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得他对男人的事情,总是一知半解。

    只记得有几次,男人御驾亲征,北上抗击蛮族,十天、半月、最长一次竟然三个月未归。

    那段时间,听闻朝中的风向是今天往东吹,明天往南吹,后天又传是变了天地。后宫里整天谣传着男人死在了西北大漠的消息,说是尸骨未还,只是被压着未发丧。

    他彻夜守在寝宫门外,望着之前男人过来的方向,期盼着那个男人能够出现。一天天,一夜夜地就那么等着。

    后来男人回来了,一身是伤。左肩的箭伤,右肩的刀上,腹部也有一道的伤口,幸好不算太深,回来的时候几乎已经不渗血了。

    那个与他曾经刺伤的位置相隔了数寸,拆开布料袒露出来的时候,只见两个并排的伤疤。

    男人没告诉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九死一生或者命悬一线之类的,男人都只字未提,只是轻擦着他挂在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都过去了。”

    他抚摸着那两个伤疤,停在自己刺的那一处,又抚过旁边的新伤,然后泪水便弥漫了眼眶。

    “疼吗?”他抬眼看男人,刚刚被擦去的泪水,又流了满脸。

    男人伸手抱着他,亲吻他的脸颊,以及泪水,“都过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对男人产生了好奇。想知道男人在做些什么,男人在想些什么,男人经历了什么,男人有什么打算。

    那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有种恍若初识的感觉。不是屈辱,不是被强迫着,不是催眠着自己去接受,不是将男人视为洪水猛兽,而是真正想去了解一个人。

    只是这个愿望,终生都没有实现。

    男人可以跟他说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却不告诉他自己正在做的事。他问过,也试着去套话,但男人避而不答。

    所有的政论、党争、军务……男人对他讳莫如深。

    为什么?他开始总也想不明白,后来便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以及在男人眼中的地位。

    不过就是一个男妃,一介后宫之人而已。

    他一个连孩子都生不了的妃子,除了张开双腿任君王临幸之外,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又有什么立场能参与议论朝堂之事呢?

    第45章 嫉妒

    上一辈子不知道的,这一辈子就格外想了解。

    了解庙堂,了解战场,了解那个男人的生活。

    所以他不禁开口问陈博涉,想从他那里谋求一个解答。

    “打仗啊……”陈博涉沉思了一会儿,捂着他的脚的手也停止了搓动,似乎真的是在聚精会神地回忆着。

    “就是金戈铁马,踏破关山吧。”陈博涉想了个诗词般的说法。

    “少糊弄我。”云霁道。他虽然未曾经历,但在上一世中,却见过那个男人从战场负伤而归的样子。那累累的伤疤留在男人的肩上、背上、腹部……他伸手环抱着的时候,便能摸得着。

    能让那个男人留下这么一身伤痕地方,怎么会是短短的八个字,便可一笑置之的?

    “就是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瞬息万变,千钧一发。”陈博涉转而看着他,“长刀一挥,瞬间便能了却一个人的性命,谋略一错,便能埋葬一个营的性命。狼烟、烽火、遍地杀戮,你还想听什么?竭尽你所能想象的惨烈,可能不过如此了,真实的战场,比之更甚。”

    “所以每次归来的时候,便愿意将话埋在心底,什么都不说吗?”云霁想起那个男人每次下了战场,总是闷不做声的样子。从未将他的经历与自己分享一毫一厘。

    有时他会怀疑男人只是把他当成个泄欲的工具而不是真的爱他,如果爱他的话,至少也应该像床头夫妻那样有些枕边私语,但男人对他,却从来没说过。

    “你为什么这么问?”陈博涉觉得这个问题仿佛意有所指,而当他看着季先生的时候,季先生的目光却仿佛看着远处的烛台,又仿佛什么都没在看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云霁没注意他的问话,还在想着前世中那个男人的事。

    一辈子的时间,明明已经做尽了夫妻之事,却依然不了解,甚至连彼此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都不知道,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季先生?”陈博涉看着眼前的人,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他似乎觉察到了,季先生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现在,季先生正在想着那个人。

    会是什么人?什么人能够占据了季先生的内心?什么人能够使得季先生在回忆的时候,眼底还能闪过缱绻的眷恋,甚至还有一丝温柔?

    那个人就是季先生在陇南山中消失了这么多天的原因吗?季先生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就是去见那个人吗?

