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知,但地上摆放的病害土豆是挺多的。”内常侍微微顿了下,提到此,他才恍然想起来,那土豆堆成小山,每个都很大,沉甸甸的,他试着摸了一个,本是想查看病害的情况,如今回忆,那一个怕是有二两左右。
    二两……
    若以这个重量来估算那一堆……
    内常侍心下一惊,觉得太吓人,不敢相信,只道:“非常多,亩产应当不低。”
    李渊脸色沉下来。
    承乾说亩产三五千许是夸大其词,但土豆亩产高他是信的。而且承乾一直说土豆可做主粮。
    主粮,亩产高。
    这两点但凡传出去些风声被有心人得知,即便不确定必然为真,恐也会有所行动。
    水源下药……
    李渊深吸一口气,眼中寒芒乍现:“查!给朕严查!”
    他要知道背后之人是谁,是谁在里头兴风作浪。
    如今是土豆,往后呢?
    承乾如此有运道,能弄出一二三,便能弄出四五六。
    他还等着承乾的东西让天下人人有衣穿,人人有粮吃,成就千古一帝,史书传颂呢,绝不能留此等隐患与威胁!
    ********
    一纸令下,大理寺、刑部、长安府全部出动,声势浩荡,朝野猜测纷纷。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一打听,原来是有人对中山王庄子上的作物出手。
    众人:???
    上回中山王的庄子遭窃,圣人也不过是自刑部与长安令各派了一人出马,这回不但加上大理寺,人数上也翻了个倍。就为了一个作物?便是这是如同此前的西红柿西瓜辣椒一般是新品,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吧?这架势会不会搞太大了点?
    圣人平日在别的方面对中山王多几分疼宠也就罢了,如今这不是儿戏吗!不行,这做法不合规矩,得劝谏,一定要谏。
    又一想,等会儿,上回中山王的庄子遭窃跟齐王脱不开关系,这回呢?
    众人劝谏的脚步微顿,不约而同将目光全部投向东宫与武德殿。
    东宫。
    李建成一拳砸在李元吉脸上:“混账!”
    李元吉踉跄两步,站稳后揉了揉被打的脸颊:“这一拳换李承乾庄子上的土豆全毁,也算值了。”
    非但不觉有错,神色间门还带着几分得意。
    李建成气得发抖:“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不就是毁了土豆吗?这不是更好!大哥,成大事者,最忌妇人之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着走错满盘皆输。你心软,你可不心软。你做不了决定我来替你做!”
    李建成身子一晃:“你……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许动!此事不可为。”
    “是,你说了,那又怎么样?你是我大哥,当年父亲晋阳起兵,你带着我从河东连夜奔赴,途中种种凶险,若不是你护着,我早就死了。这份情我记着,一直记着。所以我愿意听你的。但如果你说的是错的呢?我也要听吗?
    “土豆若真如我们打听到的那般神奇,一旦出世,会引发何种局面,你我皆知。别拿什么‘捧杀’李承乾的法子来糊弄我,那不过是下下之策。我们既然有上策可选,为何要选择这下下之策?
    “大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败,眼睁睁看着你走向万劫不复。药我已经下了,你心里有气我明白。打也好,骂也罢。我全受着。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建成篡紧拳头,又气又急,心中怒火万千,却不知该不该发出来。他们一母同胞兄妹五人,两个没了,他与老二你死我活,此生再无和解可能,身边所剩唯有一个李元吉。
    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出现何种情况,李元吉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帮他做了不少事,甚至为了他,多有针对老二之举,为此与老二闹得不可收拾。
    李元吉说不曾忘了自己当年护他知情,他又何曾忘却这些年对方与他的力挺之义呢。
    更何况他的成败不只关乎个人,关乎妻儿,也同样关于李元吉。他的任何决定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李元吉。所以他有权利参与,有权利否定。
    可那是土豆啊!是可能亩产千斤的粮食!
    然而就这么没了,已经没了。
    李建成闭上双眼,无奈道:“你若只是毁了土豆便罢,为何要牵连这么广?”
    “那处水源流经范围小,除了李承乾的庄子,便只有东村在使用。东村的住户不多,田地也不多。这算哪门子的广?”
