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瑞涵把随身镜立在桌上,端详着脸上的纹路。眼角的细纹似乎又多了一条──记得前两个星期还没有的。她其实一点都不老,却莫名长得特别成熟,这一直是她对自己很不满意的地方。即便如此,岁月却没有稍微放过她一点,随着时光流逝,该多的皱纹仍是一条也没少;尤其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忧思难遣,越发觉得肌肉松弛得特别快。
    叮铃一声,有人推开玻璃门走进咖啡厅。抬头一看,是提着公事包的方燁到了。她旋即收起镜子,挥手招呼:「方律师,在这。」
    方燁微笑向她走来,在她对面坐定,并点了一杯卡布奇诺。
    「真是不好意思,这次又麻烦你了。」孙瑞涵微微頷首。
    「千万别这样说,身为法律人,还是要尽一些社会责任的嘛。」方燁打趣道。
    孙瑞涵是透过同事赖怡菁介绍,才认识方燁的。他是「寰宇达峰律师事务所」的合伙律师之一,年约三十六七,拥有亮眼的留美博士学歷,是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实的黄金单身汉。数星期前,孙瑞涵提出了法律諮询的需求,方燁十分大方地提供了免费服务:「我和小菁是老同学了,她介绍的朋友,我当然得义不容辞地帮忙。」
    这天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方燁从公事包中拿出一叠文件,轻轻推到孙瑞涵面前,「你上次问我,欠税若迟迟不缴纳,会有那些可能的后果?老实说,根据我们所内经手过的案子,还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但若假设没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话──大概就会像我整理的资料这样。」
    孙瑞涵拿起文件,上头洋洋洒洒列了成串的税务法条;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疼──她最近很常偏头痛。
    「我……会好好研究的。」她礼貌地回应。
    方燁看穿她的苦恼,哈哈大笑,「我懂、我懂,这种东西很难马上吸收。简单来说,营所税的部分,迟缴每超过两天,就会被加徵百分之一的滞纳金,不过有个上限;此外还会有滞纳利息,这就是无限累计了。如超过三十日未缴纳,就会移送行政执行处强制执行。」
    「强制执行……有哪些执行方式?」
    「若他名下有房地產,可能会被拍卖;如果没有,那银行帐户的财產可能被冻结;营利事业的欠税额达到一定的金额以上,他就有可能被限制出境。」
    「他名下没有房地產……」孙瑞涵幽幽说道,像是略松了口气,「至于限制出境……坦白说我倒有点这么希望,至少他就没办法跑得太远。」
    方燁目光灼灼地凝视她,「那么财產被冻结呢?你不替他担心?又或者还可能有更糟的情况,就是被政府管收。」
    「那就太好了,」孙瑞涵忽然大笑,笑声却透着酸苦,「他没钱花还不会自动回来找我吗?被管收就更好了,我就会马上知道他的下落。」
    「找到他以后呢?他有能力缴纳这连补带罚的庞大税额吗?」
    「找到他的话,一切都好说,」孙瑞涵心不在焉地搅拌着自己的那杯热美式,「就算我帮他代缴,也没有问题。」
    方燁双手在下頦交叉着,叹道:「你这是何必?一个会拋下你跑路,还欠下一屁股税的老公,你还要这样帮他,甚至到现在还要苦苦寻他?倘若我是你啊,早就乐得趁机切割乾净,反正政府追税,原则上不会追到家属头上。」
    「原则上?」孙瑞涵只回应了最后一句。
    「对,原则上,」方燁强调,「不瞒你说,税局也曾发生很多离谱状况。例如找不到纳税义务人,就把税单寄给邻居或家属这种乌龙事件──不过按一般正常程序的话,是不会这么做的。」
    孙瑞涵睁圆了眼,「竟然还有这种事?」
    「你也别太担心,」方燁笑了,「倘若真的遇到了,你再来找我,我会有办法搞定。」
    「我不担心这个……」孙瑞涵顿了顿,「话说他失踪后,家里收到了营所税催缴单,我才知道他经营的公司牵扯上逃漏税。之后催缴单每个月不停寄来,让人很有压力……」
    「其实你大可不必理会。欠税的是他,而不是你。」
