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被寒风吹得将散未散,却叫敬亭颐听得无比清楚。
    所以这束雪光,是洒照给卓旸罢。
    掌心肉紧紧贴着冰面,不断往外渗的冷意似能把皮肉粘连下来。
    凉意从掌心渗到浮云卿心底,她没觉得冷,只是感觉,卓旸用他凉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间,她听见卓旸说:“走罢,不要回头。”
    他说,往南走,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她仍旧想不通,卓旸泛着悲戚意的眸里,到底凝着什么事。
    那是种败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牺牲在此的命运,所以义无反顾地赴死,没留下半句遗言。
    这种悲戚,她在敬亭颐眼里也看到了。
    浮云卿朝他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说:“你是要复国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还有吗?”
    朔风呼啸而过,将俩人的衣襟吹得乱晃。
    敬亭颐垂眸睐着眼前倔强绝望的小姑娘。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她长大了。
    从前她对他毫不设防,他夸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说来。如今她满心防备,恨意毫不掩饰。她意识到他的坏,而他再也不用伪装。
    他的确是凶神恶煞的坏人,伪装蛰伏数年,如今终于能卸下伪装。
    敬亭颐阗然回:“还有很多。您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迈步走向浮云卿,她却连连后退。
    “我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一概杀之。”
    “趁他们还没咽气,我对他们上刑,反复折磨。”
    “您最喜欢我端方温柔,是么。都是假的,我从来不是只会空谈道理的教书先生。”
    他抽出金银钿大刀,在浮云卿惊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块泛着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面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处飞溅,把浮云卿最后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与卓旸一起长大,无论我怎么努力,长辈夸赞的总是卓旸。我心怀怨怼,看不惯他,想让他死。终于寻到时机,与韩从朗联手,杀死卓旸。”
    “您被韩从朗虏到万福寨,而我并没有中韩从朗的奸计,与禁军联手平定燕云十六州。后来折回均州,并不急着赶到兴州解救您。我只是想看您被韩从朗折磨,满足私欲。”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是这二十四年来,过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顾我意愿,招我入赘。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当上门女婿。婚后,我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个自私记仇的人,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报复欺负我的所有人,包括您。”
    刀刃割着冰面,一道又一道。
    谎话一旦说多,哪怕说得再违心,听起来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话。
    说这么多,浮云卿应该会恨他罢。
    敬亭颐居高临下地睃着神情崩溃的浮云卿。
    她畏缩着身,只管往后退步。泪水断了线地往外流,她真想放声臭骂一通,偏偏泣不成声。
    她恨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更恨对他动春心的自己。
    哀恸郁闷,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颐揽过她的身,只有昏倒时,他才能趁机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还轻,抱在怀里,毫无重量。
    敬亭颐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会在心里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
    *
    昏昏沉沉地赶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过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刚靠近渡口,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就等候在此。
    车夫搓着冻成萝卜条的手指头,不迭拱手往手心呵气。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终于瞥见了人影。
    久别重逢,就算他只是个车夫,也激动得原地蹦三蹦。
    车夫虾腰踅近,接过行囊,领公主驸马上车。
    公主消瘦,驸马憔悴,俩人谁也不搭理谁,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
    巩州兵变,公主遇险的消息,在京城里都传疯囖。京城消息灵通,时候再长些,国朝上下都会传遍这道消息。
    车夫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仅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过好好活着。
    车夫做事利落,接来人,旋即挥鞭驾车而去。
    外面天寒地冻,冻得人连连哆嗦。车厢内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听见敬亭颐一连串气人话,哭过一场后,浮云卿变得异常冷静。此后不哭不闹不说话,与敬亭颐闹冷战。
    坐船十几日,他刚给她披好氅衣,她立马把氅衣拽掉,关紧门,任他说什么都不出来。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顺利进公主府,结果刚拐到滑安巷,就听见巷里喧哗聒噪。
    踩着脚蹬下车,甫一落地,眼里就塞进无数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挤挤搡搡地围着她,拿着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这厮话还没说完,那厮就插上了话。浮云卿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知道她的两位好姐妹都被关进诏狱,连忙赶来向她介绍自己。
    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关系。从前见她与施素妆荣缓缓仨人情谊坚不可摧,找不到时机下手。今下老天开眼,公主没玩伴了,他们得赶紧补上去。
    世间每种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对眼,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走得长远。比起自荐,浮云卿更愿意自选。
    正想开口呵斥众人,就见禅婆子气冲冲地走来,“诸位都回去罢!年前公主府谢门闭客,诸位各回各家过大年去罢!”
