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抢过他扇子,嬉皮笑脸地道:“别叙师兄有钱就行了。总会借我花的,对吧?”
    “你这穷鬼无赖,专门来讨我的债。”林别叙被她说得没了脾气,唇角止不住上翘,随即又板起张脸,切回正题,“你若是要叫貔貅来占了昌碣,叫他顶在明面上,也不是不行,他那人也好骗。问题是,你要谁来管?昌碣的民风远不如映蔚开放,真同他那般放任自流,便不是江湖,而是血海了。你会理政吗?”
    倾风故作诧异地道:“别叙师兄不行吗?”
    林别叙说:“连先生都不敢插手人境的国事,我亦不想寻死啊,倾风师妹。”
    倾风面露憾色,摇着扇子越扇越热,郁闷道:“不行,昌碣这乱象一日不改,我是一日也睡不好,吃不下。”
    第140章 千峰似剑
    (真每走一步都要三思,人死也出不了三里地)
    这夜是月也寡淡, 风也落寞,人也萧索。半夜还下起一阵短促的细雨,滴滴如闲敲棋子, 断人清梦,惹人烦躁。
    倾风回到屋里,在不堪的疲惫下小睡了一会儿,很快又在绵绵的愁思中醒来。真应她随口说的一句夜不能寐。
    看是今晚动了太多脑子,未决的事情攒堆成了一座小山,不将这三头五绪理个明白, 她躺在枕头上,也放不下这笔债。
    索性起身,挑了盏灯往林别叙的房里去。
    院里没什么花叶可落,只有地面湿了一片。倾风抬头没望见月色,不知现下是夜阑几更,高声喊了句:“林别叙!”
    她想着门该是关了,但窗户那头隐约还有微光漏出来,照在回廊的青石板上。
    光线在空中团团滚动,证实了主人也在孤灯下难以成眠。便直接绕去侧窗, 要与这个境遇相似的失落人聊聊自己苦思后的衷肠。
    “林别叙!不是我狂言,管它那么多问题, 条条道道的,什么劳门子的江湖血海, 先把昌碣的城主三刀六洞地杀了, 大不了真由我来管, 我哪怕拿脚做事也比那没脑子的犀渠要好!”
    她走过院墙, 一手按住窗台, 准备翻身进去。隔着半扇窗, 已听见背面人平缓的呼吸声,一抬眼,却是撞上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前日刚见过这厮,还与他负伤打过一架。对方那粗犷潦倒的仪表一如往昔,依旧像是刚从哪个乞丐窝里捞出来的。
    陌生是这货刚偷走了她的马,该远远滚去哪处夕阳古道下浪迹着,而不该出现在这里,当尊门神大半夜在窗户口镇着。
    倾风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就劈。
    好在那大妖早有防备,及时用手臂横档了下,将她挥开。
    大妖不悦道:“你这人,怎么见面就动手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不请自来。还是拐过林别叙一次的泼皮,现下趁着别人睡觉,又偷偷摸摸溜他屋里。”倾风跳过窗户,指着他向林别叙控诉道,“这才是登徒子!你还容他进来!”
    林别叙坐在桌边,偏过头看着她,先回了她在廊上嚷嚷的那一段:“我下午与你说了那许多,敢情全是对牛弹琴?”
    “那岂能相提并论?牛压根儿不听你的,我起码还讲些道理。”倾风绕开大妖,走到桌边,说,“你再筹谋帷幄,也好比高楼清风,空中明月,要么摸得着看不见,要么看得见摸不着,派不上用场啊。人若不往前走,连收拾臭篓子的机会都没有。”
    大妖听着,不知前因后果,也敢随意附和:“此事我认同你。人欲有所作为,便不能总是瞻前顾后。真每走一步都要三思,人死也出不了三里地。”
    看来是个莽汉。
    “多谢你啊。”倾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心情复杂地道,“但我不是很想要。”
    大妖握拳,亮起自己手臂上的结实肌肉。
    倾风不屑“嘁”了一声,拍着桌子道:“他还来找你干什么!你三更半夜在这儿跟他谈心合适吗?我可是冒着危险才把你救回来的,你要化敌为友起码也考虑一下我的面子,晾他一两个月再说。快赶这登徒子出去!”
