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都相信何鼎是冤死的,陶朱的舅舅寿宁侯是冤案的源头, 是舅舅借酒装疯, 戴弘治帝的帽子,色胆包天, 调戏宫女。
    甚至母亲张皇后、外祖母金太夫人在何鼎之死的冤案里扮演的角色都不会光彩——若不是畏惧她们在宫里的的权势,被调戏的宫女也不会改口, 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是何鼎发疯, 拿着金瓜追打寿宁侯。
    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源自于父亲弘治帝对妻子的娘家没有强有力的管束, 一味纵容, 才让寿宁侯有借酒装疯的胆子。
    何鼎的冤案, 上书所有人都有份。严刑逼供何鼎致死的太监李广,其实最微不足道的角色。
    而这一切, 陶朱是不知道的, 他是太子, 十三年来, 一直在父皇母后的呵护下长大,他所见所闻,都是经过“过滤”、“筛选”出来的。
    陶朱就像一只被包裹在蚕茧里的蚕宝宝,所感知的内容只能来自茧房。
    若不是“郑旺妖言案”闹的太大了,陶朱又恰好处于十三岁这个叛逆的年龄,逃出宫去,在外头游荡,租了乾鱼胡同“鬼宅”,认识了陆善柔他们这些人,他无意中冲破了茧房,开始接触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有新奇欢乐,但也有令他难堪、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这其中,最大的颠覆就是来自于他母族的两家人。
    以前母族的印象是和睦、友善、慈祥,对他众星捧月、挖心掏肺的好。
    可是现在,无论是母亲的娘家寿宁侯张家,还是外祖母金太夫人的娘家金家,一个个贪财好色、无法无天、聚众斗殴、放纵欲望、全员恶人!
    陶朱不想面对,只想逃避,他改变不了什么,只想拥抱欢乐,及时行乐。
    陶朱站在城隍庙庭院里,委屈的像一个被夺去了玩具的孩子,“我来居庸关是为了看抬错花轿娶对新娘的热闹地方,不是听你们在这里升堂的,好好的兴致都被你们败了。”
    陶朱一跺脚,“我再也不跟你们玩了!”
    陶朱跑出了城隍庙,麦穗还记得自己有“活着带他回宫”的任务,只能远远的跟着。
    陆善柔大声说道:“我们住在似家客栈!”
    郊外不比京城内,这两个半大的小子可别走丢了!
    麦穗挥了挥手,表示他听见了。
    时候不早,陆善柔登上马车,魏崔城赶车,奔赴郭家赴宴。
    作为开国元老郭英的后代,虽然不能承袭爵位了,但是郭佳嘉在京城里有祖传的豪华宅邸,论理,军官的夫人一般住在繁华的城内豪宅里主持中馈,不会跟着郭佳嘉在京城郊外各处轮番镇守。
    但是郭夫人并不喜欢京城名门媳妇的生活,她只想和郭佳嘉厮守在一起,无论郭佳嘉去那里,她都会在当地租一座宅邸,尽她所能安排他的三餐,照顾生活,过着普通夫妇的日子。
    郭家租的房子在居庸关下,离军营特别近,是一栋普通的四合院。
    虽只是暂时住几个月,郭夫人把临时的住所打理的很温馨,墙壁都是新粉的,干干净净,院子里还晾晒着一根根螺旋状的萝卜,用来做咸菜的。
    陆善柔和魏崔城来的时候,郭佳嘉正在和郭夫人收拾院中悬挂晾干的萝卜条呢!
    矜贵的世家子弟做咸菜萝卜,这是陆善柔两人都没想到的。
    看来郭佳嘉和郭夫人夫妻感情很深厚。
    魏崔城晓得自己不会说话,就多干活,闷头闷脑的把马车上的礼物一件件搬下来。
    陆善柔说一些“简薄了”的客套话。
    郭夫人洗了手,招呼他们先坐着喝茶吃点心,“……我叫的席面应该马上就送过来了,我去前头路上接应,免得送菜走错地方,饭菜都凉了。”
    郭夫人走后,陆善柔赞道:“郭夫人真贤惠。”
    郭佳嘉满脸都是笑意,“我以前胃不好,娶了她之后,天天盯着我调理身体,一日三餐提醒着按时吃,老毛病就再也没犯过。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陆善柔和郭佳嘉聊着,暗中打量屋里的陈设,不像是有小孩子生活的样子,心想幸好没有准备给小孩的礼物,否则就尴尬了。
    陆善柔问道:“郭千户是怎么娶到这样的贤妻?”