    那个人是谁?是男是女?是季先生的什么人?难道季先生已经娶妻生子了?还是另有他不知道的一个人,与季先生保持着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

    乱七八糟的想法和猜测在陈博涉的脑袋里面盘旋着,他渐渐不安了起来,伸手在云霁的脚掌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云霁吃痛地想缩回脚,却被抓着脚踝拉了过去。

    “你放开我。”

    云霁挣脱了一只脚之后翻了个身子,变成了趴在地上的狼狈样子,结果被陈博涉从腰部拦腰一揽,整个人跌进了陈博涉的怀里,令陈博涉抱了个正着,变成了个坐在陈博涉怀里的姿势。

    陈博涉从背面贴了上来,将他抱住。他能感觉到后背贴着陈博涉的胸膛,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

    “先生刚才……是在想什么?”陈博涉的话语扫在他的耳边,不再是正经说话的声音,而是变成了轻佻的腔调,变得似乎有些陌生了,又像极了在马车里的时候,那种带着调戏和逗弄的态度。

    “将军!”云霁奋力挣脱,不能再维持这么个姿势,也不能再这么暧昧不清,“如果将军尊重我,请不要这样!”

    陈博涉被他的一声呵斥,斥责得仿佛清醒过来了一般,慢慢地松开手。

    云霁几乎是爬出了他的怀抱,大声喘着气。如果刚才陈博涉再固执一会儿,再禁锢他一会儿的话,可能他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这个该死的身体,对男人环上来的气味和体温,似乎格外有感觉。仿佛前世中所有的身体记忆全部都被唤醒了一般,突然就会动弹不得,继而顺从起来。

    这样的自己,真是可耻,令人羞愧。

    云霁自我厌恶地掐着掌心的疤,后背渗出的细细的汗珠,被夜晚的秋风吹凉了。连带着发烫的脸颊和发热的头脑,也被习习秋风吹得平静了下来。

    云霁转身拜了一下作为辞别,“我作为谋士全心全意辅佐将军,请将军给我一个谋士应有的礼遇,请将军记得,君臣之间……”

    “不可逾矩是吗?”陈博涉苦笑着,有些木然,有些惆怅,那霍然而起的心情……是嫉妒吗?

    ——

    那天的争执最终以陈博涉的低头沉默,和云霁的拂袖离去,作为散场。

    二人都对那天晚上的暧昧姿势闭口不谈,讳莫如深。偶尔四目相对的时候,还会别开目光。

    陈博涉是因为自觉得逾矩了,有些愧疚,又为了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每次私下相处的时候都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照顾不到季先生的感受,故而特地保持了些距离。

    而云霁则是想方设法,能避就避,能逃就逃。他只想二人各自是君臣的身份便好,不要像上一世那样纠缠不清。感情的事太复杂了,他不想触碰。

    于是二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去陇南之前送别的那个时候,主公是主公的架子,谋士是谋士的姿势。

    陈博涉批改公文的时候,云霁会在旁边研墨,帮忙,提议。陈博涉说起整合私铁和私盐的时候,云霁拿了地图指着东边山脉的地形,并且推举了个最为合适的人,作为说客。

    “那些私盐私铁的矿主和贩子也都有妻子儿女,要养家糊口,所以我们不应该是堵了他们的财路,断了他们的生计,而是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个合理的赖以谋生的渠道。”云霁对即将启程去作为说客的苏善叮嘱。

    “纵使他们手里有些武夫,却还是会衡量是与朝廷对抗的成本高,还是归顺朝廷的成本高。当他们衡量过之后,发现归顺朝廷是有利可图的话,应该便不会反抗了。世间万事,无外乎顺应民心,合乎民意。”

    “属下谨记。”苏善鞠躬告退。

    他是上次跟随云霁去陇南之后,留在广桦镇中给陈博涉通风报信的那名士兵。上次他昼夜兼程,长途奔袭几百里,只用了五天时间便回到了邺城之中给陈博涉报信,颇受赏识。更难得的是他做事机敏,又读书识字,所以这次云霁特别举荐了他去做说客。

    刘仁和孙易固然聪明,可惜不听他的,若派出去做事,他放心不下。边兴刚刚跑了两趟陇南,长途劳顿,车马奔疲,况且不会武功,实在不适合去说服那些手中握兵的盐铁贩子。挑来挑去,便想到了这个小兵。

    “将军,若想以后长期立足,恐怕必须要招揽人才了。”从这次出使的人选看来,身边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云霁有些忧心。

    芮深投敌被诛,边兴能文不能武,刘仁和孙易两个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不堪大用,将士里面也少了殷辰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将军。朝堂之上张望一圈,老老小小,参差不齐。长此以往,恐怕人才难以为继。

    “那么先生可有一些好的方法可以招揽人才?”陈博涉问道。

    云霁想了想,“我想恢复旧制,不知是否可行。”

    陈博涉示意云霁可以继续说下去,云霁便开口道:“我们不妨恢复科举考试。旧朝时有科举制度,从下面选拔人才。文有文试,武有武试,文试选文臣,武试选武将。”

    其实旧朝本来设有科举制度,后来蛮族入侵,科举制度一度被废,选拔人才也按照民族成分,划分了三六九等。如今,若率先在宣国国内恢复科举制度,既可为其他各国做一个表率,表明宣国有恢复旧制之决心,也可以表明一统天下之壮志。

    陈博涉生于蛮族乱世,没经历过旧朝秩序井然的时代,也不知道科举考试应当怎样操作,于是便问:“这个科举制度选拔人才,成效如何?”