    大妖转身就走。
    林别叙叹了口气:“他说他有陛下的消息。”
    倾风闪身后退,立马将人拽了回来。
    “闹什么脾气?那么大人了!”倾风把大妖拖拉到桌边,按着他肩坐到林别叙身侧,“来,与我们别叙师兄好好谈心!”
    林别叙低声唤道:“陈倾风。”
    倾风应得顺畅:“诶。”
    林别叙摇头道:“要点脸面。”
    “够用。”倾风能屈能伸,放软了语气道,“不够用的时候还能捡起来。不必替我担心。”
    她拉着椅子坐下,屈指叩叩桌面,问那大妖:“我们陛下呢?”
    大妖的视线落在中间的茶壶上,充耳不闻。
    倾风“啧”了一声,提起茶壶,发现里头还有水,便顺势给他跟林别叙各倒了一杯。
    五指从上方抓着杯沿,重重摆在他面前:“给你润润嗓子。”
    那大妖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喝了两口,又在手心翻转着欣赏茶杯上的纹样,在倾风按在桌面上的手指蜷曲起来,用指甲在木板上抠出难闻的噪音时,才玩够了似地回了句:“不知道。”
    倾风两手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忍着怒火道:“这位大哥,你是不是闲着无聊,想来松松筋骨啊?”
    大妖一张脸占了便宜,没有那种精明的算计,反透着股憨厚踏实的气质,叫人下意识觉得他态度诚恳。即便说着欠揍的话,也没第一时间把拳头落下。
    “当初我主想引你们陛下到妖境来,可惜人主身边高手众多,不那么容易得手。最关键的两境通道被陈驭空的镜花水月封锁后,再想送大妖去人境,也没那么容易。于是我主反复权衡,想出了个极高明的计谋。”
    倾风来了兴趣:“什么计谋?”
    大妖一口水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才咽下,郑重其事地道:“美人计啊。”
    二人:“……”
    林别叙失笑出声。
    倾风狐疑道:“你不是在耍我吧?”
    “怎么了?这不是入情入理的事吗?天下男人有几个能挡得住美色,九成都要深陷在这烟火红尘,试之何妨?”大妖说得理所当然,言词间难掩骄傲,“何况那可是我们妖境最出名的美人。生于少元山上,化形于一株灵植。你可知花妖悟道何其辛艰?不说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那也是相差无几。凋零仅在寥寥昼夜之间,所见不过暮云晓天、碧树轻烟。这也能得悟大道,古往今来都是屈指可数。”
    林别叙一手端着茶杯,恍然大悟:“难怪。”
    倾风问:“怎么难怪?”
    林别叙放下杯子:“难怪我算不到她在哪里,原来我与她还有些渊源。”
    倾风斜睨着他,嘴巴动的比脑子快,莫名冒出一句:“不会又是你哪个师姐师妹吧?”
    林别叙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展颜笑道:“莫要冤我,我可没收她做师妹。不过她确实是受我悟道时的妖力熏陶才得以参悟,就生于我边上。我怜她凄苦,在她即将凋谢时送了她一缕妖力,随即自己走了。原来她真活了下来。”
    $1!?”倾风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诧异道,“你们白泽总是怜这个怜那个的,这么厉害,点谁谁成精?”
    林别叙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是各看机缘。她能化形,说明她确实颖悟绝伦。能同时受我与龙脉的妖力点化,也说明她命不该绝。”
    大妖重重点头道:“对吧!她是天道的偏私!亦是我主的机缘!”
    倾风撇嘴。
    还当这莽汉懂几分怜香惜玉,到底最后眼里还是只有一个“我主”。
    她问:“那你们的天道偏私,妖主机缘,就那么拐走我们陛下了?”
    大妖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斟酌着道:“一半吧。”
    “什么叫一半啊!”倾风不满道,“我们陛下是整个没了!”
