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道人……总觉得有些古怪。

    陈博涉仔细想着那位道人的一言一行。先是果决地说不曾见过季先生,而后又镖局里面逡巡了几圈,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后来被丁朗劫持成了人质,也不见惊慌。最奇怪的是,那支箭划破了他的脸,他的脸上却空有伤口,没有血,也见不到一点儿红。真是太奇怪了。

    “也不是很奇怪。”芮深听了陈博涉的描述之后,想起了一个传闻,“你听说过赶尸吗?茅山道术的一种,是可以驱动尸体行走的法术。那个道人啊……没准儿就是一具尸体。”

    “不过尸体可不会说话,那道人可是张口说话了的。”陈博涉回忆。

    “那就是诈尸?”芮深想了想,“但也不对。诈尸的话,复活的尸体野兽般的乱咬,单凭一口气支撑着生命,气散了便倒下了。那道士说话有理有据,应该不会是个死人。难道是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陈博涉听过这个东西,只是像传说一样,从未在世间出现。

    “跟赶尸一样,也是禁术,但据说戴上人皮面具之后可以改容易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芮深想了想。

    “将军,你是怀疑那个道人其实是季先生假扮的吗?”

    陈博涉点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便是丁朗的行为也有些古怪。

    丁朗本来是劫持着道人打算逃出去的,但突然不知为什么就发了狂,准备一刀刺死那个道人。若说他是为了杀人质的话,未免也太快了些。挟持道人逃远了再杀,岂不是更保险?为何突然起了杀意?

    难不成是特地要在他面前杀死那位道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是不是因为丁朗猜测,他与道人是有联系的?否则丁朗完全不必在他面前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而且丁朗曾说他是兔死狗烹,翻脸不认人,也就是说,丁朗知道是被利用了,转而将怒火迁移到了那位道人身上。

    是发生过什么事情,使得丁朗既能判断出小胡子道人与他的联系,又能惊觉自己是被小胡子道人利用了?

    陈博涉思来想去,只可能是小胡子道人说服丁朗与宣国这边接应,贩卖私盐的事情。

    也就是说小胡子道人曾经是替他办事的。能替他办事并且做成这件事,这段时间又不见踪影的,除了季先生还能有谁?

    想到此,陈博涉急忙出门上马,往彪骑镖局疾驰而去。

    夜晚静悄悄的,镖局里面的人都被他羁押了,现在空荡荡的,人去楼空。

    那个道人早已经走了,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陈博涉觉得自己真是被急昏了头,傻透了。只要寻得了一点蛛丝马迹,就恨不得立即握在手中,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个所以然来。

    但若是对方诚心不让他认出来,不让他跟过来,不让他束缚着,他又如何能留得住?

    陈博涉想起那位道人回答他问话的时候,连连回答的“不曾”,“不曾”,“不曾”,似乎是铁了心要切断与季云这个身份的联系。

    若是他执意要走,恐怕无论如何也是留不住的吗?

    更何况,如果那位道人真的是季先生假扮的话,那么他随时可以变换另外一副样子,让他认不出。

    这天高海阔,又该如何寻觅?

    陈博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居然是如此无力。明明如此在意一个人,却不能将他留在身边,甚至连他的痕迹,他的踪影都无处找寻。

    他走进曾经拘禁着道人的柴房。绳子已经被割断了,扔在地上,盘得零零碎碎,如一条被剁断了的蛇。

    被扔在绳子旁边的还有一块破布,那破布上有些湿漉漉的痕迹,曾经被塞在道人的嘴巴里。

    陈博涉将那块布攥在手里,想到是季先生曾经用过的,不知为何,便攥得更紧了。但又想到可能不是,急忙放手,觉得一阵恶心。

    真是走火入魔一般,患得患失。

    ——

    陈博涉在富南国的都城,琛州城中停留了数日。

    一来是为了等到香国公习成与他会合。当年习成的父亲习广德杀了琛州城的城主,但琛州城却被封给了先入城的富国公宗谦的叔父。这件事情一直令习成耿耿于怀,这次答应结盟,提出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夺回琛州城。

    二来是为了找到季云的下落。当陈博涉猜测小胡子道人很可能是季云假扮的的时候,便下令封锁了琛州城,然后挨家挨户地开始找季云的下落。

    一连找了许多天,没有收获。陈博涉愈加心灰意冷的时候,守门的官兵来报,说是有一个自称为是季云的人从景国来,求见陈将军。

    陈博涉惊喜地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跟头,急忙去往城门口迎接季先生。

    季云从马车走下来,依旧是弱不经风的模样。长途跋涉之后更显劳顿,整个在风中站着都有些晃晃悠悠的。陈博涉见了他,急忙上前,若不是旁边还有侍卫和守城的官兵看着,真恨不得将人拥入怀中。

    “先生又去哪里了?不在琛州城中吗?”陈博涉拽过了他的手,依然是十指冰凉,不知是否是风尘劳顿的关系,更显得白皙而细瘦。

    “丁朗那边的事,我交代人去办了。我既是将军的门客,便不好亲自去,以免暴露了跟宣国这边的关系。”云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讲了一套说辞,“倒是边境上,怕丁朗的人不够造成混乱,所以又添了一把火。”

