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是假的。」阿哲看了自己被蜘蛛妖毒侵蚀的手,再看着那个已成白骨的昔日玩伴。壮着声音就把副村长的话打断。「养凰不是妖这件事是我最能确信的,那么,你说的便是假的了。」
    还以为是什么误会,原来不是误会,是打从一开始所有的故事就都是一场谎言,云大师绝非善类,这是养凰说的,铁定没错。
    两个深信的执着相互碰撞,最后就会激盪出真理的火花,阿哲能在最后一刻看透了,台下千馀人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阿哲,坚定你的信仰,你如此气息混乱,定是信那妖女所言。越是混乱,蜘蛛妖毒就越快毒发……」副村长还未说完,毒素果然在阿哲身上迅速蔓延,被衣物遮住的地方人看不透,但是露出的手脚头颈,已全是黑色。
    「阿哲!」凌馨尖叫的衝了过去,虽然曾经不喜欢这个顽皮的孩子,但终归是个孩子。养凰她尚且保不住了,不能连阿哲也如此……
    感受到凌馨脱离自己的怀抱,叔顗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坐视不管,当下凝鍊了一颗剔透水珠,腾在空中运转净化诀,每运转几圈就是将毒素抽出几分,不消一会,水珠化作墨黑,无声的坠落于石板玉阶,侵蚀出一处不小的坑洞。
    阿哲回復了血色,却也沉沉的晕睡过去。
    台下之人看不清,只以为阿哲是毒发身亡,当下疑惧更甚,不敢再做质疑或胡思乱想,就怕那毒素会如同阿哲那般蔓延过快。
    「河神大人,说好不插手的啊!」覡笑着说,声音不大不小的,只有台上人能听清。
    「就此小童,云大师不会连这都捨不得吧?」叔顗冷言回道。
    「自然能捨得。」覡笑得多开心,往日冰冷的语调也灵动几分。「只是台下还有这么多人,河神大人,你都要救吗?」
    凌馨握着阿哲的双手,一手过寒如浸于万仞冰谷,一手过热如烈火焚燃,这便是蜘蛛妖毒所要承受的痛苦。待到阿哲体内调息,左右手也回復寻常,凌馨终于安心的将他放下,神情严肃地站起身来。
    「叔顗,袖手旁观不是无罪。这些村民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虽是有罪,可罪不致死。」凌馨凛然的向台下望去,其中不乏有当时在村中住时交心过、交流过、交换物资过的村民,他们与人交好的心是那么纯善……可一方面人心又是那么的脆弱易变、贪生怕死,寧愿错杀也不愿错放。「人类有七情六慾,有爱恨情仇,不似神能气定神间,万事不动于心。也因如此,我们比神更懂爱、更懂恨、更懂恐惧、更懂珍惜。如今他们在此,信仰着即将摧毁他们的混帐东西,全然是因为恐惧。恐惧乃是天性,我们不能给他们定罪,更不能置之不理。」
    「哦——夫人是想管到底了?」覡满是笑意。
    「别把河神大人牵扯进来,是我凌馨想与你们交换筹码。听说你们当初设计我与小女进村,乃是因为小女有异种力量,牺牲她一人就能成全你们的大业。我是她娘亲,乃是同源,我以自己性命作为交换,你们放过这些村民吧!」凌馨表情无惧,甚至掺杂愤怒。可她人微言轻,直接打打杀杀是没有胜算的,这是她能想出最周全的方法。
    「牺牲自己拯救全村性命?这种傻子我好像在哪见过。不行了我记性差,实在想不起来。」契安寧翘着腿儿,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覡看着更有趣了。因为河神大人此时此刻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凌……凌馨……」河神面露悽苦,又是不敢置信,眉头皱紧话也说不好了。「没有你,我会死的。」
    「叔顗,沛儿就交给你了。人类生命短暂,我不过是神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了我,你也能遇见别的人,世上人何其多,我也不是这么独一无二。你这样完美的神,该有更好的人陪着。」凌馨心意已决,不准自己露出捨不得的表情,泪水却在眼眶打转。「叔顗,没有我你也不会死的。」
    这下叔顗总算是知道了签下契约时没把条例说明清楚的坏处,当初只跟凌馨说鹿牵能让他们心意相通,一有危机便可马上反应。但可没说明到,连同性命也是一起的了。
    「难道,是鹿牵?」覡从他们表情中,可以猜测端倪。
    「鹿牵你也知道?」这下换凌馨诧异了,叔顗说过这契约是人与神才能签下的,这个覡怎么也能懂?