    论身份,山海关里的一个采药女和京城世家弟子是不可能结为夫妻的,太悬殊了,总是郭家二房已经没落,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提到老婆,郭佳嘉有说不完的话,说道:“她救我的命,若不是她悉心照顾,我的腿恐怕都保不住……”
    作为世家嫡长子,郭佳嘉在十六岁时就和名门贵女成亲了,在生了两个儿子,给郭家“留种”之后,郭家才肯放他去山海关戍边。
    腿断之后,天长日久的照顾,郭佳嘉对采药女生了情愫,采药女也对他有情,愿意不计名分的跟着他。
    于是,郭佳嘉纳了她为侍妾,过了几年,郭佳嘉父母相继去世,原配郭夫人也去世了,郭佳嘉就将采药女扶了正,成了郭夫人。
    侍妾扶正,家世又浅薄,郭夫人在京城贵妇里应酬来往自是会被人冷落排挤,郭夫人就一门心思的跟着郭佳嘉,贴身照顾他。
    如今,郭佳嘉和原配生的两个儿子都留在京城上族学。
    郭夫人跟着郭佳嘉在京郊各地驻守,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但是日子过的安稳满足。
    郭佳嘉说道:“……侍妾扶正,族人都反对,说她出身低微,不配当郭家的嫡脉正妻。我觉得很可笑,二房这一脉已经和武定侯爵位无缘,早就成了旁支,还管什么嫡不嫡的,以后前途各凭本事,关起门来过日子,日子过的舒不舒服,就像穿鞋一样,只有自己知道,管别人怎么说。”
    正说着话,郭夫人引着挑着食盒担子的店伙计回来了,郭佳嘉立刻站起来迎过去,接过食盒,把菜肴摆上桌。
    满满一桌,中间还有个热锅子,郭夫人还嫌不够,将刚起来的萝卜干切了一盘,撒了五香面,淋了一些香油,现拌了下酒的凉菜。
    陆善柔夹了一筷子,甜甜脆脆香香呛呛,还有微微麻麻,“好吃!这个菜用来佐粥一定妙极了。”
    四人一起吃饭,郭夫人温柔娴静,话不多,吃的也不多,总是柔柔的看着丈夫,只要丈夫往一道菜里夹了两次,她就晓得丈夫喜欢,便拿起公筷,给丈夫布菜。
    吃鱼,她会先把鱼夹在一个碗里,看是否有鱼刺,倘若有,她挑出来,再放进郭佳嘉碗里。
    吃排骨,也是剔出骨头,拆出剔骨肉,夹给郭佳嘉。
    喝鸡汤,郭夫人先给自己舀了一碗,尝了尝,用汤匙拨了拨鸡汤,“哎呀,我忘记叮嘱饭馆做鸡汤的时候不要放枸杞,你不喜欢枸杞的味道。”
    郭佳嘉笑道:“无妨,偶尔喝一次觉得枸杞还行。”
    虽然丈夫这么说,郭夫人还是给他盛了一碗,细细挑出三个枸杞,才捧给丈夫。
    相比之下,陆善柔和魏崔城在整个饭局里都是各吃各的,都吃的很香。与这对恩爱夫妻相处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因魏崔城不喝酒,陆善柔在别人家里不会敞开酒量喝,这顿饭没有吃很久就结束了。
    郭氏夫妻请两人移步书房喝茶解腻,然后一起去收拾残羹剩饭。
    剩菜该倒的倒,该留的留。夫妻两个配合默契,很快收拾干净了。
    郭夫人还指着两道剩菜,“这个味不错,留着明天给你下面吃……”
    书房里,魏崔城听着外头的动静,低声问陆善柔,“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告辞?”
