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不散,他说的是暖意阁后的跨院吗?

    ……

    两年没回俞府,东园景致没多少变化,只是各处园子住的人已不同了。

    她离京,阿初进了家庵,暖意阁彻底空了下来,从前服侍她们的丫头都已散去,或调去别的房里,或打发了出去,还有的嫁了人,熟悉的面孔再也看不着了。如今给俞眉远使唤的都是新鲜面孔,年纪尚轻,手脚倒伶俐。

    孙嘉惠仍住在浣花苑中,她的眼睛越发不好,几乎看不清东西,便整日呆在浣花苑足不出户。俞眉安出了嫁,邵娴要操持整个俞家,俞宗敏忙于外务,俞宗翰就令二姨娘搬去了浣花苑里服侍孙嘉惠,两人就算要斗,也就拘在了浣花苑里斗去,斗来斗去终不免无趣。俞章敏已经进了詹事府任右清纪郎,看模样俞宗翰已打定主意要辅佐太子了。俞章华定了亲,也专心替俞家打理家中田庄铺面等俗务。俞家上下,只有被囚在庆安堂的杜老太太,依旧没有变化,每日瘫在床上,三餐屎尿都要人服侍,死不得,活着累罢了。

    邵娴收拾了东园南面的和安堂给她住,虽不是东园最大的院子,却是最暖和也最明亮的一处地方。俞眉远进和安堂时,院子里早有下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见到她都曲膝行礼,规规矩矩喊一声“郡主”。现如今这里的下人都是新的,没人知道俞家旧事,也没人见过两年前的她,因而对她是好奇多过敬畏。

    和安堂的小库房里早就堆满东西,全是给她备下的嫁妆。因是嫁进皇家,俞宗翰亲自过问,再交由邵娴操持,十分慎重。徐言娘的嫁妆虽已没剩多少,但有好些当初陪嫁来的家具珠宝玉器古董后来都在杜老太太屋里和西园二房那里被抄出,现下都归还俞眉远做了嫁妆。俞宗翰另外拿了一大笔银子出来,一半做了压箱的银两,一半交由邵娴购置了家具毛皮布料首饰摆件等物,这几天不断有人将东西送进园里,下人们来不及清点,还都散放在大库房里没搬过来。

    除了这些东西外,俞眉远另有兆京的三处铺面、俞府的西园以及这几年她自己攒下的银两,林林总总这嫁妆的数额已经颇丰,可这还不算宫里头帝后旧年答应过赐她的嫁妆。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上辈子该有的风光,这辈子只会多,不会再少。她是大安朝的传奇,从前是,以后也是。没有人会磨去她的锐气,剪去她的羽翼,她再也不会是上辈子的俞眉远。

    ……

    在园里逛了一圈,天就暗了。

    霍铮与俞宗翰在书房里商谈了一整天,连饭食都叫人送进书房去吃的。俞眉远已经料到,他找俞宗翰问的是前朝皇陵的事。

    这事她撒手不管,解药求不求得到她也不在乎,这辈子能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过这五年,她已经心满意足。若要让她选择,她情愿霍铮呆在自己身边,也好过涉险救药,只不过这药如果不让霍铮去找,他这辈子心都不安,俞眉远不希望他带着愧疚陪在她身边,也就随他去了。

    年还未出,初春比冬天更寒冷,和安堂的炭火烧得很旺,俞眉远裹得厚实,又抱着汤婆子,仍旧觉得冷。时间过得很慢,俞眉远今晚有些耐不住性子。一想到要分开一个月,她心里就有些空落,便盼着二更天。

    好容易听到园外的更锣声响,她立刻披了斗篷,拿好手炉,将自己裹得严实,大摇大摆出了园房。

    如今,没人敢再拦她,她也无所顾忌了。

    拐了几个弯子,走到暖意阁的跨院时她已有些喘。跨院里静悄悄,月光清晖遍洒满园,景致仍与从前一样。她下意识朝亭上望去,亭上无人,她有点失望。

    霍铮迟到了?

    正想着,她左肩被人一拍。

    俞眉远急急转身,可后头却无一人。

    右肩又被拍了一下,她再转,身后仍无人。

    拍她的人似乎在逗她般,只随着她转。

    她不干了,怒道:“霍铮,你又装神弄鬼!”