    「我怎么能不懂呢?」覡暗了神色,自顾自的冷笑道。「只是既有鹿牵夫人自然是死不了了,以自己换村民,怕也是说玩笑话的吧?」
    「为什么我有鹿牵就死不了了?」凌馨显然是没听懂。
    覡在面具下的脸扬起了眉,拖了好长一声的『哦——』最终是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一个情况的确死得了。」覡轻笑道。「河神大人,你对你们之间的感情可没什么信心啊?」
    鹿牵之中,若是人爱神多一些,会随着神的性命不老不死;倘若是神爱人多一些,那神就会随着人生命而去……
    叔顗的心意自己是明白的,也相信凌馨对他是有情的,只是那样的情是否相当,她是否如同他爱她那般爱他,这点却是叔顗不敢去赌的。
    「你怎能认为有其他的人能取代你?凌馨,我予你的爱竟让你认为随便一人都可以取代你吗?」叔顗说得椎心刺骨,也不顾场合。凌馨是想严肃、是想绷紧了脸,但看到叔顗这神情,心也是软了。
    「叔顗,我并非此意。」凌馨连忙说。
    当初他们确认心意的时候就说过这话题,凌馨认为河神对她的好就是因为她是小狐狸的娘亲,虽然叔顗表明心意说他不只如此,可却也讲不出来是什么让凌馨这么独一无二。
    于是凌馨就认为,她先因为是小狐狸的娘亲,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叔顗也就这样彼此相处爱上了她。要是小狐狸的娘亲换作别人,或许叔顗也会认为别人是独一无二的吧!
    「凌馨,我认定了这一生与你相伴,若你执意要死,我绝不独活。」算了,叔顗也就认了。反正没了凌馨,人生带着那些相爱过的记忆,也是痛苦难堪。
    凌馨诧异了。
    怎么这个难题又丢回了她身上,她不想要叔顗死,也不愿一个个生命在她眼前殞落。想劝叔顗弃了她,却又怕叔顗执拗听不进去一来一往的拉扯让彼此难受。
    「叔顗……」
    只是轻唤着,她却还没想出个法子可以说服他。
    「凌馨,既然都是要死,不如你我夫妻一心,拚死一试吧!」叔顗释然一笑,凌馨怔怔的看着他,他本是一个清心寡慾,每日都只需要泡茶下棋的间散神灵,现在却因为她区区一个人类拚死拚活的。
    夫妻……一心……
    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要是今日想要牺牲自己的是叔顗,她又怎能不管不顾就任由他去。
    「好,我们夫妻一心。」凌馨坚定的点了点头。
    话一说完,叔顗拥着凌馨腾空而起,浅蓝色波光相拢,护着他们形成了环状结界。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契安寧觉得无聊便叹口气。「身旁还有一个累赘有什么好玩的。」
    时间紧迫,他们既要阻止村民们跳下岩浆坑寻短,更要解他们蜘蛛妖毒,一边还得守护凌馨,和力抗契安寧。
    「若我陪你玩玩,你可能保证不碰我夫人?」实在有些分身乏术,想救也不知从何救起,可他与契安寧之间终有一战,这倒是难以避免的。
    契安寧有些犹豫,然后缓缓言道:「姑奶奶我比你们长那么多岁,自然也不喜欢阴损的手段。只是我能答应不碰你夫人,可不能保证其他人也不会,他们的心机深沉的很。此行目的只为舒苍,我可保证过绝不贪玩误事。」太多次计画失败都是因为这个,导致契安寧这个笑傲江湖的大魔头情愿在云雨手下做事,毕竟她总鲁莽乱来,做事没什么章法可言,这回再寻不得舒苍,怕就是要被自己的魔君老爹抓回去接位了。
    「你在此处是为了牵制我,那我们各以五成功力相抗如何?」叔顗接续说道。
    「好呀!」复杂的情况终于有了个解决方法,契安寧当然求之不得。
    「契安寧!」突逢变故,覡可不能再无声淡定了。
    「怎么样云雨?你计画那么多,肯定是料到姑奶奶我很难控制吧!说要替你们牵制河神,我会做到,但其他的是非成败,全部都与我无关。」契安寧回眸一笑就甩锅,这下可甩的乾乾净净。
    况且她本就不是为了达成目而赶尽杀绝的人,怜悯心她本就没有,只是不讲些江湖道义,这名声传出去以后可就没人愿意陪她玩了。
    其实契安寧此魔给了叔顗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便是那个妄想当大妖怪的水精灵之亦,于是才提出个那么异想天开的解决之法。
    「云大师……要不要……」副村长附在覡耳畔,不知又说了什么阴险手段。只是云雨冷笑,他回道:「不!我相信这蠢笨的人心,不需多加手段,就足以让我成神。」
    云雨坐着,副村长就如狗一般蹲在他身侧。一主一奴,就在那处静静看着世局演变,像是欣赏着他们早就排好的戏。
    事不宜迟,契安寧缩掌于胸前运气,凝鍊成了一团乌黑混沌的灵气向叔顗的浅蓝结界推送过去。纵是只用了五成功力,契安寧道行深厚,仍是不可小覷。相信她不会有意伤害凌馨,当下便撤下了结界,将凌馨护于身后,也跟着凝练起灵力,掐掌猛攻而去,浅蓝与墨黑灵力于空相撞,一来一往,难分高下。
    知道此刻凌馨该屏气凝神,应该要安静乖巧。可是她真的想做些什么,难道她什么也做不成吗?此战因她而起,她却弱小到只能哼哼唧唧束手无策吗?