    纵使饭桌上的气氛融洽,魏崔城还是觉得在别人家里不自在,若不是为了还郭夫人救命之恩的人情,他是不会去别人家做客的。
    陆善柔说道:“等人家忙完了,我寒暄几句就走。”
    “几句?”魏崔城问。
    看着他严肃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
    陆善柔无奈的看着较真的未婚夫,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真是为难他了,说道:“最少三句,最多十句。”
    “还要说这么多句。”魏崔城喝了口热茶压压惊。
    陆善柔磕了大概二十颗瓜子时,郭氏夫妇回来了,郭夫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小的咸菜缸,说道:“你说这个萝卜咸菜佐粥好吃,我就又做了一坛新的,你们拿回去吃。”
    郭夫人是个有心人。陆善柔连忙双手接过小咸菜缸,“多谢郭夫人。你看我们来拜访你们,又吃又拿的,多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们了。”
    郭夫人说道:“顺手的事,不麻烦。若得空,经常过来坐坐。”
    陆善柔说道:“一定,一定。”要来也是我一个人来,不会带魏崔城来了,他到别人家做客,就像囚犯上断头台似的。
    陆善柔向郭氏夫妇请教了游玩居庸关走那条路线最轻松、景色最美。
    郭佳嘉侃侃而谈,陆善柔频频点头,最后表示感谢,“多谢指点,我们都记下来,天色晚了,我们也该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聚啊。”
    郭夫人说道:“这里夜里风大,我们就不留客了。其实本该邀请你们来家里住的,只是租的小屋简陋,也没有什么正经客房,只能让你们住客栈,真是不好意思。”
    魏崔城心道:好意思!真的好意思!我们就愿意住客栈!客栈很舒服!我爱客栈!
    作者有话说:
    我就是魏崔城本城,做客就像坐牢,太理解他那问“几句”了。?
    第98章 两吃货再要咸菜缸,问往事大人要避讳
    郭佳嘉夫妇将他们送出门,郭夫人还体贴的给马车里的熏笼把烧完的炭拨弄踹了,换了火红的新炭, 秋天夜里, 居庸关冷得像冬天,陆善柔靠在熏笼上很暖和,冻不着她。
    郭夫人是个细心人。
    陆善柔今晚喝了一些酒,京郊的路不像城里的平整, 坑坑洼洼不好走,颠得她头晕,昏昏沉沉的到了似家客栈。
    两人走进客栈大堂, 在此等候的陶朱就像一贴狗皮膏药似的贴过来, “你们总算回来了!我等了好久!”
    魏崔城拦在中间,一双大手牢牢的将他按在椅子上做好, “好好说话,别撒娇——你不是说再也不跟我们玩了吗?”怎么现在又像没事人似的缠过来了呢?
    麦穗翻了个白眼, “他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你们习惯就好。他还说过永远不带我出……来, 结果, 现在每次出来都带着我。”
    陶朱就是这个反复无常的臭德行, 天知道大明在他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陆善柔揉着额头, 叫道:“小二, 煮一锅醒酒汤来!”
    魏崔城将郭夫人送的拳头那么大的萝卜咸菜缸子放在桌子上,“你平时酒量挺好的, 今天喝的不多, 怎么就醉了?”
    陆善柔说道:“我也不知道, 今晚喝的是郭夫人自己酿造的梅子酒, 甜丝丝的,很好喝,就像喝果子露似的,没想到喝完之后如此上头。”
    麦穗闻着味,指着咸菜坛子,“这里头是什么?”
    陆善柔说道:“是郭夫人自己做的咸萝卜,送了我一坛佐粥用的。”
    麦穗不放过任何美食,问道:“我可以吃吗?”隔着坛子闻着都觉得好香。
    陆善柔觉得头一阵阵疼,趴在桌子上,“你随便——郭夫人酿的酒后劲真大啊,估摸是冰糖放的多,甜味掩盖了酒味,喝起来不觉得烈,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魏崔城给她揉着太阳穴,缓解疼痛。
    麦穗很会吃,他叫了一碗清淡的白粥,就这五香面和香油拌的咸萝卜干吃起来,“嗯,好吃!真香!”
    他把陶朱肚子里的馋虫唤醒了,陶朱要了一碗素面,也跟着吃起来。
    厨房的醒酒汤熬好了,陆善柔喝了一大碗,缓解了头疼,但是依然醉酒,她看魏崔城都是重影的,后来干脆趴在桌上睡了,还是魏崔城抱着她回房。
    倒是楼下大堂喝粥吃面的麦穗和陶朱被萝卜干的美味迷住了,为了继续吃咸萝卜,又各自要了一碗白粥和素面。
    喝断片是什么感受?
    就是眼睛一闭一睁,一个晚上过去了,好像没睡觉似的。
    陆善柔一直睡到了中午,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下楼吃早饭,喝着白粥,吃着郭夫人送的咸萝卜干。
    魏崔城见她精神不好,说道:“吃完你再回去躺着,我们今天就别去游玩了,明天再说。”
    陶朱和麦穗馋馋的看着她,“回乾鱼胡同之前,陆宜人能不能找郭夫人再要一坛?昨天晚上我们就吃了半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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