    其实科举制度选拔人才未必能尽善尽美,人尽其用,但对于普通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开辟了一条上升仕途的途径,也确实能培养一群聪明人为朝廷所用。

    现在七国之中的名将名士,几乎都是旧朝的官宦子女和隐居的德才之士,也就是旧朝科举制度留下遗产。

    反观蛮族统治期间废除了科举制度之后,满朝文武皆是任人唯亲,导致人才凋零,也加剧了蛮族统治中原的衰败。

    “若将军一统天下之后,想永固万世江山,那么推行科举制度,就是势在必行。”云霁道:“祖宗留下来的法子,必然有其可用之处。”

    陈博涉点头同意了。尽管不想让先生离开自己的身边,但季先生是个可以治世之才。若只是放在身边当一个侍从,一天可以,两天可以,一个月之久的话……未免有点浪费。

    作为一国之大将军,未来的一国之君,不可有所私心。陈博涉深知这个道理,于是也不再勉强,“这件事,就由先生和边兴共同负责吧。至于武试那边如何拟题,如何命题,可以跟廉老将军一起决定。”

    云霁此次的惩罚至此,便结束了。不必再留守在陈博涉身边,也不必做他的早晚功课,陈博涉这是放了他,也是信任他。

    看来这一世的这个男人,确实是有些不同了。

    不再是那么独断专行,倒是变得通情达理了些。

    ——

    重新制定的科举制度,每年两回,分为秋闱和春闱。秋闱为乡试,在各个地方举行,本该是三年一次,但介于人才匮乏之现状,改为一年一次。春闱为会试,在都城举行。大省乡试前十名,小省乡试前五名者有资格参加会试,与旧朝一致。

    乡试考经义、论和策,经义为四书五经,论考思辨明理,策考治国之策。会试直接考策论。武试考箭、枪、刀、剑、戟、拳搏、击刺、营阵和兵法。

    云霁还是云晗昱的时候,曾经考取殿试头名,对考试题目和内容极其熟悉,于是宣国第一届乡试的题目,便是云霁靠回忆默写下的旧朝的乡试试题。

    第46章 备战

    按理说,主持会试的阅卷的,即使不是公子文怀,也应该是陈博涉,但公子文怀无心管理朝堂之事,而陈博涉又自称是一介武夫,不愿看这些长篇大论的东西。于是阅卷的任务便落到了云霁头上。

    这一点在旧朝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一个将军的幕僚,居然能要去评判殿试的卷子。

    在这个国君不能正式称为皇帝,将军把持朝政的乱世之中,胜者为王,能者为上。所以秉着谁提案,谁负责的原则,只得是云霁硬着头皮去评价考生们的策论。

    这一届会试的考生之中,有一位考生的策论令云霁特别在意了一下。

    因为会试的题目也是他出的,与当年云晗昱考过的题目一致,如何征收土地税金。而有一位考生答的策论,与他当年的行文格式非常之相似,最后的提案,也与他当年提出的“私田征税法”十分相近。

    “将军,恐怕这个卷子我无法评判。”云霁把考卷交给了陈博涉。

    因为这个题目,他当年也是这么写的,再让他评判的话,恐怕会掺杂主观意见,无法做到公平公正,只好求助于陈博涉给一个定论。

    陈博涉接过卷子,看了良久,评价道:“这方法虽然可行,但是如果将土地全部都化为私有,那么农田水利和灌溉,将成为重大的问题。现在的耕地,都以村为单位在打水井。如果田地收归为私有,那么这些水井的使用,和将来水井的钻凿,应该怎么分配?”

    “这倒不是太大的问题。”云霁不自觉地反驳道:“可以通过村民协商,可以采取一家包办,可以只将水井收为官有。不都是办法吗?”

    陈博涉摇头,“如果一家一口井的话,会造成水井过于密集,从而水源不足。如果仅过于稀疏,会导致有些地方得不到灌溉。在物紧人缺的条件之下,人员还是集中起来做事会比较好。”

    云霁刚想反驳,陈博涉又道:“现在是战争期间,十里无男丁,七家留妇孺的情况比比皆是,如果各为私有,各为私营,那么没有男丁的土地岂不是会被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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