    「叔顗,难道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凌馨着急在一旁问着。
    「自然是有。」好险彼此只用了五成气力,叔顗还有馀力可以转头看她,露出风流倜儻的笑脸。「你能替我唸咒,助我功力大增。」
    「唸什么咒?」凌馨紧接着问。
    「我唸一字,你跟着唸。」叔顗回道。凌馨连忙点头答好。
    「我。」
    「我。」毫不拖泥带水,凌馨立马覆诵道。
    「爱。」
    「爱。」字正腔圆,力求精准。
    「你。」
    「你。」凌馨等了好一阵子,才问:「就这么短?」
    「嗯!所以请你多唸几次。」叔顗认真说道。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咦?」或许是太过情急了,凌馨好一阵子才意识到,当场还是羞红了脸。害羞这件事果然是不分场合的。甩头想了又想,不对,叔顗是不会耍她的,于是又接着问:「这是什么,鹿牵的加强之法吗?」
    「让我心尖发烫之法。」叔顗亲暱一笑,还搂着她往额间吻了一口。
    「叔顗……是什么时候学坏了啊?」凌馨用手抚过他亲吻的地方,不可思议的问着。
    契安寧直翻白眼,愤恨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卿卿我我都不知羞,倒害得姑奶奶我看得不好意思,的确是战术,爱情的臭酸味薰得我直噁心。姑奶奶我呢!从不喜坏人好事,我把眼儿一闭,你们就继续,五成力就算了,我就用三成牵制你。」契安寧才不是那么心善之人,但不知怎么得看着这对,就觉得莫名内疚,分明以前是没见过的啊!
    说闭上眼就真闭上眼了!她必须让脑子歇息一下,等等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忘了。
    叔顗是真的怕,再不做,就再也做不到了。
    契安寧虽然是全程放水,但这也让叔顗明白了她的实力有多么深厚,若她心血来潮就反悔,那他们夫妻俩可就真的是生死一瞬间了。
    只用三成力相互牵制,就还馀有七成力能做别的事情。
    不是谁都能一开始就放胆一试的,村民一个个登上玉阶,就站在祭坛中心的周边,看着那深渊之底是红中带橘的烈烈岩浆,就算有浓厚的信仰,也不免胆怯,不寒而慄。
    只是那蜘蛛妖毒更是不能小覷,蔓延速度之快,已至手臂。
    或许要结束一切有点太费力,不如就擒贼先擒王,杀了云雨,一切也就了结了。
    「年轻人,别想碰云雨。他是不会死的。」契安寧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真气运行转岔的流向。「他,跟神也签了鹿牵。」
    「那他这般胡作非为,那个神也不管管。」凌馨想了想,有点气愤地问着。
    「就是因为那个神避而不见,才让云雨成了覡。」契安寧冷笑一声,然后又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再下来就闭着眼不愿说话了。
    「叔顗快看!」凌馨惊叫道。
    虽然不太意外,有村民终归是忍不住恐慌和被毒侵蚀的苦楚,一心往那传说中的香巴拉踏去,叔顗也不愿再看多一人死去,手印翻转,他立马在空中画印了唤水诀,浅蓝灵力之中有着雷电金丝闪耀跳动,如流星一般往四周划散而去。不到半刻,群山发出轰轰鸣动,地面更是隆隆有声,汹涌波涛拔山倒树而来,水流冲将上祭坛,就让村民与岩浆坑之间隔开一面浪涛水墙。
    「这水不能把坑中的火浇熄吗?」凌馨好奇问着。
    「里面这火并非人间凡火,是浇不灭的。纵使水源源不绝往内冲去,也只是瞬间化作裊裊蒸烟罢了。」叔顗解释道。
    光是阻挡还不行,蜘蛛妖毒没有解决,村民一心寻死也是早晚之事。
