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浮云卿踱将后厨,见敬亭颐与卓旸一人擀面皮,一人包馅,此刻两人沐浴在细碎的日光中,莫名叫她瞧出几分贤惠之意来。
    “这么热的天,怎么包起了角子?”说着走到敬亭颐身边,探身扒扒头,见那竹匾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饱满小巧的角子,匾上洒上一层面粉,像是平整的雪地里,递嬗冒出一个个可爱的小雪人。
    “上车角子下车面。”敬亭颐将沾着面粉的手洗干净,又解开绸带,卸了攀膊。
    浮云卿歪歪头,满心不解,“咱们仨,谁要上车走?”
    敬亭颐端起一匾角子,掀开锅盖,竹匾一斜,角子便一个接一个地落到滚开的热水里。
    又拿汤勺搅着一锅水,复而合上锅盖,扬声斥着卓旸:“出去的事,你怎么还没跟她说呢?”
    卓旸专心致志地舀着一瓯荠菜猪肉的馅,抬了抬眼,噢了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正好公主来了,那我现在说。”
    浮云卿问他出了什么事。
    卓旸随意地笑笑,“没出事。是我要带您去郊外河边捉鱼。下晌您不是要上我的课么,按教学规划,下晌咱们该学十八式防身术。这十八式动作激烈,您做一套下来,估摸得出一身汗。天热,不宜剧烈活动,免得中暑。我想呢,索性带您去捉鱼罢。路上得翻过一道矮山,也算锻炼了身体。”
    捉鱼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能出去玩。浮云卿眼眸发亮,点头说好呀。
    旋即扭头看着敬亭颐,“敬先生也一同去罢!咱们仨去捉鱼,回来让周厨做烤鱼吃。”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必,劝学道,“这是一门课,可不是叫您出去玩的。还记得臣今早给您讲的那篇《坐观垂钓赋》么,那篇您得一字不差地背诵记忆下来。贤妃娘子下次抽背,会抽这篇。您去看看鱼,看看如何垂钓,背诵时也更容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撇着嘴满心失望。
    敬亭颐宽慰道:“晚间回来,臣与周厨一道,给您做全鱼宴,好么?”
    不过说几句话的时间,锅里的沸水便“咕嘟咕嘟”地顶开了盖。
    敬亭颐踅回灶边,拿出三个小碗,盛出几个角子与一勺热乎的角子汤。
    厨屋宽敞,油烟味散得快。卓旸支起一方圆桌,掇来三条杌子,示意身边俩人坐。
    浮云卿皱眉瞪眼地睇着碗里的角子汤,她低头嗅了嗅,这汤水生粉味重,就算是敬亭颐盛出来的,也不好下嘴。
    那头卓旸已经端起碗呼噜起来。他吃饭快,一口一个角子,沿着碗边缘喝汤,津津有味。
    敬亭颐揿紧筷著,浮云卿不动筷,他也没兴致动。
    “怎么不吃呢?”他问。
    浮云卿叹了声气,回:“不想喝汤。之前喝过几次,涩涩的,干干的,像是在喝面粉兑的水一般。”
    敬亭颐却只是笑笑,“原汤化原食。吃角子喝角子汤,好消化。”
    他声音坚定,劝道:“臣做的角子汤,可与旁人做的不一样。您尝尝,保准不会失望。”
    说话间,卓旸又盛来一碗。他吃得正香,心想不吃这不吃那,都是饿得轻!
    敬亭颐惯着浮云卿,他可不惯!
    遂搭腔说:“您可得想好。下晌爬山,消耗大。眼下不多喝几口汤,爬山时就得口干舌燥。您当然可以带一壶水去,但爬山时喝水,荒郊野岭的,哪里有解手的地方?您要是不想随地解决,眼下就把角子汤喝完。”
    话糙理不糙。
    然而比起卓旸直接的话,她更偏爱敬亭颐温和的劝话。
    敬亭颐劝人时,时常说几句俗语。这些俗语,原本是年纪长些的婆子才知道。可他一个年青男郎居然像老妈子般地劝她。
    浮云卿捧着碗,舀一勺角子汤,果真没品出生味。
    她笑弯了眼,给敬亭颐比一个大拇指。她没有问敬亭颐,是怎么把普通的食料烹饪得美味无穷,只是不断靠近他,恨不能两人共坐一条杌子。
    卓旸看俩人腻腻歪歪,没好气地啧了声,“吃饱了么,吃饱就准备上路。”
    *
    山景怡人,依水傍林。
    卓旸说,这座山有个通俗又好听的名字:青云。
    她翻起裤脚,踩在奔涌的溪流里,冰冰凉凉的溪水霎时吸走了身上的燥热。
    卓旸把衣袍下摆窝成团,一股脑地扎到蹀躞带里,拿起鱼叉,眼疾手快地朝溪中刺去。
    再拔出鱼叉,挑起一条肥硕的鲫鱼。
    “看清楚了么,快准狠,一鼓作气插里面。”
    卓旸捋起那条鱼,在空中扔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砰”一声,精准落入浮云卿腰间别着的鱼篮。
    那鱼尚存着几口气,在篮子里来回扑通翻滚,掀了浮云卿一手腥臭的水。
    她连连哎唷几声,手忙脚乱地朝卓旸求助,却遭他无情嘲笑。
    “哼,你等着,回去后,我就向敬先生告你的状!告你欺负我。”
    尽管骂着卓旸,可她还握着鱼叉,认真地盯着溪里。
    快,准,狠,找准时机,猛地一刺。
    落空。
    深吸口气,再猛地一刺。
    落空。
    重复几次,仍旧落空。
    卓旸观她笨拙的动作,畏畏缩缩,不像是捉鱼的,倒像是被鱼追着要债的。呆头呆脑,配上格外认真的表情,显得有些可爱。
    卓旸安慰她,道:“要是捉不到,就先上岸歇歇。坐在石墩上,看看我的动作。可不能光学其相,要学其骨,知道吗?”