    身后的人轻声一笑,展开双臂从后头拥住了她:“乖徒弟,别转头,你转了头,我就……”

    “就什么?”俞眉远按住他的手,在他怀里转过了身,与他面对面。

    晶亮的眼眸撞上他与月色一般清冽的目光,起了些赧意。

    他的怀,厚实温暖。

    “我就……会忍不住想亲你……”

    一想到有一个月见不着,他就觉得堵得懂,此时再见,才半日的思念就从胸中满溢。

    罢了,这礼不守就不守吧。

    若叫人发现,那就……带她浪迹天涯去。

    ☆、第157章 坦承

    月光在俞眉远脸上铺了层萤虫尾光般的亮,玉似的温润迷人。

    她抿着唇,羞涩抗拒他的靠近,他的头转到哪边,她就往另一边撇脸,死活躲着他。霍铮本也就是逗逗她,可她的拔浪鼓似的扭,额前的发丝与头上的绒头花不断拂过他的脸与唇,反叫他有些意乱情迷。

    小丫头的手攥成拳头按在他胸膛上,像猫的爪子,她穿得厚实,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衣裳下细如无骨的腰肢,对敌的时候她这腰肢挺拔坚硬如山,到他手里便像一段绵蜜的麦芽糖,而他的手臂就那根糖棍,随意一挑,她就要化在他掌中。

    霍铮一手握住她的拳,那拳冻得像冰坨子,他忙歇了逗她的心思,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偎,嘴里仍戏谑:“这么冷的天我站风里等你,你不补偿我一下?”

    俞眉远脑中正乱,身体被夜风吹得虽冷,可他贴来的身体又让她着火似的烫,也不知怎的就回了句:“那给你亲一下,只准一下!”

    说完后,霍铮低低笑了,她忽然醒过来,羞得把头埋到他襟口处,死也不肯再抬起来。

    “你别闹。我叫你来是有正事与你说。”好一会,她才闷闷开口。

    “正事?什么正事?”他正经问道。

    于是她抬了头,可声音还没发出,便被他逮着了唇。

    他飞速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立刻结束这一吻。

    俞眉远还呆着,就听他正经八百的说:“阿远,你要说何正事?”

    “……”她回神,可恶的无赖满脸严肃,似乎刚才的吻只是她的错觉,她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闭嘴瞪他。

    霍铮低头望去,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格外生动,眼眸璀璨如星,唇上染着月色,又是叫人着迷的甜美。他心里一叹,浅尝辄止的吻非但没能解他的瘾,反把他撩得更难受,可还有一个月才大婚,这段时间……真不好熬。

    俞眉远深吸几口气,才没好气地开口:“有两件事想同你说。”

    说着,她顿了顿,在心里斟酌起用词。

    “哦。”霍铮拥着她,捏住她的两只冰爪不断摩挲。

    “霍铮……慈悲骨是寒毒,会影响……影响女子的身体,我可能无法……”斟酌半天,她还没说完,脸就红透了。人还没出阁,就同他说子嗣问题,她委实难以启齿。

    “我有你就够了。”霍铮却听懂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些,“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你不必担心。如心说过,中毒时日不长便不会有太大影响。再者退一万步说,若是命中真的注定没有,那便没有罢。你我患难与共,生死不离,难道还会计较这些不成?别想那么多,待你体内毒清,我们便离开兆京。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天涯羁旅,且共山水,不做红尘之人。可好?”

    子嗣一事,虽有期盼,却不是他今生非求不可之物。

    他这一世,只求阿远。

    俞眉远闻言垂了头,胸中柔情满怀。虽早已猜到他不会介怀此事,但她也没料到他能洒脱至此。

    “好。我喜欢你的承诺,天涯羁旅,且共山水。”再抬眼时,她目色清明,赧意已去。

    “把后面那几句去掉就好了,只留……我喜欢你……”霍铮戏谑一句,惹来她一记轻锤,他笑着承受了,又问,“你说有两件事,那另一件事呢?”

