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跑了好久,见后面没有人跟上来,才歇了口气。

    “白虎。”云霁召唤了一下。

    白虎从树上跳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白虎已经跟上了他的脚步,在林间穿梭着。

    “这些路……好像迷宫。”云霁跑得太急,有些气喘,喘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咳嗽,“你和朱雀不是,记下进来的路了吗……怎么,怎么……咳咳,不是这个方向?”

    白虎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和朱雀是跟着云霁那一行人,来到林中的石屋的,之后他一直在屋顶上待命,而朱雀则沿原路返回,去邺城报信。但现在他们再走“原路”的时候,绕来绕去好像都是相同的景致,仿佛鬼打墙一般。眼看天就要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样一来,就更难走出去。

    “公子,要不我们在森林里将就一夜,等天亮再走吧。”白虎道:“我来生火。”。

    白虎捡了些树枝,劈到木芯露出来,又在上面放了枯叶和干草作引子,掏出火折子吹了几下。火星溅着了干草,顺势烧了起来,越烧越旺,点燃了树枝。

    “把你牵连进来……咳咳,我对不住你们。”云霁将手伸到火边烤了烤,这么温暖的火光包围着他,令他觉得很舒服,比牢里的阴冷潮湿要强一些。

    “公子,小心。”白虎见他不知不觉地,将手渐渐往火堆的中央伸过去,急忙拉住了他。但拉了一下才发现,那手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力气。

    “公子。”白虎感觉到肩头一沉。侧头一看,云霁已经倒在他身上晕了过去。

    白虎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又抱着他的身子,身体跟手一样,也是绵软的,不停地在发抖。

    “公子,公子!”白虎轻轻唤了好几声。

    云霁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晕沉沉的。好冷,好冷,好冷……

    远处有草木翕动,白虎对敌人的方向和一草一木的动静非常灵敏,所以知道是有人越走越近,而且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仇正。

    如果仇正来了的话,说不定能救公子。白虎能感觉到抱在怀里的人抖得越来越厉害,怕是受了风寒,发了高烧,急切需要一个干燥而温暖的环境,但这些都是林中的一小堆火所不能给予的。

    唯一能救公子的办法是……白虎心一横,将云霁罩在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在仇正走近之前,攀上树枝,隐没身影。

    这是他第一次,顺着自己的意愿去做某样事。

    他们四象兽一直被乐弘道人当作工具在训练着。没有自己的意志和主张,没有自己的喜好和厌恶,只是单纯地听从命令,执行命令。

    办事是否麻利、迅速和隐蔽是衡量他们价值的唯一准则,至于去办的这件事情本身是对是错,有益有害,他们没有资格思考,也没有权利过问。

    但刚才,他违规了,逾矩了,做了一件公子没有让他做,但他却擅自做了的事。

    为什么?他看着手中的人皮面具,刚刚从公子脸上揭下来,还是暖的。

    大概是因为公子说了声“我对不住你们”吧。

    ——

    仇正朝着有火光的地方跑过来,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他以为是那个逃跑了的宣国人。

    走到身边去才发现,那张脸竟是如此眼熟,是他下山之后一直要找的……

    师兄!

    仇正急忙将躺在地上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仇正喃喃地说着,仿佛不敢相信也不敢确认似的摸了摸他的脸,但确认过了,手却被那柔腻的皮肤吸引着还是不愿离去。

    一直轻抚着他的脸颊,仿佛要将一直以来欠下的抚摸补回来似的。

    他从未和师兄如此亲近。

    虽然师兄有时会拉着他爬树采药,但他从来不敢主动地去拉师兄的手。

    师兄对他笑着的时候,他真的很想靠近他,贴近他。因为他觉得,那一刻温柔而亲切的师兄是不设防的。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近一步。

    师兄过于美丽,过于干净,绝对不能让他的脏手玷污了,也绝对不能让他用他那肮脏的想法去亵渎。

    这种感情一直折磨着他。

    明明如此靠近,却无法拥有。

    师兄成了他心头的挂牵,成了他朝思暮想的人,成了他的毒药,成了他的瘾。

    越是美丽,越是禁忌,越想触碰。

    直到师兄一声不响地离开,他才觉得心头仿佛被挖掉了一块,但转而又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师兄偷偷下山了,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为什么之前只字不提?为什么之前还要装作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样子?为什么说要跟师父下山买些东西,回来的时候却只是师父一个人?

    为什么?

    他先是不明白,明明觉得已经是师兄最熟悉的人了,为什么师兄还是不肯信任他?后来他渐渐懂了……

    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因为觉得他……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可有可无。

    师兄的眼里,根本没有他,只有师父一个人。

    明白了这件事之后,再回忆师兄对他的所做的事情,便添了另外一层含义。

    第35章 师兄(||)二修

    他记得刚上山的时候,师兄怕他回忆起家人被杀的那惨烈的一幕,主动提出来要同他一起睡。当时两人都还小,十岁出头的年纪,挤在一起睡着的时候,像两个小动物。

    他抱着师兄,压着师兄,把师兄挤到角落里的情况居多,而师兄睡着了就是安静而乖巧的,被他挤到角落里面也不反抗,反而更缩了缩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明明师兄是要年长一些,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好像被欺负了也不会反抗。于是他生出了些逗弄的坏心,把师兄的被子也抢了过来。

    第二天早上,乐弘道人在云霁房间里找不到他,跑到仇正的房间一看,两个小团子依偎在一起,只不过被子全部被仇正那个混小子卷走了。

    云霁冻得瑟瑟发抖,紧紧地贴着仇正,想感受些温暖。

    乐弘道人气得一脚把仇正踢下了床。

    迷迷糊糊地觉得身边的热源消失了的云霁睁开眼睛,就看见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的师弟。

