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全再次朝着李道玄深深一拜,颤声道:“将死之人,别无所求,只有此事,我实在放不下。”
    “好,我答应你,那个人我已经带来了,就在我身后。”
    高全一愣,而后努力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这才发现,就在国师身后,还有着一道身影。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道袍,四五十岁模样,面容十分普通,眼眸中带着一丝沧桑。
    不知为何,高全看着他,竟隐隐看到了太宗的影子。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声好,整个人如释重负,对于国师选的人,他自然信任。
    月夜下,白发老翁大笑离去,灰白的身影一点点隐于夜色之中。
    李道玄瞥了一眼有些动容的男人,淡淡道:“走吧,你也有很久没来拜祭太宗了吧。”
    男人眼中露出一丝羞愧。
    昭陵中,男人眼含热泪,望着太宗和长孙皇后的墓碑,叩拜不已,失声痛哭。
    过了很久,他的情绪才渐渐平复,望着李道玄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感激,也有不解。
    “国师,你为何不杀我?”
    眼前这个人,独自背负了弑君骂名,实际上却并未杀他,而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被三昧真火烧成灰烬的,不过是一根头发罢了。
    李治有些想不明白,他本可名垂青史,无垢无暇,如今却要在史书中留下弑君的一笔,背上无数争议。
    李道玄瞥了他一眼,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
    “世人毁我、谤我、赞我、誉我……”
    “与我何干?”
    他朗然笑道:“青史留名也好,遗臭万年也罢,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想杀你,就杀了,想救你,也就救了。”
    昭陵中回荡着他的声音,那般潇洒疏狂,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流。
    这一刻,李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皇会对他如此推崇和信任,也明白了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依旧还有那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
    李治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李道玄深深一拜。
    “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而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昭陵扫墓人。”
    “你的法力和肉身都被我封印了,已和普通人无异,会渐渐老去,甚至死亡,除非有朝一日你能勘破心魔,做到真正的放下,才能破除封印,恢复修为。”
    “在这之前,好好为你的父母……守陵吧。”
    李治躬身一拜,默默退下。
    陵中安静下来,唯有长明灯静静燃烧。
    李道玄轻声叹道:“太宗,别说我不给你面子,要换成我以前的脾气,管他是谁的儿子,直接就砍了。”
    “你和长孙皇后一共就只有三个儿子,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他了,看在他最后幡然醒悟,还算有些担当的份上,我才给了他一个机会。”
    “如果他真死在了昭陵,那你可就不能怪我了。”
    李道玄喝了一口酒,然后又在地上洒下许多。
    “三壶酒,三百年,现在想想,我可真是亏大了,以后若是能再见面,你可得补偿我……”
    昭陵中,声音不断响起,仿佛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在彻夜长谈。
    ……
    翌日,清晨。
    李道玄离开了昭陵,没有人知道他这一晚都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看见他的离开。
    唯有在外面扫地的李治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他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
    发了一会儿呆,他轻叹一声,继续开始打扫落叶,整个人的气质也愈发安静。
    说来也奇怪,远离了权力纷争,在这幽静的昭陵中,他反倒觉得更加心安。
    ……
    长安城,西市刑场。
    这里又被称作独柳树,是长安的两大刑场之一,另一处名叫狗脊岭,是东市刑场。
    有些身份的犯人,往往会在独柳树问斩,比如贞观时期的张亮,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因收养了五百义子而被李世民视为谋反,最终于此问斩。
    一大早,这里就挤满了人。
    看砍头,历来是民间老百姓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尤其是当贪官污吏被斩首时,大家更是拍手叫好,兴奋不已。
    更有甚者在砍头后还会冲上去撕下几片肉。
    比如酷吏来俊臣,此人在长安横行无忌,鱼肉百姓,淫人妻女,杀人如麻,历史中,当他被斩首时,百姓蜂拥而上去剐他的肉,将他碎尸万段。
    整个长安的人都在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庆祝,宛如过年。
    但现在那个令人憎恶的来俊臣却高高在上地坐在台上,笑容阴险地注视着即将问斩的犯人。
    那是一个面容温和的胖子,即便被押到了刑场上,却依旧临危不乱,保持冷静。
    武嗣宗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一脸得意地望着狄仁杰,笑道:“狄公,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呀。”
    狄仁杰冷笑一声,不作回答,心中却如电急转,思考着脱身之策。
    昨天他在客栈中迟迟没有等到孔兄回来,便独自一人去了大慈恩寺,想去问一问寺中僧人,查一查圣僧玄奘入魔之事。
    却不想,刚好撞见了武嗣宗和来俊臣在对前来上香的妇人施暴。
    狄仁杰站了出来,救下了那个妇人,却不想武嗣宗说他身为彭泽县令,私自入京,意图谋反。
    狄仁杰拿出圣旨,但他没想到的是,嚣张至极的两人竟然说圣旨是假的,强行让人把他抓了起来,而后火速下狱,伪造证据。
    不经大理寺会审,也不上报刑部,他们一夜之间就定下了罪名,次日清晨就将他拉到了西市问斩。
    狄仁杰如果还是宰相,他们肯定不敢这么玩,但现在的狄仁杰,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两人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时辰到了,斩立决!”