    只是这蜘蛛妖毒中饱含了魔界瘴气,至毒至纯,表面上毒害的是村民,但实际上使宿主身死并非要务,毒的使命乃是在人身上种下难缠瘴气,使渡化、净化的医者、仙者或是神,功力费尽,光是要救一人便损耗极大,何况现场有千馀村民。
    叔顗也深知,此一消耗,怕是连自保的力量都难有了。
    不过凌馨不能看着人在她眼前死去,叔顗自然也是不能够了。
    一边唸诀稳固巨涛水墙,一边运转着水珠开始净化,另一面还得用三成功力抵抗契安寧。
    关于净化这件事情,村民不懂得,心里只有恐惧。
    哪来的水珠要把他们的精气吸走?这可一定是妖物在暗中作祟!他们挣扎反抗,跑跳试图避开水珠纠缠。虽要追上区区人类不甚困难,却也隐隐加深了法力消耗,叔顗必须更加聚精会神,才能把那毒素抽离而不伤本体。
    若是不救,那么这招也造不成什么威胁。这招就是料定他们必会伤己救人。
    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一颗颗水珠吸取毒素转黑而落下,被疗癒之人倒下休养,被其他人看在眼底也就是死了,于是累积的恐慌愈来愈盛,人们心急之下也想尽蚍蜉之力,试图撼动那苦苦支撑的水墙。
    「叔顗,你这个神当的可真有出息。」那个声音很冷,却是很熟悉,由远而近的传来。凌馨转头一看,差点要晕了过去,这不是她关在白球里关好好的沛儿吗?
    「沛儿,你怎么来了?」凌馨连忙问道,眼底是化不开的心急。
    「娘亲。」沛儿的神色凛然寒冷。「都歷经轮回了,你还是最麻烦的狠角色。」
    沛儿的记忆甦醒之后,想着要收拾残局,不得不管。便寻着以前的记忆唸诀闯出姮娥之花的幻境。
    她此身乃是人类,纵使是记起来过往的一切,要让那神力回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况且她还是河神的时候,就将大半法力全都给了小狐狸。她刚刚是好生休养了一下子,灵力回復还不到原本的千万之一,可已经拖不得了,她万万不允许同样的悲剧降临在他们身上。
    她神色凛然的叫上了不知叔顗突然去了哪里茫茫然乱晃的两隻水精灵,之亦邢南,将他们踩在脚下充当坐骑,之亦邢南觉得自己是勇敢的大哥哥,最近还练功练了不少,给好妹妹踩着玩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也没有多想,就载着沛儿往虰蛵山顶去,期间之亦与邢南比赛谁衝的快,谁知道旗鼓相当,沛儿也得以稳固的上山,不必劈叉。
    邢南不似之亦心大神经粗,沛儿气质有变,那一站出来气势磅礡,神圣端庄却是凛冽,他是怀疑这根本不是沛儿,却也难找出什么真凭实据。
    然后就到了刚刚那一幕。
    沛儿对娘亲一向是敬爱非常,甚少违逆。怎料一见面,沛儿就冷言冰冰的说自己娘亲是麻烦的狠角色,还嘲讽着自己的河神爹爹当神当得有出息。
    慌张的何止是之亦邢南,这一双爹娘更是惊骇不已。
    「沛儿?」
    「叔顗,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救那些根本不愿你救的人?」大风猎猎吹着,沛儿的衣襬随风狂舞,她毫无畏惧的昂着头看着叔顗,往他灵魂深处那样盯着看,穿过了千百年,她始终是不能懂。「人心确实有恶念,况且不识好歹,为什么该救?你自己看清楚,再做决定吧!」
    小小的沛儿腾空悬上了天,赤红色的法力似在她周身燃烧,她的瞳孔变了顏色,火红如两粒圆润相思豆,她从身上取出个东西,一取出便露出万丈刺眼强光,原是一朵明亮无暇的姮娥之花被捏于手中。
    她小小的双手一合拢,琉璃所製的花碎裂在了手心中,剔透无暇的碎屑随风消散,那些回忆,也随着碎屑幽幽刺入了爹娘的眉心。
    契安寧也顺便,一点小蜘蛛丝不知怎么就缠上了她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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