见人坐上牛车,赶紧争取了下道:“能否把牛车留下?我们这里有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走不了太远的路。”
    大妖回头看了她一眼,默不吭声地下来,要把板车卸下。
    边上的小妖们见自己的将领躬着背,一脸的郁郁寡欢,高大的背影中平添出一抹萧索,齐刷刷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倾风。
    这个人族好不要脸呐!
    他们大哥两袖清风,她来一趟,还人也抢,车也抢!
    顿时四面八方都是箭似的鄙夷,扎了倾风一身。
    倾风:“??”她要那几块破木头,是缺柴烧吗?她想要牛啊!
    “算了算了。”倾风打了个寒颤,不敢捡这便宜了,忙道,“你留着吧。是我错了。”
    大妖慢吞吞地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提着刀自己躺到牛车上。
    边上小兵立即跳上车辕,用妖力驱赶着牛车迅速逃离。
    等一行人走远了,路上再望不见,倾风那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才消减下去。
    林别叙抬起两手,铁链晃动着“哐当”作响,伸到倾风面前。
    倾风惊醒,叫道:“你怎么刚才不说?!”
    “因为他怕我偷,直接把钥匙丢了。”林别叙示意道,“砍吧。”
    倾风抽出长剑,想到要用宝剑去剁那铁锁,有点不舍。
    她比划着下手的位置,就听林别叙问:“你怎么会有妖境的国运?”
    “说来我也奇怪。我昏迷将死之际,是听着一群人吵架给气醒的。几个小妖跟人奸在村庄里欺凌百姓,我忍不过,爬起来教训了他们一顿。”倾风回忆着道,“一共有两回。第二回 ,我伤情加重倒在岸边,梦里回忆起昌碣的那座村庄,愤懑不平,偏无力动弹,以为真要油尽灯枯了,经脉里竟多出了股气息,堪堪吊住我一命。后来少元山的那人送我一股龙息。它与龙息互相催生暴涨,我才觉出,原来那是国运之力啊!会随我对妖境百姓的心神而牵动,所以不是人境的国运,是妖境的。”
    倾风沾沾自喜,摇头晃脑道:“看来倾风大侠,正气浩然,命不该绝啊。”
    “难怪你伤势好得这样快。”林别叙忍俊不禁道,“倾风大侠的气性好大啊。”
    “怕了?不仅如此,我还记仇呢。”倾风收回剑,抓着锁链往前一拽,威胁道,“不解了。别叙师兄就这样跟着我也不错。”
    林别叙“嘶”得抽了口气,疼得眉头轻皱,一副可怜模样。
    倾风动作一顿,赶忙放轻手脚,将他袖口挽上去,还以为是大妖对他动了什么私刑。
    就腕上磨破点皮。
    倾风欲言又止,一口气憋着,认命地用长剑给他撬开锁扣,将铁链给他除了。
    林别叙揉着手腕,柔声笑道:“多谢倾风师妹。”
    倾风将剑扛在肩上,见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服,眼珠一转,用手肘碰了碰,调侃道:“别叙师兄啊,看来妖境确实是你的伤心地,所以你才一回这里,就浑然变了个样,还叫别人传些自暴自弃的话,什么,‘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没有我,别叙师兄在妖境可能寸步难行啊,难道不该死死扒着我吗?”
    林别叙当时说得分明释怀洒脱,到了倾风嘴里,怪腔怪调的,矫情不已,听着只叫人害臊。
    他气得发笑,没搭理,倾风见他心虚,越说越起劲,将八百年前的事情也给翻出来:“哎呀,当初是哪位先生说,来日要等我求他。而今我犯险来救,不知道能不能听他补上一个‘求’字。君子该是会的,别叙师兄你说呢?”
    林别叙嘴硬道:“你不管我我也不会死。禄折冲哪里舍得杀我?”
    倾风将剑靠在他肩上,煞有其事地道:“他是不会杀你,但会在少元山上找棵大树,用粗上几倍的铁链把你锁在下面。你瞧瞧,我说你娇生惯养都是委婉,只那么几天功夫你都消受不了,到时候哭天抢地,一张俊脸……”
    林别叙一把捂住她的嘴,说:“可以了,我想听点好听的话。如果没有,我倒是想问倾风师妹一个问题。当初倾风师妹说梦见一只白毛大狗,不会是我吧?倾风师妹难道这样想念我……”
    他话没说完,嘴里被倾风塞了个红色的果子。
    倾风挥开他的手,乐呵呵地道:“吃你的吧,最甜的我都没舍得吃,专门留给我们矜贵的白泽。”
    “先回昌碣城,好好吃顿饭。”倾风转过身,见着空荡荡的一片,才想起少了什么东西,拍腿叫道:“我的马呢?”
    被那帮无耻的小妖顺手牵羊地给带走了!
    倾风忿忿回头,要跟林别叙抱怨,就见后者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知在发什么愣,一手拿着野果,吃得心不在焉。
    倾风觉得他当真伤了脑子,索性收回视线,喃喃自语地道:“走回昌碣城,不知还有多远。昌碣的小妖有没有跟来?最好能找他们再借两匹马,顺道问个路。”
    林别叙回魂了,依稀有几分局促,搭上一句:“没有我,你连饭都吃不上了?”
    话音刚落,他肚子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倾风顺着看过去,笑道:“是是是,毕竟我没那般好运,饿了可不会有人给我送东西吃。”
    倾风伸出剑叫他握着,催促道:“走吧,林公子。”
    作者有话说: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老子》
    第133章 千峰似剑
    (你只需要说,‘别叙师兄待我可是真好’)
    好在林别叙是个认路的, 不用倾风无头苍蝇似地乱碰运气。
    二人脚程不慢,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遇上些人影。可惜全是老农或走卒, 也全凭着两腿在烈日下赶路。富庶的车马是连影子都不见半个。
    午间暑气渐浓,连虫鸣声也密了起来。
    又行了一段,遇见个支起的茶棚,草棚下摆了两张桌椅,没人坐,倒是有几个刚从地里回来的老汉, 光着脚蹲在路边喝水谈天。
    倾风嘴唇干得起皮,想过去买杯茶水,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林别叙摇头。
    “一个铜板都没有?”倾风说完,暗道自己也糊涂了,撇了撇嘴道,“人境的铜板有也不能用。”
    林别叙瞅她一眼,拉了她衣袖,带着她往茶棚走。
    倾风压着嗓子道:“人家只是图个糊口,也不容易, 你不是要在他这儿打秋风吧?”
    林别叙带着笑意回头看她一眼。
    倾风念叨着说:“我虽有时迫不得已,会找人帮忙周转一阵, 但我借钱是讲原则的,穷人我不劫。像袁明, 我从没坑过他一文钱。”
    林别叙捧场地道:“不愧是倾风大侠。”
    闲聊的农户见二人过来, 停了说话的声音, 本没挡着道, 还是往边上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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