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蹄兵全部撤军之后,陈博涉的副将有些不解,“将军,刚才为什么不把西襄公给捉了?”

    陈博涉眺望白蹄兵最后扬起的尘灰消失在视线当中,“若杀了他们的国公,他们要么会投降,要么反而会鱼死网破,拼死一搏。而我们……”陈博涉指了指前方,通向宣国通道那一侧北方骑兵营房的驻地。

    “我们的营房里面其实已经没人了,只是用稻草、纸糊的人和几百名士兵制造了前方也有兵马堵截的假象。”陈博涉道:“若他们眼见从西边杀不出去的话,说不定会从东边突围,这样一来,便可长驱直入,直取邺城了。”

    副将听完之后,吓了一头冷汗,“将军,你怎么之前没跟我说?这……这个……也太冒险了。”

    陈博涉看了看副将脸色突变的样子,“就是怕你露出了胆怯的样子,才没跟你说。两军对峙,最忌战前露怯。如果他们不被我们所吸引,掉头攻东边的话,不就危险了吗?”

    副将把头盔取下来,擦了一脑门的汗,“但……还是……万一的话……”

    “不过就算他们真的突破了涵梁关,也不一定会真的攻到都城。”陈博涉道:“我已经调援军了,白蹄兵过了涵梁关之后,可能就会和援军正面交锋。只是这次,我们备战得过于匆忙,即使俘获了西襄公和他的残部,也无法攻下桦国都城,所以我就留他一个情面,让他回去了。”

    副将听罢,对领袖的智勇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

    智慧的地方自不用多说。放出假消息,佯装要调北方骑兵去陇南,然后清空了驻地的士兵,在涵梁关两侧的高地设置埋伏,又绕到后方截断道路。除此之外,即时调兵,保卫都城,断绝了最坏的可能性。

    勇气的地方则在于,将军居然能将围剿的四面给空出一面,唱空城计!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任何人不说,在与西襄公你来我往激战了一百个回合,丝毫不落下风。即时知道兵力不足,但下手也丝毫不手软,最后将西襄公的长枪斩断了枪头!这种魄力,不愧为当世真英雄,勇猛过人。

    ——

    陈博涉整兵回邺城,对边兴去营救殷辰和季先生的事情,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这次之所以能击退西襄公的白蹄兵,全倚仗季先生的那张地图。那张地图既是陇南山中的路线图,也是季先生传的消息。

    季先生在那张地图上,看似是山川名称的地方,打乱顺序写了提示。提示怂恿陈博涉离开邺城,来陇南山中救人的人,很可能就是内奸。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芮深是赞成陈博涉亲自去陇南救人的,而且陈博涉前脚走,芮深后脚也跟着撤了,最为可疑。

    陈博涉派人暗中跟踪,发现芮深往桦国方向放飞了信鸽。

    那只信鸽飞出去不久之后即被射杀,而鸽子脚上绑着的传信细竹筒里,就装着“陈调北骑往陇南”的字样。

    季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陈博涉拦截下了发往桦国的消息之后,却没有就此罢了,而是想将计就计。

    于是掉头北上,亲自到涵梁关布置了包围之策,而后又给桦国重新发了“陈调北骑往陇南”的消息,准备打一个时间差。

    西襄公觊觎河西走廊已久,此次偷袭心切,很快就上钩了。而此一役之后,可能会暂时搁置直取宣国都城的野心,为宣国的整军备战赢得时间。

    现在北边虽然没了威胁,但陇南山中到底是什么人扣押了殷将军和季先生,还不得而知。

    季先生传的消息只是说无性命之忧,但他还是止不住担心,怕这只是季先生为了稳他的军心,不让他亲自挂帅来陇南的一套说辞。

    也不知道边兴那小子办事利不利索……

    ——

    云霁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仇正拿锁链拴在了床上。

    床四周多了四根石制的,镶入地底的立柱,便是四条锁链固定的地方。

    即使知道徒劳无功,云霁还是想试一试,所以用力扯着锁链,把锁链拽得叮当作响。

    引得门外看守的王丛谄媚着一张笑脸进来,“头儿让我们看着你,尽量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端过来?这山里啊,就数野味最好吃了,什么山鸡呀,野兔啊……”