    陈博涉听到云霁说是他的门客,于是多天以来的担忧通通都变成了杞人忧天。他突然乐得有些想笑。

    云霁看着陈博涉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展眉,嘴角上挑,表情变化得丰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傻乐了一会儿,陈博涉又想起来,急忙说道,“边境那边军民冲突,先生只身前往,也不跟我说一声。”

    云霁抽回了手,缩到了袖子里面,退后一步跪了下来,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季某自作主张,有违军令,请将军责罚。”

    第25章 僭越

    “我怎么会责备先生,”陈博涉匆忙将云霁扶起来,“回来了就好。”

    “季某未跟将军报备便私自出城,将军也不责罚?”云霁低下头,一副认罪伏法的样子。他连夜出城见了丁朗,后被丁朗囚禁,十天半个月不在宣国之内,也未跟陈博涉打一声招呼。

    此番再次相见,他以为陈博涉会军法处置,打几十军棍,至少也要责骂几句,但陈博涉却没有任何动怒的表情,反而是一脸忧心,“我只是担心先生的安危,也担心先生的身体。”

    是礼贤下士呢?还是笼络人心?或者……是那个超出君臣之礼的可能性?他不敢想了,觉得自己真是不知羞耻。

    “请将军不必费心,季某能照顾自己。”云霁见陈博涉又要靠过来,急忙钻进了马车,“有什么话,进城再说吧。”

    自己只是一介谋士,被将军在人前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更何况陈博涉靠过来的时候,他身体的反应总是与他冷静自持的模样不相符,这一点尤其令他羞愧与不安。

    陈博涉看着季先生的手从自己的掌心抽离了出来,然后转身上了车,不由得有些沮丧。看来确实如芮深所说的,季先生何其精明能干,并不需要自己这个后生晚辈去瞎操心。

    不过他是真的很喜欢握着季先生的手。那指若柔荑,肤如凝脂的精致双手,与季先生朴实无华的模样一点儿也不相符。越是握得紧,越有些想入非非。

    ——

    陈博涉暂住在曾经的富国公,宗谦的府邸,所以回到城中之后便习惯地坐上了宗谦的位置,准备开始议事。但刚坐稳便被随后进门的云霁吼了下来。

    “三国联合才有今之伟业,将军不可居功自傲。”云霁提醒他,“等香国公和临东公来了之后,将军也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第一,不可坐上主宾之座;第二,一定要说是代公子文怀来商议战后事宜。”

    陈博涉被吼得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急忙从宗谦的椅子上下来,坐在了一旁。

    “季先生真是恃宠而骄,当着这么多下士和谋士的面,竟然敢直接斥责主公。”刘仁小声跟站在旁边的副将嘀咕。

    “确实是有些过了,这次三国会师本就是宣国主导,出兵最多。另外两国不过是协力,顺便捡个便宜罢了。听季先生的意思,反而是要奉他们为上宾咯?”副将殷辰闷闷不乐地开口。

    “等到另外两国的主公来了之后,咱们将军若是这般以礼相待,唯唯诺诺,没准儿对方会狮子大开口。届时分地不均,便是季先生的责任了。”刘仁悻悻地说了这话,不知是挑拨,还是看好戏。

    众将坐下之后,开始报备伤亡和整备的情况。最后开始议论,该如何与即将进城的香南国与大沧国的国公,进行谈判一事。

    “依在下看来,将军一定要得到的西北的土地。”云霁建议,“富南国东北部的平原本隶属大沧国,后来被富南国占了去。这次临东公来,肯定是想要回去。而琛州城和南边的土地,香国公觊觎已久,这次肯定也是会开口。于我方来说,这东部和南部舍了便舍了,只是与邑国和桦国接壤的土地,一定要拿到手。”

    “万万不可!琛州城乃富南国之都城,”殷辰站起来反对,“我们是联军主力,攻下了富南国的北方全域,若是连个都城都分不到,岂不是太没面子?”

    “在下也是这个看法。”刘仁站起来,同意殷副将的观点,“若是得不到都城的话,怎么能对得起我军近一万的伤亡?况且琛州城乃交通之要道,兵家必争之地。得琛州,通南北,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芮深站起来反对,“香国公习成是冲着琛州城而来,这次若不给他,我们恐怕非但失去了一个盟友,还得树立了一个敌人。”

    “琛州城乃战略要塞,从行军打仗来说,若是让习成得到了,我们恐怕无法渡汉水而南下。”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副将廉生出声附和殷辰。

    “但我们之前与闻人木交涉的时候,已经暗许要将琛州城交与他们了。”芮深一着急,便把当时出使香南国时,云霁与闻人木私下的对话给抖落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将顿时议论纷纷。

    将一座城池承诺许与他国,纵使是出使谈判,这筹码未免也太大了。况且他季云不过是代陈将军出使,怎能这么轻易地给对方许下土地?这么做得话,岂不是……

    “季云,你这是僭越!”刘仁率先发难,“谁允许你越俎代庖,代将军许下这个承诺的?你是不是和香南国里应外合,早就计划好了?你是香南国派来的奸细吧!”