    “你不要欺负你师兄。”乐弘道人气得甩手。

    云霁打了个喷嚏,不明白师父为何如此生气,急忙偏袒师弟,“他没有欺负我。”

    仇正从地上爬起来趴在床沿上,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云霁,令云霁有种被小狗盯着了的感觉,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师弟的头,头发有些扎手。

    乐弘道人气得直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叹气模样。这两个人,一个长了个精明的脸,实则蠢得要死,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一个长了副纯良的、讨巧卖乖的面孔,实际上是一肚子的坏水。

    师父走后,他爬上床,把师兄抱了过来。往常师兄都会推就几下,但昨晚一晚上没盖被子,师兄被冻得鼻涕都快掉下来了,于是顺从地靠了过去。

    “你好暖啊……”

    ——

    “你好暖啊……”此刻怀中的师兄烧得迷迷糊糊,发现了热源便依偎了过来。

    仇正这才发现手下摸着的皮肤是滚烫的,而师兄的脸色也是一片潮红,肯定是在生病着。

    他带师兄回到了山中的石屋,王丛那几个正在喝酒赌钱的,看见老大抱了个人回来,都止不住好奇地上下打量。

    “老大,你从哪里捡回来了个这么个标致的人儿啊?”一名看守斗胆地问了一句。即使火把的火光昏昏黄黄,他也能看出老大怀里抱着的人皮肤白皙,容貌俏丽,勾栏的小倌恐怕都没有这个货色。

    仇正看了他一眼,他识趣地立即噤声。那眼神那么凶狠,是要杀人啊……

    指挥着下属,将又冷又硬的石板床上铺了两层褥子和一床棉被之后,仇正才轻轻地将云霁放了上去。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有些阻塞,喘气吃力的样子,心头闪过了一丝愧疚,要是早些把他寻回来就好了。

    但师兄怎么会出现在树林里,而师兄出现的地方又与那个宣国人消失的地方是一致的。难道那个宣国人,就是师兄假扮的?

    仇正听说过易容术,但若是易容术的话,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全部擦除得一干二净。仇正抚上师兄的脸,那张脸真是漂亮,在市井中走一回恐怕就会被看杀了。而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易容的……

    等等,仇正摸到了他脸上有些透明的黏着的东西,点在额头、鼻梁、颧骨和下巴的位置。难不成是……固定人皮面具所需要的树胶?

    他听说过这个方法,贴着人皮面具改容易貌可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据说已经是个失传了的禁术。

    师兄怎么会这个法子,而那张面具,现在在哪里?

    难不成……是师父瞒着他偷偷只传给师兄的?

    想到此,他便有些愤恨。

    师父有时会带师兄下山,一去便是一整天。傍晚回来之后,二人对下山之事只字不提,仿佛就当他是个外人似的,说着什么“菜真好吃”,“今晚的夜色真美”之类的寒暄话来岔开话题。

    师父对师兄与对他是不同的,时间越长便越能感觉得到。比如师父会支使他去巡山,比如师父会给师兄留一坛屠苏酒。

    但师兄是个榆木脑袋,对师父的偏袒毫无察觉,反而会想方设法地照顾师弟。

    而他则只需要假装着一副可怜的,无依无靠的样子,便可以对师兄予取予求。所以他乐得装个乖巧而笨拙的师弟。

    直到师兄一声不响地下山了,事前却对他只字不提,他才发现他不止是被师父区别对待的,也是被师兄排斥在外的。

    师兄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没有他的参与,师兄每次见了他,也只当他是小孩子一般。

    对于他的小动作和小心思,师兄不会特意去关注,所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要什么,便会尽量配合。

    不是因为师兄傻,只是因为师兄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而已。

    ——

    师兄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于是许多疑惑便有了端倪。

    师兄会拉着他一起上山采药,他以为师兄是特地来找他,后来发现只是因为师父在忙,而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而已。

    师兄会把肉菜摆在他和师父面前,自己只是夹些素菜吃。他一直以为是师兄对他格外关照,后来发现只是师兄不喜荤菜而已。

    师兄会看着他练功,他也因为师兄的注视而练得格外卖力。当练得大汗淋漓停下来,朝着师兄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师兄的目光并没有投在他身上,而是仿佛看着无尽远的远方,抑或陷入了沉思。

    他将在溪涧拾得的彩色石子穿了一条项链送给师兄,师兄笑着接了过去,但嫌女气,一直没戴着。后来,那条项链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以为是师兄收藏好了,但师兄走了之后,他在师兄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那条项链,师兄根本就没带走。

    一切的一切,当他觉得都是自己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才会发生了的时候,其实都是师兄的平常姿态。

    这个发现令人恼怒,仿佛自己一直捧在手心里的珍珠被验出来是个假货一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受到了师兄格外的关照,也一直保持着老实憨厚的模样。到头来发现,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于师兄而言,他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师兄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师弟。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师弟不是他,而是别的张三李四,师兄也一定会担当起师兄的责任。

    仇正抚上云霁的脸,将他脸上黏着的树胶擦掉。

    他对于师兄的不告而别,始终有些耿耿于怀,所以下山之后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但走遍了七国的各个城市,也没发现他的影子。

    他原本还有一点期待,觉得师兄既然是要瞒着他,肯定不会轻易暴露行踪,所以他找了这么久没有找到也是正常的。

    如果师兄是有意要瞒着他的话,至少在师兄的心目当中,他是存在的,有分量的。

    但是今天才知道,师兄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更没有刻意瞒着他,他之所以找了这么久没有找到,只是因为他对师兄太不了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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