    说到此,李元吉顿住,抬头瞄向李建成,“几个贱民而已,便是喝了水闹肚子,也不过一两天便好,又没要他们的命,大哥莫非要为这些贱民同我生气?”
    生气?他是在为这些跟他生气吗?
    李建成努力按住心头翻滚的怒火:“你动动脑子。若只是庄子上的土豆出现问题便罢了。农物自然害病的情况古来有之,他们许会怀疑是土豆种植不易,或此等新作物不适合长安土壤等情况。一时不会疑心其他。
    “便是随后发现端倪,水流已然淌走,药物痕迹消散,想再来寻找根源,也是难上加上。但你牵连整个村子,非只农物出事,人也接连生病,岂不等于直接告诉他们,此事不寻常?”
    李元吉愣住,恍然明白过来,气道:“大哥以为我想?那庄子上的管事是二哥指派、斥候出身,精明得很。我若不走远些,离得太近,被他发现还如何得手?”
    “既然知道有诸多限制,为何还执意要动手,冒这么大的风险?”
    “大风险?那大哥可曾想过,对比之下,土豆出世对我们的风险更大?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还是大哥早年教我的呢!
    “呵,说来说去,大哥还是怪我。大哥,土豆已经没了。你如今揪着我不放有何意义?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希望你好,希望我们好的。
    “西瓜辣椒之事,水云观之事,这一年里发生多少变故。如今的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容不得我们心软。大哥,把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原则和底线放一放吧。我们不能输。
    “你心里装着百姓,也得看百姓心里有没有你。他们记着‘战神’二哥,或许还记着弄出诸多新作物,还制出曲辕犁的中山王,可不一定记着你。你好好想想。”
    说完便走,半点不停留。
    李建成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又硬生生咽下去。
    李元吉想法简单,脾气暴躁,性子直,容易冲动行动。这些他从来都知道。可这些年来,有他在旁边劝着看着,多少回李元吉再不服气也忍耐下来,何曾这般违逆过他的意思。今日倒是出息了!
    今日……出息了……
    李建成顿住,坐下思虑良久,心中疑窦丛生。半晌后,他将心腹唤过来,严肃询问:“最近吴峰那边如何?”
    “我们一直派人盯着,他的过往也一直在查。但因为这两方都有圣人出手,我们怕被发现,动作不能太大,还得防着圣人发现我方与吴峰的关系,必要时需为其做遮掩,因而束手束脚,致使进展缓慢。”
    李建成蹙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心腹瞄他一眼,解释道:“属下是想着,宁可慢一些,谨慎点,也好过因为操之过急惹祸上身,引来圣人疑心。”
    这点倒也没错,但是……
    李建成心下越发不安:“吴峰最近可曾与齐王见过面?见过几次?都说了什么?”
    心腹怔愣。齐王是他们的人,更是殿下的同胞兄弟,他们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齐王身上去。这不是大不敬吗?况且有齐王在场,吴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用得着他们查吗?
    李建成无奈。他倒是想直接问李元吉,可两人刚刚不欢而散,显然此刻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尤其李元吉心下不服,他也非是没有火气,二人情绪上头,难免会出现话赶话的情况,如此只会把局面弄得更遭,不如先让双方都冷静冷静。
    但他们可以冷静,有些事情却拖不得。
    “去查查。不独是与吴峰,与旁人也查。齐王最近都见过谁,何时会面,与谁走得最近,尤其是中山王庄子出事前后那两天的行动轨迹。都给我查清楚。”
    心腹瞪大眼睛,恍然明悟他的用意:“殿下是觉得齐王毁坏土豆是有人在背后推手?”