    众将听了这话,议论更是甚嚣尘上。

    另一名同样看云霁不顺眼的谋士孙易也来发难,“季云,你未经允许,私下决定,割让领土,简直是有谋反之心。”他转而看着陈博涉,“臣建议彻查此人与香南国的联系,并且禁止此人参加此次的会谈。”

    “季先生没有……”芮深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想挽回。

    但刘仁气势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未战未捷先许诺对方以城池,岂不是灭我方士气,长他人威风?未经主公同意擅自做决定,岂不是包藏祸心,早有夺权之意?”

    “刘仁,你这分明是落井下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边兴站起来帮着云霁说话。

    “季云屡行僭越之举,目中无人,傲慢自大。这次代将军出使他国,想必是得意忘形了吧!居然口出狂言,将众将士们攻下的城池轻易地许诺他国,说是叛国,恐怕不为过吧?”孙易与边兴争锋相对。

    众将本来还是旁观的态度,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被激怒了起来。谋士不懂前线之苦、之血腥、之危险,谋士的两片嘴就决定了前线官兵的生死。这个季云居然轻易将他们的战功许诺给他国,岂不是将将士们的心血付之一炬?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将军,我们辛苦攻下来的琛州城绝对不能交与香南国。”殷辰重申,“我们攻城的时候折损了近一千的官兵,若是交与香南国了,他们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将军,请您明断!”“将军,请您明察!”一竿副将纷纷附和,全部站到了刘仁和孙易这边,将季云视作洪水猛兽。

    “都闭嘴!”陈博涉一声令下颇有气势,本来吵吵嚷嚷的众人,顿时都闭上了嘴。

    “将琛州城许诺给习成是我的主意。”陈博涉一句话担下了这个责任。

    云霁愣了一下。刚才刘仁和孙易的百般指责他不能还口,就是因为他确实僭越了,私下里暗通闻人木,将琛州城作为结盟之回报,许诺给了香国公。

    当时他并没有明确说明,只是暗示了一下,闻人木心领神会。而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未经陈博涉的同意,之前和之后也没有向陈博涉报备。

    没想到陈博涉非但没有动怒,治他的罪,反而主动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季先生同我商量过。我同意若是攻下了琛州城,必将其赠与习成,季先生只是传达了我的意思罢了。”陈博涉看了一眼众将,“谁还有异议?”

    “将军!”殷辰抱拳,“我实在不理解将军为何作此承诺,怎能将弟兄们浴血攻下的城池轻易赠与他人,这么做的话……这么做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想到攻城时那一批批从城头被砍死,掉下云梯的将士们,便觉得心中一紧。

    “以我们现在的局面来看,香南国在南方按兵不动,会对我们更为有利。”陈博涉看了一眼云霁。

    这话他没与季先生沟通过,但当他听了季先生说要占富南国西北部的土地的时候,心中便有些明白,季先生与他所想的,应该是一样的。

    “习家父子二人在南边经营已久,根基牢固,不易动摇。况且南方富饶,物资充沛,兵强马壮,我们若是与他们冲突起来,只会两败俱伤。”陈博涉将今后的打算继续说下去,“所以接下来,我们应当结交富南国与大沧国,进攻桦国。琛州城是南北之要道,但于我们的下一步部署,意义不大。季先生,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霁被陈博涉突然投过来的目光怔了一下,急忙回避。那种了然于胸,镇定自若的神情,与上一世太过相似,不得不使得他心中一凛。

    “正如将军所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统一北方,再取南方。首先攻下富南国,正是为了包围邑国与桦国,取地势之力。邑国国力不强,晓以利害应该会主动归降。而桦国与我国同样是西北红幡帮立国,结仇已久,实乃心腹之大患,不得不除。”

    “香南国占据了琛州城虽然对我国不利,但若他们安于现状的话,却能有一个安定的外部环境,为我国统一北方争取时间。”

    云霁转而看向那位年轻的殷副将,“我知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前线官兵浴血奋战,多有不易。我也恨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披甲挂帅,上阵杀敌。但出师必有谋略,打仗必有战术。季某虽不才,也希望能凭己之谋略,减少将士们的伤亡。”

    殷辰听着这番话,心中五味杂陈。想到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纵然觉得心中不安,但也觉得季先生是一片肺腑之心,不由得想相信。

    云霁又看向刘仁和孙易,“至于我是否有二心,是否暗通他国,我想陈将军自有定夺,就不劳二位来判断了罢。”

    云霁说完之后,转身面对陈博涉。陈博涉点了下头,仿佛是暗许,也仿佛是了然。

    “此次进攻富南国,若不是季先生事前的谋划,恐怕不会如此顺利。”陈博涉对诸位副将说,“论国力,富南国甚于我国,论兵力,富南国同样不逊于我国。这次以弱胜强,取得全胜,首功应当归于季先生。”

    他又看了一眼刘仁和孙易,虽然没有斥责出口,但那凌厉的目光足以盯得二人胆寒,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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