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舟也不多言,转身上塌准备到里面去睡。
    谢春山往前走了两步拦在他面前。
    萧怀舟抬头,似有疑惑。
    谢春山却缓缓伸出手,指了指他肩头之前符箓所安放处:“每夜要缓解一下寒霜之毒。”
    萧怀舟似懂非懂的点头,干脆坐在榻上,背对着谢春山。
    谢春山将指尖刺破,挤出几滴鲜红的血液混在桌案上的砚台中,抬指轻轻研磨。
    萧怀舟专注的盯着谢春山的动作,他之前看书的时候有听说过这个方法,以纯阳之血入墨,研磨出来的墨水便叫做玄墨。
    用玄墨画符,可祛百邪。
    谢春山研磨好玄墨,抬笔一气呵成,在黄纸上画了数十道符。
    待第一道符墨干之后,他举着符纸看向萧怀舟。
    萧怀舟自己理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褪去衣衫。
    因为三清宗符箓印入的地方在肩胛骨下方,上次萧怀舟救治谢春山的时候见过符箓的使用方法,是不能隔着衣衫的。
    倒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萧怀舟只犹豫了半晌,就开始解开衣衫带子。
    谢春山抬手布了个法阵,从萧怀舟这个角度看过去,往故里祁的位置就是迷迷茫茫一片,看不太清晰。
    相信从故里祁那边看过来也一样。
    萧怀舟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矫情,便大大咧咧地褪下衣衫,露出光洁如玉的左肩头,和那道狭长刺目的伤疤。
    不得不说,三清宗的人还是很聪明的,亦或者是背后有萧长翊指点。
    将损人阴德的符箓藏在那道伤疤的里面,这样即使平日里会有些许不适,萧怀舟也只会觉得是那道伤疤的原因。
    那道伤疤太深了,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不断的提醒他曾经在长宁宫发生的噩梦。
    谢春山的指尖有点冰凉,浅浅贴在伤疤上。
    萧怀舟以为他会贴了符咒就收手,却没有想到冰凉的指腹顺着那道伤疤由后背一路触摸到脖颈。
    每往上一分,萧怀舟就有些牙齿轻颤。
    “这伤怎么来的?”
    谢春山见过这道伤。
    在前世那一夜少年恐惧的怀抱,在少年滚烫的身体上,在那无法言说的一夜中。
    他紧紧抱着少年的躯体,一遍又一遍的舔舐过这道伤疤。
    恨不能将怀中人揉进骨血,融为一体。
    可春梦易醒,薄缘易碎。
    谢春山没有来得及问那到伤疤是怎么来的,他和萧怀舟就分道扬镳了。
    萧怀舟对身上的伤早已无所谓:“不过是幼时在母妃宫里受了一刀,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何时?”
    谢春山手中用力,明黄色的符箓逐渐泛出刺眼的光芒。
    随即就能看见萧怀舟白皙的肩胛骨处,露出了一道黑色焦灼的印记。
    与故里祁伤口上的一模一样。
    谢春山皱着眉头,没有将此事告诉萧怀舟,而是一点一滴引着手中的符箓,尝试着将那道黑气驱逐出萧怀舟体内。
    “我母妃病逝那一天。”萧怀舟思绪飘得有些远。
    谢春山的动作让他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但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我们大雍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后妃死在皇宫中,不管是怎么死的,最后报给天下人的,都只有病逝两个字。”
    萧怀舟自嘲地笑了笑。
    母妃分明是死在他的怀里,身上扎着数十刀,刀刀切破血肉,皮开肉绽。
    最后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了,母妃身上明黄色的凤袍,令人目眩神迷。
    杀了母妃的疯子,还准备对太子下手,应该是趁着疯癫的时候将他们三人全都杀了。
    萧怀舟就是在那时,挡在太子面前被狠狠刺了一刀。
    后来萧帝昭告天下,说皇后是病逝的。
    萧怀舟亲眼看着母妃穿上盛大的礼服,安安静静躺在巨大棺椁之中,闭目不醒。
    繁复宽大的凤袍遮去了母妃身体上所有的伤口,只留给众人体面的一张脸。
    一如大雍朝的后宫,盘根错节,华丽异常,掀开遮羞布之后,却都是腐败溃烂的模样。
    谢春山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但那股黑气还是顽固的爬在萧怀舟肩头,只被拔出了一点点尾巴。
    这不是大雍朝惯用的术法,谢春山所知不多,也不敢擅动。
    他平静的收了法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听萧怀舟将从前的事情细细讲完。
    明明没有风,可系在谢春山腰间的那把小铜剑却无风自动,轻轻嗡鸣了一声。
    死前怨气强烈,听到生前故事,确实是会有些反应。
    谢春山从铜剑剑尖上扣下一枚铜钱,捻在指尖,口中默念了一段法诀。
    就见一根若有似无的红线从铜钱这端穿过,将那枚铜钱紧紧的扣在其中,形成了一个手环一样的东西。
    萧怀舟只觉得身后没了动作,大概是谢春山的治疗结束了。
    刚准备回过头,手腕上忽然一阵冰凉。
    一枚铜钱被谢春山反手扣在他的手腕上,冰凉的贴着皮肤,却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萧怀舟有些疑惑的回头。
    谢春山道:“给你准备的聘礼。”
    一枚铜钱?