    王丛一一细数着,一副仿佛在回味似的,垂涎欲滴的样子。

    “我要吃个山鸡,要烤的整只鸡。”云霁道,现在不知道外面的看守究竟有几个人,但能调走一个是一个。

    “好嘞。”王丛点头,朝门外走去,刚把门关上,却又退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对了,头儿叮嘱过,差点忘了。头儿说你不喜欢吃荤食,如果要吃个鸡鸭鱼肉的,肯定是想调开我们。”

    云霁听着脸上一阵难堪,没想到这个家伙特地挖了个坑等自己跳。

    如果囚禁他的是桦国的官兵或者陇南山中的山匪的话,都还好说。桦国官兵的话,可以通过外交手段引渡回国。山匪的话,一般都是索要钱财,支付了赎金,便会放人,而且头脑简单,容易蒙骗。

    但偏偏是仇正,跟他同一师门学武学道的师弟。不是什么官家,也不是什么山野莽夫,强盗土匪。特别是对他了解极深,这一点,最为难对付。

    当初他之所以决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因为他推测到了殷将军一行可能是被囚禁了,而非被杀。

    之所以这么推测的原因,一来是因为朱雀寻找了很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五百人全部下落不明的话,活着的可能性要比死了的大。二来是到了广桦镇中,对王家父子有些生疑,觉得可能是山匪假扮的。如果是山匪的话,就更不可能杀人了。

    后来随着王丛入山,发现了陷阱之后,在陷阱塌陷的那一瞬间,他非常紧张。生怕自己的推测错了,那个坑不是个陷阱,而是个埋尸骨的尸坑,下面埋着殷将军五百人的森森白骨。

    当重物押毁了陷阱障眼的支撑,当地面上的枯草、落叶、树枝和石块向下坠落的时候,他一阵手脚冰凉,又强迫自己一定要去看那个坑里面到底是什么。就像当初,师父强迫他让他去看那个剥了皮的女尸一样。

    不管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一定要去面对,一定要想出办法,一定不能逃避。如果错了,不是唉声叹气,延误时机,而是迅速想出应对的办法。如果是坏的,不能瞻前顾后,自怨自艾,而是将计就计,化劣势为优势。

    作为谋士,不得不理性,不得不冷血,不得不坚强。

    当看到落下的杂物沉在深深的坑底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却又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特别是当那群黑衣蒙面人出现的时候,他作为领袖,一定要领袖的气魄。

    虽然挺过了那一关,但天不遂人愿,他偏偏病了。三分是思虑过重,三分是积劳成疾,三分是体虚体弱。当他昏睡过去了之后,仇正就立即将他铐起来了。

    如果他一直保持清醒的话,恐怕仇正不敢当着面这么做,毕竟他还有个师兄的身份。

    现在既然仇正这么做了,证明两人之间这师兄弟的情分,仇正是看不上了。

    云霁怀疑他看到仇正一脸天真地朝他笑着的样子,都是他发烧了的幻觉。如果仇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丝毫不怀疑他就是那个逃跑了的人的话,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将他囚禁起来?

    “你们头儿呢?”云霁问王丛。

    王丛应声探进头来,正准备回答,结果回头一看,哎哟,头儿可不就回来了吗?

    ——

    仇正推门进来,见云霁醒了,就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叫了声“师兄”。

    云霁冷眼看着他,“你的眼里若真是还有我这个师兄,就把我放了。”

    “这怎么行……”仇正一步步走近,脸上乖巧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鸷和冷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么可能放你走呢?”

    云霁下意识地往后退,他从未从师弟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这种看着陌生人一般的表情,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仿佛寒潭里隐藏着烈火,那烈火在潭水之下隐隐地蹿动着,随时可能喷泻而出,将那潭水蒸发殆尽。

    仇正将他逼到床角,令他脊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的时候,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真可惜,这么多年……你竟然从未察觉到。”

    云霁瞪大了眼睛,察觉到什么?察觉到你竟然是个如此阴鸷的角色?察觉到你冷冰冰的眼神?察觉到你一直暗藏的野心?