    李建成没回答,但深感怀疑,甚至他怀疑这个人就是吴峰。
    今天李元吉的反应不太对劲。以李元吉的脾性,毁坏土豆这种事确实做得出来。可在他严令禁止后还一意孤行,甚至故意瞒着他去做,这举止属实反常。他觉得这其中必有他人怂恿。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这其中有他人怂恿。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吴峰入京之初,他们曾隐秘地见过两面。当时因对吴峰存有疑心,他曾在言语上多番试探,话题聊得非常广,甚至故意引导吴峰多说。
    农瘟药物之事,便是吴峰谈及云游经历时提到。彼时,他言语诙谐,将此事当做一则寻常趣闻,与别的趣闻并无两样。他与李元吉也是听听就过,不曾放在心上。
    那会儿尚无土豆的消息。两个多月后的现在,得闻土豆之事,李元吉恍然记起,主动找上门,威慑利诱,让其承认手中确实有药,更是设法将其夺了过来。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吴峰似乎都是被动方,所有环节皆为李元吉主动在先,李元吉才是主导者。但不可否认,这中间门处处有着吴峰的身影。
    吴峰……
    李建成再次想到水云观,心神大震,如果此事与吴峰有关,那么水云观之事,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把之前关于吴峰的调查报告给我,我要再看一遍。另外关于他的所有,重新调查,务必查仔细些,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若猜测为真,便是他自己引狼入室,招来这等祸害。
    李建成紧握双拳,心头大跳。
    不,还不只如此。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与李元吉就都被吴峰利用了。利用他们为其遮掩,避开李父亲的调查;转头又借父亲的人手来拘束他们,让他们的调查无法深入。而吴峰则可以隐于其后,不露破绽。
    而现在,他又怂恿李元吉去毁坏土豆!他自己明明有药,却不动手,偏要李元吉出动,为的哪般?亲自动手等于自曝,而李元吉动手,即便自己事后察觉不对,怀疑到他身上。他也笃定自己为了李元吉,必不敢将事情闹大。
    一步一环,好深的心机!
    李建成蹙着眉头,越想越是惊骇。
    不行,他不能再束手束脚。即便冒着被父亲疑心的风险,他也得查明真相。倘若吴峰真如他所猜测,那么此人绝不能留!
    ********
    朝廷派遣的人员已经来了两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查案的查案,治瘟的治瘟。庄子上、东村里,处处寻访,处处探索,处处询问。
    李承乾踱步村中。在知道确实是水源之故,但如今的水源无碍后,众人颇为庆幸,总归是个好消息,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悬着的心微微放松了寸许,却仍旧吊着。
    如此一来,饮食用水是无顾虑了,也不必担心东流渗入农田导致往后都无法耕种。但这一季的小麦呢?来年没有粮食,他们要怎么办?
    哀怨了两日,村民们重新打起精神,一个个往农田走,干劲比平日还足。
    “表叔公,你放着别动,我来。”
    李承乾寻声望去,果然又瞧见了那日的老丈与汉子。汉子将老丈从农田里拉出来:“表叔公,这些粗活我来。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让你干这个,可别闪了腰。”
    “我身体好着呢,莫要总拿我的岁数说事。别看我一把年纪,真要比一比,你们身体说不定还不如我。”老丈不服。
    汉子也不争辩,好脾气应着:“是是是。您身体好,我们都比不了。你快去边上歇着。表哥走的时候可是给了我们银钱的。我们拿了好处,不过是照顾你几日,还让你帮着干农活,表哥回来若是知道,不得骂死我们?”
    “放心,他不会。”
    “便是表哥不会,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表叔公,你就当是为了我们,让我们心里好受点,行不?”
    总归不论怎么说,就是不让他再下地。老丈哪会听不懂,抬手拽了根麦秧,气呼呼跨上田埂,走到树下席地而坐,举起麦秧对准日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曳。
    李承乾迈步上前,疑惑询问:“这些小麦都病了,暂时还没找到根治的办法,不知能不能活,你们在忙什么?如此辛苦,不怕到头来是做无用功?那岂不是浪费时间门跟精力吗?”
    汉子憨憨挠了挠头:“这……小郎君,我们都是庄稼汉,不伺弄庄稼,还能干什么?”
    “我们也知道不一定能治好它们。可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啊。您带来的人这两日费了许多心力,虽然暂时还没找出解决办法,但至少帮我们维持住现状,让这些病害不再蔓延恶化了。”
    “如今能不恶化,过几日指不定就找到办法能让它们痊愈了呢。我们总得盼着好的去,不能现在就放弃把。若是如今就不管了,之后想出解决办法,我们却因为现在的疏忽导致麦子救不活呢?那多亏。”
    “正是这个理,况且我们……我们心里慌,多干点活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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