    萧怀舟再次打量了一下手腕上的铜钱。
    确实是普普通通,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特殊的一枚铜钱。
    “嗯。”
    好吧。
    萧怀舟叹了一声,谢道君果然是不通情趣。
    不过这样也好,谢春山给的轻了,他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不必为谢春山付出很多而愧疚。
    “那我睡了。”
    萧怀舟穿好衣服,也不问三清宗符箓驱的怎么样了。
    反正谢春山不会坑他。
    至少这一世不会。
    萧怀舟侧躺在榻上,和衣而睡,谢春山并没有将法阵撤掉。
    这就意味着他跟故里祁之间,还是隔着一道无法触碰的障碍。
    真是小气。
    萧怀舟默默吐槽了一句。
    身边再无动静,折腾了三天的跑路,萧怀舟也着实累得很,很快就进入梦乡。
    萧怀舟不知道,在他入睡之后,一道术法将故里祁腾空而起,轻轻飘过窗户,挪到了隔壁屋子榻上。
    正在榻上睡的正香的梁木生一脸懵逼坐起来,直愣愣盯着身边忽然多出来的人。
    “木灵之气,有益恢复。”
    耳边是谢春山的传音入耳。
    梁子木更气了:“化寿丹都上了,如今还经脉逆行,硬生生捏出火行术法来给人家治伤!你自己想死可别拉上我,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牺牲精神!我的木灵之气还有别的用途!”
    谢春山语气平静:“那丢出去。”
    梁子木被生生噎住,左右两边都不想得罪,只能裹紧自己重新躺下去,气的抱头继续睡。
    当然,也没真的把故里祁扔出去。
    一墙之隔,谢春山放轻手脚坐在榻上,凝视着萧怀舟平静的呼吸,神色逐渐温柔。
    同榻而眠,算是人世间百姓口中所说的,亲密无间吗?
    谢春山微微侧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看向自己旁边的人。
    无数次出现在魂梦里的少年容颜。
    萧怀舟原本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手腕上那枚铜钱荧光一闪,他好像忽然就急促起来。
    谢春山直起身子,两指并作一指点在萧怀舟眉心中央,少年紧皱的眉头似乎是感应到有人在与他同行,逐渐松开,只有眉间淡淡的那缕哀愁,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是归云仙府的入梦之术,可以窥探一个人的梦境。
    谢春山本无意去窥探旁人的隐私,但因为那枚铜钱里面有萧怀舟生母的一缕残魂。
    唯一可以让萧怀舟见到他心心念念母后的办法,便是生魂入梦,于梦中相见。
    但终究人鬼殊途。
    也不知这缕生魂是否还可以认出自己的孩子,所以生魂入梦,谢春山必须跟着。
    萧怀舟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梦了。
    重生醒来的每一日,他都会梦见那夜的长阶雪落,也都会梦见烈火封城时候的孤单无助。
    可今日,他梦见了一个人。
    他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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