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燁坐在办公室里,借筛入室内的阳光翻阅着助理当天整理的剪报,还觉得有几分睡意惺忪。前一天开庭消耗他太多脑力,结束后他仍在家里准备下一场诉讼的资料,一路熬到凌晨才闔眼;他甚至觉得根本没睡着,马上又得迎接另一个上班日的晨光。
    他伸了个懒腰,把剪报搁在一旁,打开电脑,开始面对手上海量的案件。不一会助理李诗华敲门进来了,说道:「方律师,孙小姐还是匯款过来了,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方燁微微皱眉,「不是告诉她不用收费的吗?」
    「她说叨扰了你这么多次,无论如何得支付一些费用;她还自己匿名打来事务所,询问律师諮询的开价。她是付款之后才来电告知的。」
    「好吧,」方燁说,「那也没办法。」
    李诗华瞄到他桌边的剪报,离她最近的一则报导标题写着:「欠税大户许家,近亿税款追讨无门」,便扁扁嘴,鄙夷地说:「又是欠税新闻?真不懂税局怎么这么没用,追了那么多年都追不到。」
    「这你就错了,」方燁淡淡一笑,「你才来上班没多久,大概还不是很清楚,其实每天在媒体看到所谓的欠税户,很多是幌子。」
    「幌子?」
    「对,」方燁拿起桌上的剪报,「以这个知名的许家来说嘛,当初许洋顺担任新创生医公司的高层,拿到了好几亿元的技术股,都还没兑现,税局就将这技术股曲解为『薪资所得』,开出七千多万的税单。许洋顺提了行政诉讼,还没等到判决结果,人就往生了。他儿子许世帆甚至来不及归国,就继承了这些技术股,也继承了天价税单。他缴不出这巨额税款,这些年来连本加罚累积到了亿元,还因此被限制出境──你说可不可笑?他甚至连回国都回不了了,以免一回来就再也出不去。」
    李诗华一愣,「竟然有这种事?那你说的幌子,意思是……」
    「是指财部三不五时藉发新闻稿批判欠税大户,实则是想藉由指责逃漏税的舆论压力,来转移税局多如牛毛、不当课税的事实。」
    李诗华露出犹豫的神情,「这……和我印象中的税局……」
    「互相牴触,对不对?」方燁接口道,微微冷笑,「毕竟你们在学校学的,一直以来都只有『纳税是国民的义务』;而从没学过『拒缴不合理的税』。只有像我们这种真正经手税务案件的律师、会计师,才会知道税局根本是合法强盗。他们这么做,不外是为了所谓的查税奖金。」
    「那……方律师,刚才提到的那位孙小姐,她先生不是也遇到欠税问题吗?会不会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李诗华好奇问。
    「这就不好说了,」方燁淡漠地说,「毕竟她并没有告诉我详细状况,只问我不停收到税单该怎么办。」
    「你没打算细问吗?如果税单真的有疑虑,搞不好还有机会帮她申诉呢!」
    「难啊。」方燁一脸漠不关心,「和税局打行政诉讼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胜诉率不到十分之一──毕竟那些法官都是被税局牵着鼻子走的。更何况,我手上的案件早就快应付不来了。好啦,我得开始工作了,你也去忙你的吧。」语毕,方燁就把注意力拉回他的电脑萤幕。
    加起来数百万元的税额、滞纳金和滞纳利息,孙瑞涵最后仍硬着头皮缴了。她对丈夫公司详细的财务状况并不清楚──总之绝对是糟到不行──毕竟在他失踪前,公司就倒闭,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员工亦作鸟兽散。
    她听了方燁的建议之后,对于无限累加的滞纳利息实在恐惧不安。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赎回部分的基金投资,帮丈夫把税连补带罚地缴清。虽然不免肉痛,却顿时觉得徘徊在头顶的阴霾减轻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这样一来,便为丈夫回家的路上去除了一些阻碍——儘管她其实毫无把握,他到底会不会有回家的一天。
    不知不觉春寒料峭的时节已过,进入烈日炎炎的盛夏。每当下着午后雷雨时,她便会想起去年秋日,丈夫离她而去的那个雨天。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她脑海里冷不防浮现这几两句诗来。不知流落何方的旅人,也会在这样的时刻,有着和她相同的情怀吗?
    一如往常的加班日,拂着晚风离开公司时,她的红色福斯已披了满身的雨点。这天她为了研究不同供应商的设备内容,搞得头昏脑胀;直到开车回到矗立在寂静巷弄中的家,望见轻轻摇曳迎她归来的路树,心才稍稍沉淀下来。
    不料停好车之后,才刚打开车门跨出步伐,忽然眼前一黯,竟是影影绰绰三、四条人影挡在她面前。
    她骇然失色,反射性地倒退一步,却砰一声撞上了车门,骨盆处痛得她差点弯下腰来。待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男人都相当面生,个个神情木然,黑夜之中令人怵然心惊。
    「你们想干什么?」她反射性地从包包里掏出手机,在手中紧紧握住。
    「太太,别紧张,」站在眼前的那个男人露出轻浮的笑容,「我们没有要对你怎么样,报警没用的。」
    孙瑞涵不说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犹豫着要不要按下电话号码,却又怕轻举妄动,会招来未知的后果。
    「你很勇敢哦,竟然独自撑到现在,真是不简单,」那男人又嘿嘿一笑,「我们传达的任何讯息,一律无视就对了,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瑞涵强自镇定,冷冷地说,「我要回家了。」她挪动身体,正要从一旁的缝隙鑽出去,站在后方的两个男人又瞬即挡住她的去路。
    「你这次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那男人不笑了,冷如霜的嗓音里充满威吓,「杨子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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