    孙瑞涵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叹道:「我总不能让这件事拖下去,等滞纳金和利息越积越多,他可就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方燁侧头凝思,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问:「你刚才说……你第一次收到催缴单之后,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大概三个多月了。」
    「那么也许他早就被强制执行了……你没收到执行通知单吗?」
    「老实说我收到了一张债权凭证──他名下没有任何财產,因此暂无法执行。」
    「没有财產?」方燁大感意外,「这么说……看来他是有计画地提早脱產之后,才跑路的。」
    听起来似乎是如此。孙瑞涵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放心或是伤心。放心的是,原本怀着一丝丈夫可能发生意外的担忧,若真是欠税逃亡,至少代表他人还平安无事;伤心的则是,丈夫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但欠税,还无声无息地拋弃了她,连遇到难关都不和她商量一声。
    原来他牵涉的麻烦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即使手中那杯热美式已加了一整包糖,她却驀然觉得咖啡苦涩得几乎嚥不下,那气息在喉咙里不停打转着,甚至满溢到了眼眶。
    方燁怕她尷尬,假装没瞧见她拚命忍泪的模样,说:「若你已经决定要帮他缴税,那我的建议是……最好趁早缴,要是拖到滞纳利息翻倍,到时你可就想缴也缴不起了。」
    他犹疑片刻,又补充:「我想我还是跟你道个歉……律师这行干久了,大概已经太习惯只站在当事人的立场思考。我刚才不该直接建议你拋弃先生不管的。」
    孙瑞涵一听忙说:「不,方律师,千万别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你肯来帮忙,我已经很感谢了。何况……」她又叹息,「你也是为我好。」
    「总之,你还是先回去好好考虑该怎么处理。缴钱了事当然是最容易的……不过问题是,你有办法负担吗?」方燁微露忧色。
    「目前的金额,我还可以,」孙瑞涵淡淡一笑,「在半导体业打滚了这么多年,这一点积蓄还是有的。」
    「那就好,最起码不要影响到你的生活。」方燁说,「若还有什么疑问,欢迎随时再来找我。」
    「好,谢谢你……方律师。」孙瑞涵喃喃说道。
    离开咖啡厅后,孙瑞涵开着她的酒红色福斯休旅车到大卖场,一口气採买了一个月份的零食、盥洗用品、卫生纸和调味料,逛到傍晚才离开。
    踩着暮色回到家,正打算掏出钥匙开门,却赫然看门上贴着一张刺眼的黄色纸条,上头漆着八个红色大字:
    『欠钱不还,小心夜路。』
    一股火气直衝上她的脑门,立即伸手把纸条撕下来揉成一团。「去你的王八蛋,弄得我大门都是残胶!」她低声咒骂着,开门衝进屋里拿出一罐酒精和菜瓜布,回到门前奋力涂抹了半天,才把残胶清理乾净。
    脱下跟鞋和外套,她瘫软到沙发上,觉得疲惫至极。偌大的透天厝空盪盪、静悄悄地,似乎连呼吸都能听见回音。
    她出门一整天,不知这张纸贴在门上多久了?又有多少邻居看到了?等到明天她走出这道门,旁人看她的目光会不会流露异样?
    这些问题只在脑袋里掠过一轮,她便摇头不去想了。开火帮自己准备晚餐前,她想先换件舒适的衣服,于是上了二楼的卧室。
    开了灯,梳妆台上的一只戒盒攫住她的目光。自丈夫失踪后,她已经打开戒盒怔怔凝视过无数次,这回却还是忍不住流连。两枚熠熠生辉的铂金戒指,嵌在盒底的丝绒中,宛如它所象徵的意义一般──静謐恆久。
    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其中一枚的主人早已悄然离去,没带走戒指,更没留下隻字片语。
    两行清泪簌簌滑落她的脸颊。『我该怎么办?』她在心中嘶喊着。
    『你只告诉过我,不必帮你还债;却没告诉我,税案该怎么办?』
    泪滴落在手中的戒指上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搭」,这是她唯一能获得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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