    浮云卿不甘心地跺跺脚,上岸穿好鞋。起初乖巧地坐在石墩上,可看来看去,并没悟出动作要领。
    坐得脊背疼,索性起身,趁卓旸不注意,往深山处走。
    山里无非是花鸟树木,景色大多一致。
    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再回过来神时,周遭死一般地岑寂。烈日照不到这处,可怖的阴凉昏暗。
    树影婆娑,浮云卿兀突突地往回走,不想越走越错,停脚时,已不知走到了什么鬼地方。
    身前亘着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脚下一踩,咯吱作响。
    浮云卿慢慢挪开脚,那咯吱作响的,竟是几根白花花的手骨!
    再一转身,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光秃秃的坟头,坟前坐着一具白骨,像是鬼魂守灵一般。
    “啊!”
    浮云卿眼前一黑,身子不自主地歪斜过去。
    作者有话说:
    敬先生:不好好学习,要罚你。
    小浮云:什么,你要奖励我!
    哈哈哈月底啦,大家手里还有营养液的,快灌快灌,不然要过期啦。
    第43章 四十三:青云鱼(二)
    ◎小浮云,快快开窍。◎
    本已做好与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切热吻的准备, 可料想中的磕碰并没有来临。她的身子并没有扭成一条麻花,反而是被一双肌肉虬结的手臂稳稳托着。
    “呼——”
    卓旸朝怀里雌懦的人吹了口气,“有这么害怕吗?”
    言讫, 伸手拨了拨她颤动的眼睫。她怕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眼睫颤得比蝉翼还快, 卓旸实在捱不住逗弄她的心思。
    “怕什么呢。我不是守着你么?”
    “我……谁说我怕了?我这是惊讶,懂么。看到一具白骨,还不能惊讶一声么?”
    浮云卿猛地推开他。经他一番逗弄,再看看四周, 竟发觉也没那般可怖!
    似是为了证明说出口的话, 浮云卿勾起鞋面,把脚下堆叠的落叶踢开。又深吐口气, 将胸腔里的浊气都呼出来,旋着脚面,将那几根手骨踢飞。
    “呦, 这一吓, 胆子变得那么大囖。”卓旸抄手调侃道。
    浮云卿捶着他的手臂,叵奈这厮一身腱子肉,反而把她的手震得生疼。
    眼睫仿佛被他的指腹暖热,浮云卿满眼不解,因问:“你摸我作甚?”
    却见卓旸变戏法般,捏着一根微小的羽毛,笑道:“你眼睫上落了根小羽毛,我帮你摘下来。嗳, 你这没良心的, 不感激我就算了, 居然恩将仇报来打我?”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他一声, 说回正事,“这山上有座没墓碑的坟头,坟头前还坐着一具白骨,地下还有几根手骨。你不是说,这青云山是个偏僻静谧的好地方么,那这阴森场面又是怎么回事?”
    卓旸熟稔地从地上薅起一把狗尾巴草,编着蝈蝈,一面回:“我哪知道?上次来这,约莫是在十六年前。那时这山里还没出现坟头呢。想是哪个雅士墨客逝世后,埋在了山上。这并不稀奇。至于这白骨嚜,想是哪个雅士的追随者,在此守灵罢。再说这手骨,噢,走到山里饿死,被鹫鹰吃了。”
    浮云卿不信,斥他瞎说,又叹一句老天呐,“十六年前,我还在姐姐肚里呢!十六年前,那时你是几岁?”
    卓旸专心编着蝈蝈,抬了抬眼,回道:“十六年前,我八岁。”
    心知浮云卿意不在此,遂补了句,“那时敬亭颐也八岁。不过我比他小两个月。那日秋高气爽,我俩撒欢的野小子,一路争着抢着,比谁先跑到山头。先跑到的,可以指使后来的,在那一日里,给他做任何能做到的事。”
    浮云卿噢了声,“那谁赢了?”
    卓旸却说记不清了,“谁赢谁输,并不重要。小孩的心劲是最强盛的,说赢,就拼了命地要去赢。少年不知愁滋味,大抵如此。”
    “说的话倒挺文绉。”浮云卿踱到卓旸身后,往前扒扒头,正巧睐见卓旸编好了个蝈蝈。
    六条细细的腿扎得紧实,两根长长的触角刺向长空,形象生动,小巧精致。
    “喏,给你扎的。”卓旸提着蝈蝈,稳稳放到浮云卿手里。
    “我得仔细看看这座坟头,你拿着蝈蝈玩罢,省得觉着无聊。扎得结实,摔它打它都不会散。要是散了,我给你再编个。反正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草,薅几棵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哄小孩呢。”
    “你不是小孩么?”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揿起草蝈蝈,放进腰间别着的香袋里。旋即踅到卓旸身边,与他一同觑着诡异的坟头。
    人死得其所,大多都会请旁人给自己竖块墓碑,刻几句墓志铭。穷人家买不起石碑,就削块平整的木板,立在坟头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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