    俞眉远眼神黯去,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痛色。

    她极不愿意记起与提及的过去,随着他的问题浮上心头。

    “霍铮,你可知……我活了两世。”

    霍铮怔了怔,不知何意。

    “我是异魂而归的人,两世为人,我一共活了四十五年。上辈子活到二十八岁,我毒发而亡,睁眼之时,回到六岁稚龄,成了你眼前所见的俞眉远。我上一世所中之毒,与你一样,当世奇毒,慈悲为骨,所以我与你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毒的痛苦。”

    此语一落,俞眉远便察觉霍铮的戏谑之意全失。

    她长长吐了口气,继续道:“那一世,我并不认识你,只听过云谷霍引与晋王霍铮之名,后世之人对你的两个评价,云谷霍引,一代奇侠;晋王霍铮,光风霁月。可不想,两人竟都是你。那一世,你只活到三十,便病重而亡……如今想来,你是因为慈悲骨而走的吧……”

    那辈子的他们,只怕都受尽慈悲骨的折磨。

    霍铮心中剧震,轻声道:“所以……上次你说,你能陪我十年……”

    俞眉远点头,既然说了,她便不打算再有隐瞒,只想如何让霍铮明白她所经历的事。

    异魂重生,匪夷所思。

    “可是,我虽然知道未来的事,然而许多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命运宛如一盘棋,差了一子,差了一步,就改了全盘棋局。我改了一点点,就导致后面所有的轨迹都起变化,如今,我已看不透将来会发生的事了,尤其是,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异魂归来。”

    “谁?”霍铮沉道。

    “魏眠曦,我上一世所嫁之人。”

    语罢,她直视他。

    如她所料,霍铮震呆。

    ……

    更锣又响,夜更深,风更冷,春寒料峭,所幸有人抱着俞眉远,替她挡去所有风。

    她缓缓说着上世发生过的所有事,宛如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与她再无关系。

    最初的震惊已去,霍铮越听,眼神越冷,只是紧紧圈着她,不置一辞,听她细说过往。

    “我死在将军府后宅的梅树之下,那年的雪格外大,也格外冷,然而那时我已无冷热痛感,死亡于我而言,只是解脱罢了,可谁料,眼睛一闭一睁,我又成了六岁的自己。”她声音似平静湖面,倒映着飞鸟青山,飞影掠过,动的只是影子,却不是她的心。

    原来人的一生,以言语描出,也不过寥寥数语转眼说完。

    而所有痛入骨髓的伤痕与仇恨,都抵不过这悠长的平和岁月与他笑里温柔,他就像一碗酒,饮之便醉,长乐不醒,融了她心中所有荆棘。

    他良久不开口,俞眉远有些忐忑,不知他是否介意这段过去,毕竟她与魏眠曦曾是夫妻。

    “你……介意?”她咬咬唇,在他怀中问道。

    这辈子,她从未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忐忑,霍铮是唯一的例外。

    “我介意。”霍铮开口,声音里杀气四溢,不加掩藏。

    她心一凉。

    他却俯身,收紧手臂,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我介意,他竟如此对你!我介意,为何我没能更早一些遇见你。我介意,你受过的种种苦楚……”

    她言辞虽淡,也未有多余形容,但轻描淡写间的血光仍叫他心肺布满痛意与阴霾。

    魏眠曦竟敢那样待她!

    只消想想,被他如珠如宝护在心里的姑娘,曾叫人那样轻怠践踏过,他便无法扼制的痛。

    痛到他想杀了魏眠曦。

    她偎在他怀中,两人的体温似乎融为一体,久悬的心终于放下。

    “现在遇到也一样。”她在他耳边小声说。

    唇触过他的耳廓,叫他酥麻。

    “阿远……”他轻喃她小名,说不出更多的情话,只是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从眉到眼,从鼻到唇,描摹入心,刻画入骨。

    俞眉远周身皆暖,纵是寒冬,纵寒毒加身,她也不再有半点寒意。

    抓下他的手,她将头轻轻靠到他肩上,一边把玩着他肩头落下的长发,一边又道:“霍铮,告诉你这么多,是希望你小心五皇子霍简。上辈子他为夺大宝趁太子登基之刻困城逼宫,而魏眠曦领兵从龙有功,但这辈子不知为何,魏眠曦竟将亲妹子嫁给五皇子。我不知他们在盘算什么,后事已然全改,你们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待皇兄回来,我会提醒他注意这事。不过你也说了,离太子登基尚有五年之久,现下还早,而当务之急,是替你找到解药,我不会分心他事。阿远,你也一样,别操心这些。待你我完婚,我便会下墓寻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霍铮正色叮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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