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又皱下眉头,敏锐的感觉到赵佶的犹豫。
    人终究是有感情的,无论京城百姓如何议论六贼,可赵佶自当皇帝起,就一直和这些贼为伍,赵佶能依仗的只有这些贼。
    这就和依赖兴奋剂的世人仿佛,他们知道兴奋剂对自己不利,但脱离了兴奋剂,自身又有虚无、没有依靠的感觉。
    见沈约沉默,赵佶犹豫道:“沈先生,得知刘心得罪沈先生后,朕自然要处置这不开眼的奴才……”
    林灵素微有不安,自然是担心连坐。
    不开眼的不止刘心,还有他林灵素,好在他林灵素早有准备,不然只怕眼下也被绑在宫外了。
    “朕为求公证,招当事人前来。”赵佶说话的时候摆摆手,揽秀轩外又走进几人,赫然就是陈东,赵明诚、李清照三人。
    这三人或不拘一格,或才华横溢,但入宫来见天子,难免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起,跪倒向赵佶行礼。
    赵佶淡然道,“起身吧。”
    三人起身,不敢旁望。
    赵佶翻翻手旁的三份文案,沉声道,“这三人都和沈先生有缘,也见到了昨日事件的始末,朕让他们录了证词,陈东的证词说明了沈先生当时的处事公正……”
    陈东三人不由向旁望去,见到沈约,都是神色怪异。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过,不过一天的功夫,沈约居然成为了天子的座上宾?让天子也是另眼看待?
    这是何等的荣耀?
    沈约怎么会有这般本事?
    不见沈约回话,赵佶倒不催促,轻声又道,“朕当初听闻陈贡士曾向张天师询问终身命数?”
    陈东微怔,低声道:“微臣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还请圣上恕罪。”
    赵佶淡然道,“人想知命,天性如此,何罪之有?”
    陈东听赵佶说的很是平和,内心很是激荡。
    对他而言,这本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赵佶又道,“朕听闻张天师曾预言——陈东为忠臣,垂名不朽!”
    沈约微扬眉头。
    这不见得是预言,或许是张继先从天书中看到的答案。
    在沈约看来,这个预言的确对陈东有推崇之意,可也预示陈东有些悲剧的结尾。
    何也?
    垂名不朽多是给烈士的形容词!
    张继先是不是提示陈东会因忠言获罪赴死呢?
    “张天师,朕可说错?”赵佶徐徐问道。
    张继先看了沈约一眼,沉声道,“贫道的确说过这般言语。”
    赵佶叹息道,“当初朕闻此事,不过一笑了之。可近来观陈贡士言行、昨日所为,才发现天师所言,的确振聋发聩,让人警醒,可惜可叹……朕却始终难解真意。”
    殿上众人闻言都是各有心思,搞不懂赵佶的言下之意。
    赵佶是赞许陈东呢?还是要将陈东变成个忠烈?
    张继先微笑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醒悟,始终不算太晚。”
    李彦目光闪动,突然道,“张天师,天子面前,谈论朝闻夕死,似乎不太妥当。”他终于开始反击。
    情形对他很不妙。
    陈东的证词偏向沈约,陈东不久前又上书要除六贼。
    忠言自然未到赵佶耳边就被剔除,他李彦、梁师成掌管内宫全部事务,自然不会让这等谏言到了赵佶的眼前。
    可李彦却知道这个陈东绝对站在他李彦的对立面,如今赵佶又一个劲的说什么预言忠臣……
    有忠臣就有奸臣。
    谁是奸臣?
    他李彦再不反击,只怕再没有分辨的机会。
    张继先一笑了之,并不分辨,陈东却道:“那在天子面前谈论什么?无视世间疾苦,无视迫在眉睫的危机,只谈歌舞升平,歌功颂德的蛊惑天子?”
    一言落,众人静。
    李彦反倒有丝得意之色,立即道:“不知道陈贡士所言何意?你区区一介贡生,难道圣上的行为,还要受你的差遣?”
    赵明诚闻言露出畏惧之意,知道这是个圈套。
    自古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言辞,都是场面话,事实上,不要说天子犯法,哪怕天子的亲戚犯法,不经天子的示意,也没有人敢去问罪!
    皇亲国戚都有特权,遑论天子?
    批评皇帝身边的人,都要有非一般的胆子,李彦在引诱陈东攻击天子的缺点!
    天子自然有缺点,谁都有缺点。
    可越有缺点的人,却多数忌讳旁人提及他的缺点,皇帝更甚!