    “各拐了一半吧。”大妖面上屈辱堆沉,很不是滋味地说,“将人主引到妖境后,再寻不到踪迹了。”
    倾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盯着他吃瘪的表情看了片刻,才放肆地大笑出声,毫不收敛地讥诮道:“所以说嘛,禄折冲总喜欢揣摩人心。这也算计,那也嘲讽,总将他人想得卑劣,便是步步为营却只能屡屡落空。他吃了那么多亏,现下总该认清这么个道理了吧?看来泥足深陷红尘翻滚的,该是他自己才对。”
    大妖半阖着眼皮,阴恻恻地看着她。
    倾风姑且给他面子,笑了一会儿便恢复正经:“你接着说。他们是在哪里不见的?”
    “少元山下。”大妖显然没了兴致,蔫头耷脑地说,“许是隐匿在昌碣,也许已逃至别处。我主派人几番寻觅未果,多余的消息没有,天南海北,你们自己找去吧。”
    倾风问:“我还不知道陛下长什么样。他是独自失踪吗?”
    林别叙说:“身边自然还有两名随行的武将。”
    大妖在胸口摸了摸,抽出一沓厚厚的纸来,上面全绘着人像。
    他辨认了下,从中抽出几张,平铺在桌面,说:“就这几个。”
    倾风凑近过去,在灯下仔细辨认,指着其中一个最不像武将的人,随口说了句:“陛下这么年轻啊?”
    林别叙与大妖俱是一言难尽地盯紧了她。
    倾风摸摸耳朵,不以为然道:“这么看我做什么?界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不认识他也很正常。我师父从未对我提过。”
    大妖称赞道:“你师父可真是个奇人。”
    倾风指着他手里剩下的画像。
    大妖面不改色道:“这些都是妖境的逃犯,与你没有关系,我留着,不定能捡几个赏银,还能为民除恶。”
    他说着要收起来,不慎被倾风劈手抢过。
    巨款财富被夺,大妖勃然怒道:“你这姑娘好不讲道理,要不是看在白泽的面上,我才不会过来告知你这些隐秘!不道谢就罢了,怎么还强夺我东西!”
    “你也没说什么。”倾风从中挑了一张,剩下的还给他,嫌他吵嚷,送客道,“你可以走了。”
    第141章 千峰似剑
    (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
    倾风跑去隔壁书房翻找笔墨。
    那大妖任她轰赶, 赖在桌边不肯离去,宁可与林别叙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也不愿去隔壁的空房里小憩半宿。
    林别叙面上不怵, 手里抓着折扇在掌心轻拍,在倾风回来时,还是略带殷切开口叫了声:“师妹。”
    倾风将茶杯茶盏都抛进大妖怀里,扫空了桌面,平铺上纸张。
    大妖终于舍得挪开视线,挑眉问:“你想做什么?”
    “异乡羁旅, 人地两生,难道真要我掘地三尺地去找几个没见过面的人?自然是先找熟人问问路了。”倾风也不瞒他,“王道询那小妖八面玲珑,又谨小慎微,城中有无出现过生面孔,想来他最是清楚。”
    “那你为何要多抢我一张?”大妖提到钱,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伸出一只手道,“你若是找到人了, 你我需五五分账。”
    倾风心道难怪这大妖穷,每天光在这里发痴梦。身上那么多肌肉, 偏没一条长在脑子里。
    “王道询那小妖心眼子贼多,他随口说的话我能轻易相信?自然要多做一手准备, 试试他的真假。”倾风把沾好墨的笔塞进林别叙手里, “画吧。随意画几张你在昌碣见过的脸。明日我一并拿去给他。”
    大妖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眼角周围的肌肉都绷紧了, 重新端量起她:“你这人……也懂那些个鬼蜮伎俩?”
    倾风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不学无术, 当即言词锋利地回了句:“不曾听说过一句话吗?‘大巧若拙, 大辩若讷。’,分明是你自己眼光浅,才觉得谁人都同你一样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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