    口头呵斥并不能劝退众人,最后还是护卫军挑着长枪踅近,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麦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泪眼,握着浮云卿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敬亭颐跑到巩州接应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却只回来两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们心里都清楚,缺席的这位先生,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默契地避开此事不谈,给浮云卿接风洗尘。
    “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去做。要是想吃外面酒楼的饭菜,奴家也能让闲汉给您捎来。”麦婆子亲昵地搂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云卿叹声气,“我不饿。”
    她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头春卧寝,“砰”地合上门,把麦婆子与侧犯尾犯隔在门外。
    侧犯尾犯一脸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猜出浮云卿想干什么。
    麦婆子拍拍两位女使的肩,“让她自个儿待着罢。”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扉,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窸窸窣窣,听不出到底在做什么。
    听得认真,身子直往门上贴。
    不曾想门扉骤然一开,俩人差点栽进浮云卿的怀里。
    浮云卿倒颇为镇定,手里揿着一张洇着墨水的宣纸,冷声问道:“驸马呢?”
    “驸马……驸马刚才不是跟着您进府的么。”麦婆子绞着帕子回道,“奴家这就去把驸马叫来。”
    然而刚旋脚走两步,就见女使慌忙来报,“驸马托奴家给公主说一声,他出去处理一些私事,晚间回。”
    私事,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私事。
    浮云卿心不在焉地噢了声,“那等他回来再说罢。”
    接着又“砰”一声合上门,“我乏得紧,睡一晌。禁中若传信让我过去,就推辞说改日再去。”
    言讫,潦草摘下发髻上插着的篦子,将头发扯散,捞开被褥,蛄蛹窜进暖和的被窝。
    来不及想什么事,人就已进入梦乡。
    门外,侧犯尾犯无助地望向麦婆子,“公主状态不好,她与驸马是吵架了吗?”
    麦婆子“嘘”了声,扯着两位女使走出院,踱将回廊。
    回廊不保暖,侧犯冷得打哆嗦,一面问:“你们说,公主手里揿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尾犯说不知,“公主传唤驸马,所以那张纸是要赠给驸马的。看起来,俩人像是闹了场小矛盾。所以我猜,纸上或许写着,她想跟驸马和好罢。”
    人都有好奇心与窥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麦婆子却能沉得住气,敲了下侧犯尾犯的头,“瞎胡乱猜。主子之间的事,咱们做小底的不要多想。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宽慰公主罢。”
    外人掌握的消息,无非是韩从朗起兵造反,后来被陇西军平定。而韩从朗盘踞在万福寨那半月,浮云卿作为人质,受了不少委屈。内情约莫只有当事人清楚,可府里一帮仆从,怎么忍心向浮云卿打听内情。
    他们心疼弥补都来不及,打探内情,那不是往浮云卿心口撒盐么。
    这件事扯出京内许多小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那都不是公主府该关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颇有种风雨飘摇的意味。卓旸牺牲,浮云卿与敬亭颐离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从像被遗弃的小孩,惊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从不敢松懈半分,劝退上门拜访的数家贵胄。
    深门紧闭,戌末,门檐下的灯笼被点亮,发着暖黄的光。
    护卫军刚换过班,简单交接过事务,旋即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知过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里,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护卫军凝眸,原来是敬亭颐骑马而来。
    护卫军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寻您,碰巧您出门办事。辛苦您往群头春跑一趟。”
    敬亭颐说好,他没有把北落牵进府,毕竟公主府内并没有设马棚。北落温顺听话,但不愿被困囿于四方院墙内。敬亭颐抚着马鬃毛,指了个方向,下刻北落就跑没了影。
    及至群头春,见麦婆子满脸为难,犹豫道:“驸马,您来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后,公主就一直睡着,现在还没醒过来。要不您先到别处歇会儿,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给您说一声。”
    敬亭颐说无妨,“我在这里等她。”
    后来又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群头春的仆从都劝离此地。
    敬亭颐站在雪地里,抬眸望着面前黑魆魆的卧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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