    一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自然难以容忍一直在脚下的人物指出自己的问题。
    陈东默然。
    赵佶微眯眼睛,让人看不到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许久,陈东终道,“陈某自然没资格差遣圣上。”他突然不再自称微臣,看起来已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第1635节 是非曲直
    自古艰难唯一死。
    陈东改了称呼,那道难关对他而言,似乎已置之脑后,缓缓又道,“可陈某食君俸禄,与君分忧尚且不能,若因六贼胁迫,不敢真言,实在愧对自己良心。”
    李彦神色恼怒。
    陈东继续道,“圣上适才言及,陈东证词说明了沈先生处事公正,其实真相始终昭然若揭,只在于旁人是否真想去看!”
    赵佶目光闪动。
    陈东显然是有了豁出去的打算,继续道:“京中六贼祸国殃民,不提旁人,只是这个大内总管李彦,就是横行京城,强买强卖,占地数万顷……”
    李彦握拳,怒视陈东。
    陈东看了眼李彦,无惧道:“无数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哪怕京中富户,也是朝不保夕,若被李彦看中他的田地,也是一夜之间,变成流浪街头的乞丐。因此死在李彦手上的无辜性命,据陈东所知,就以千计。”
    李彦怒道,“陈东,圣上面前,容不得你信口胡言!”
    赵佶突然道,“李彦,陈东所言,真是胡说吗?”
    李彦心中微凛,感觉到天子称呼的疏远,跪地道,“圣上,微臣的确征用了数万顷的土地。”
    他一言落,众人反倒怔住,不想他会自爆其短。
    不想李彦随即道,“可微臣此番作为,只是为圣上着想。”
    陈东怒道:“满口胡言!”
    他出离了愤怒,难以想象青天白日下,还有这般人枉顾事实,颠倒黑白。
    沈约旁观不语,暗想李彦若不反击,也就不是李彦了。至于李彦的言语,倒不出乎他的意外。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此中妖孽不是说怪物频出,而是说人性近妖,这才有诸多丑陋的事情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彦随即道,“圣上日夜操劳,微臣食君俸禄、自然当为圣上分忧。当初华福宫、艮岳的建设,因为用地问题,着实拖延了许多时日。但区区艮岳,池水尚潜,难容圣上自由自在之心。”
    满脸忠君为国之情,李彦扬声道,“微臣就想,若圣上再想扩建宫城,一展逍遥自在的天性,那征集土地难以避免。”
    赵佶喃喃道,“原来如此。”
    李彦闻言振奋道,“微臣就知圣上会明白微臣的心意。微臣竭尽全力的征集用地,只想圣上再建世上瑰丽宝地时派上用场,微臣所有,皆为圣上所赐,微臣征用的土地,自然也是圣上所有!”
    微有凝顿,李彦又道,“微臣近日来感觉龙颜不展,早想将此事话于圣上,希望能稍解圣上的忧心。”
    说罢向陈东看了眼,李彦略带嘲讽道,“此等用心,被宵小误会,却以为微臣贪婪无度。”
    沈约暗想这个李彦倒也聪明,立刻舍弃积累多年的数万顷土地,换取逃脱祸事,着实有非一般的决断。
    这恐怕也是赵佶犹豫的原因。
    无论李彦如何不堪,但好处终究是他赵佶所有。
    陈东怒道,“那你李彦害死了千余性命,也是为圣上祈福吗?”
    一言落,赵佶神色微沉。
    李彦瞥见天子的脸色,暗想你陈东恐怕就要成为忠烈了。
    陈东怒,李彦反倒不紧不慢道:“圣上,微臣征用土地时,对手下三令五申,让他们定要公平买卖,可这世上总有贪得无厌之辈,索要难数,这时候,微臣的手下或许使用了过激的手段,但天地良心,微臣所为的一切,均是为圣上着想。”
    见沈约望着他,笑而不语,李彦心中反倒打了个突儿。
    处理怨民上诉,他李彦自然轻车熟路,可对于不动声色就能获取天子信任的沈约,他着实有些忌惮。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见沈约,就先行服软。
    “当然,微臣手下恐怕也有不尊命令之人。”
    李彦轻叹道,“但这实在无法避免,想我等哪怕忠心耿耿,身边亲人亦有不肖之辈。”
    赵佶缓缓点头。
    沈约暗想这个李彦不愧是大内总管,对宫中消息极为灵通,李彦想必已知赵佶处罚赵愕一事,这才这般言语,让赵佶感同身受。
    “微臣定当将手下因征地伤害百姓一事严查,给圣上一个交代。”李彦渐渐气定神闲,“以微臣想来,陈贡士太学书生,想必难察民间疾苦,被少数别有用心的蛊惑也是说不定的。”
    带丝微笑,李彦看似大度道,“但以微臣看来,陈贡士也是一片忠心,只是少了些理智罢了,不适宜重责。”
    他这般叙说自然而然。
    以往的时候,话说到这里,因为赵佶害怕麻烦,懒理朝政,剩下的事情都会交给手下宠臣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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