    “你竟然一直对我……无动于衷……”

    仇正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一瞬间,前世的记忆交错。前世中,那个男人也曾经把他逼到墙角去吻他。

    云霁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反应过来了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个男人,当仇正的舌头伸进他的口腔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仇正灵敏的退了出来,他没咬上,牙齿磕上的时候,被仇正掐着脖子,掼到了墙上。

    “师兄,你还真是固执呢。”

    仇正的手越掐越用力,用几乎要将他脖子碾断的力道,掐得他不能呼吸。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正眼看我?为什么你总是当我是个小孩子,小动物?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在意我的存在?!”

    仇正几乎是咆哮在他耳边,说出了这一连串的问话。那团火焰终于还是喷发了出来,几乎沸腾了整个潭水,让那处寂寥的深潭变成了火海,蹿起火焰,冒出滚滚浓烟,烧得目眦尽裂。

    云霁被掐得满面通红,眼睛里不自觉地充盈着泪水,无力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师弟。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既陌生,又熟悉。

    因为窒息而产生了耳鸣,师弟说的话,他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

    没有不正眼看他,没有当他不存在……虽然当他是小孩子,更准确地说是弟弟……没有当成小动物……

    云霁眼泪顺着眼眶划落到仇正的手上,仇正感觉到湿漉漉的一片,突然觉得仿佛被灼伤了一般,急忙放开手。

    云霁无力地靠着墙跪下,大口呼吸,伸手捂着被掐着的地方。

    “师兄,师兄……”仇正仿佛幡然悔悟了一般,急忙将他抱在怀里,“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有想杀死你……没有……”

    他瞬间变得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双手颤抖着将快撕碎了的布偶抱在怀里,“你……别死啊,别死啊……”

    云霁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在响,耳边仿佛有笛声穿破了长寂的夜空。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又渐渐有了轮廓,有了个鲜明的影儿。

    “我没有……不在意你……”

    ——

    对于囚禁和暴戾的恐惧,使得云霁喘了好久都没有缓过气来。喘过气后便是闷声的咳嗽,似乎要将肺部的空气排尽一般,又篡夺了他的呼吸。

    前世和今世在刚才一瞬间交错并行,他几乎以为是那个男人在吻他,然后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但那横冲直撞的生涩与急躁却与那个男人的吻并不相同。

    当他分辨出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的话……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的话……

    他咬紧了下唇。

    对不起,他做不到。

    云霁抗拒地推着他,却被更用力地,用仿佛要将他揉碎到怀里的力气紧紧抱着。

    仇正紧紧地抱着他,那么高大的一个男子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师兄,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仇正拨过他蒙了眼睛的一丝长发,喃喃地说:“但我总觉得,你的心里没有我……我想让你看到我,记住我,哪怕是恨也好……”

    “恨也好,恨我……就不会忘了我……”

    那个男人也说过相同的话。

    云霁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师弟那有些茫然而绝望的脸,和武孝帝死前看着他的那哀戚的眼神交织在一起,使得他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那个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无可奈何又不得不认命。

    那个男人戎马一生,挥斥方遒,桀傲天下,万人景仰,却偏偏在临死之前,没得到过他的一句回应。

    水滴了一生,石头还未穿,水却已经流干了。

    云霁终于知道自己的心肠原来是硬如磐石。

    “头儿,宣国的人带赎金来了。”门外的属下轻轻敲门。

    云霁能感觉到仇正放开他的手有多么不甘心,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会回头看看他,生怕他跑了。

    等仇正出去了之后,云霁晃了晃手里的镣铐,又仔细看了看。镣铐的锁是簧片构造,他应该可以打开。

    他不能被关在这里,他要逃出去……

    ——

    边兴按着线路图在山中转了几圈之后,居然真的找到了山中石屋的位置。因为正好是白天,从陇中山道叉到山中石屋的这条路线还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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