    就在狄仁杰还在冥思苦想时,来俊臣阴笑一声,直接抛出了令牌。
    他对狄仁杰有些忌惮,知道此人聪明至极,在朝中人脉甚广,颇有威望,未免迟则生变,不如早早行刑。
    刽子手有些不解,看着刚刚升起的太阳,郁闷道:“大人,这午时还没到呢。”
    午时阳气重,犯人被斩首后不会变为厉鬼。
    来俊臣那张阴柔而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刀锋般笑容,平静的声音中有着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我说到了,那就到了,你再看看,现在是不是午时?”
    刽子手浑身一颤,汗如雨落,忙道:“是午时,是午时!”
    他举起大刀,就准备砍向狄仁杰。
    下方的百姓纷纷上前,大声呼喊。
    “现在才辰时,离午时还早着呢!”
    “狄公为民请命,是个好官,你们凭什么杀他!”
    “老天爷,难道连狄公这样照顾我们老百姓的好官,都要死在那些狗官的手中了吗?”
    ……
    一时间,群情激奋,百姓们纷纷上前,若不是有着官兵阻拦,恐怕早就冲到了刑场上。
    这些年,狄仁杰的官声早就传遍天下,他不管在何处为官,都能造福当地百姓,有杰出政绩,调任时百姓往往出城相送,连绵十几里。
    当年要不是他,魏州城的几十万百姓,还不知要被武嗣宗屠戮多少。
    狄公祠、功德碑早就遍地开花。
    长安的百姓一听要被问斩的是狄公,哪里能愿意,纷纷骂着那准备行刑的刽子手。
    刽子手也懵了,显得犹豫不决。
    “你再不斩,以后,就都不用斩了。”
    来俊臣的声音幽幽响起,有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寒意。
    刽子手眼中露出挣扎之色,最终闭上了眼睛。
    “狄公,抱歉了。”
    他当然知道狄公是个好官,但是没办法,如果不杀狄公,那死的就是他,甚至是他的全家老小。
    “无妨,你家中也有妻儿,不要因为我而牵连到了他们。”
    生死关头,狄仁杰依旧表现出了与生俱来的豁达和善良,他也想活着,但若天命如此,他也会坦然接受。
    刽子手心中一震,却也只能咬牙挥下屠刀。
    咔嚓!
    刀光一闪,狄仁杰的头颅已经落了下来,鲜血飞溅。
    激愤的百姓顿时为之一滞,露出悲戚之色。
    狄公……就这样死于小人之手?
    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狄公,狄公又长出了一个脑袋!”
    众人望去,果不其然,地上已经有一个脑袋了,狄仁杰却依旧毫发无损,仿佛在被砍下后瞬间又长出了一个。
    “再斩!”
    监斩的武嗣宗突然大声喊道,声音中有一丝惊恐。
    刽子手只能再次挥刀。
    刀光再次一闪。
    又是一颗人头滚落,狄仁杰的头依旧好好长在脖子上,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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