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点了头,肖海洋深吸一口气,略微思量片刻,条分缕析地开了腔:“我们那里的氛围和市局不太一样,不是重要场合或者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我们通常见不着王局,他对我们有什么指示,都是通过黄队——哦,花市区分局刑侦支队负责人,全名是黄敬廉——来传达。”

    “黄队和副队关系很一般,但是在我们部门里,有其他几个同事是他的心腹和‘重点培养对象’,有时候有事,他会直接叫自己的人去做,别人有时都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副队基本被他架空了,什么事也管不了。”

    “我一直以为黄队是以自己的喜好挑选工作骨干,也没大在意,毕竟从小到大,这种小团体都和我没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辖区派出所报上来一个案子——他们发现了一个女孩的尸体。正好是夜班时间,那天该我当值,我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出发,没想到被同事拦了下来……就是那部手机的主人,他说隔天他家里有事,问我能不能跟他换个班,我们私下里互相换班很正常,我没多想,就同意了,最后是黄队带着那位同事出警的。”

    “黄敬廉当时也在?”骆闻舟一顿,追问,“死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肖海洋:“陈媛。”

    骆闻舟微微一眯眼:“为什么会记这么清楚,对你来说,陈媛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看过的东西大多都记得,现在还能报出‘520’案时你们开到现场的那辆警车车牌号,您需要……”

    “……”骆闻舟哭笑不得,这小眼镜的画风和花市区分局简直格格不入,他连忙一摆手,“不用报了,我相信,你快接着说吧。”

    肖海洋顿了顿,随后话音一转:“不过那个死者确实有点特殊,当时有一张尸体的照片传过来,她死的时候,身上穿着镂空的上衣和超短裙,脸上画着浓妆——那件上衣穿反了。有一种女装的扣子是在背后的,如果没有领子,乍一看很容易弄错前后,只有上了身,才能感觉到脖子、腋下处不协调,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死后被人换上的,如果是那样,那这起案子可能涉及他杀。我和同事换班的时候也特意跟他们提到了这一点……”

    骆闻舟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没插话,他也调取过陈媛案的材料,他清楚地记得,女尸身上的衣物没有异常,那件背扣式的上衣也并没有穿反。

    “我知道这案子的调查结果,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黄队他们把这事定性为‘卖淫女死于吸毒过量’,我去问过那位同事,死者那件穿反的衣服怎么解释的,他躲躲闪闪了一会,只说是我看错了。”肖海洋说到这里,长长地停顿了一会,“我没有保留那张照片,当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看错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当天下午,我的工资卡上就莫名多了两千块钱的转账,短信备注写的是‘奖金’。我们工资不算高,大家养家糊口,生活压力都很大,偶尔有奖金,一定会集体口头庆祝,整个队里的气氛都会不一样,那次却根本没有人提,临下班,黄队才特意找我过去,提了之前的几项日常工作,说我工作认真负责,这笔钱是他找王局特批的,用于鼓励刚参加工作的‘先进’。我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那笔钱我没有动,因为我怀疑它是‘封口费’。”

    骆闻舟一听就懂,那就是明目张胆的封口费:“但是你没有证据,陈媛案的结案报告处理得很干净,没有破绽。”

    肖海洋两颊紧了紧,好似颇不甘心地点点头。

    骆闻舟吐出口气:“然后呢?那天在案发现场,你为什么暗示我们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第一现场?”

    “我觉得黄队他们可能有什么问题,所以经过考虑,奖金的事当时没有声张,”肖海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骆闻舟旁边证物袋里的手机,“我找机会在这个同事的手机上装了个病毒,偷偷打开了他的gps,每天监控他的行踪。”

    骆闻舟:“……”

    肖海洋连忙解释说:“我知道这违法,但是培训实习的时候我好多科目都是擦边过的,跟踪调查他们不现实,一定马上就会被发现,我只能这样。”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骆闻舟笑了笑,“发现了什么?”

    “他下班后经常出入一些娱乐场所,除此以外,每月逢五的倍数日——也就是五号、十号、十五、二十这种,只要他不值班,都会在固定的地点活动,包括发现何忠义尸体的那片空地附近,以及其他几处比较偏僻的地方。我避开他们,偷偷走访过其中一两处,没能查出什么,但是有一次装成外地人问路的时候,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婆婆警告我天黑以后不要往那边去,她说那边‘有时候有抽白面’的。”

    骆闻舟:“也就是说,五月二十号当晚,你通过gps,确定你的同事恰好在出现何忠义案发地。”

    “他下班以后是和黄队他们一起走的,我怀疑黄队他们当时也都在,一直到快十一点时,手机才显示离开,”肖海洋说,“骆队,我想如果是咱们自己人杀了人,一定会更专业一点,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把尸体扔在那,乃至于第二天闹得那么不可收拾,后来马小伟的出现证实了我一部分猜测——黄队他们当时在发现尸体的地点参与了某些交易,过程中或许发生了什么口角,被周围居民听见了,马小伟也在,他们都没看见尸体是怎么出现在那的。”

    骆闻舟听了,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突然问:“二十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在局里值班,大夜班,有值班记录和监控影像。”肖海洋面不改色,倒并没有因为骆闻舟这句不轻不重的质问而有什么不快,十分冷静可观地说,“你怀疑我是那个抛尸人吗?我不是。西区路况复杂,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扔在那,首先要非常熟悉周围环境,其次要有交通工具。我刚拿驾照不久,还没有车。”

    骆闻舟神色淡淡的,不知信了没有,随后他问:“那你……听说过‘金三角空地’吗?”

    “马小伟说,所谓‘金三角空地’,就是发现何忠义尸体的那一片荒地,是他们经常交易的地点之一,这个代号只有经常参与交易的人才知道,严禁外传。”陶然步履匆匆地离开审讯室,把笔录往桌上一扔,对郎乔说,“骆闻舟这个混蛋,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私下去查,他以为他是美国队长吗?”

    郎乔好奇地问:“那何忠义真是马小伟杀的?”

    “我感觉不像,马小伟说,他染上毒瘾以后,时常捉襟见肘,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毛病,平时不往住处拿钱,马小伟就盯上了何忠义的新手机,顺手牵羊,正想拿出去交易,没想到那天何忠义下班回来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手机,没找到东西,于是当面质问了他几句,马小伟鬼迷心窍,拒不承认,最后俩人不欢而散——小乔先给我瓶水,一晚上没歇气了。”陶然接过矿泉水,一口灌下了半瓶,这才喘了口气,“当天晚上马小伟就用何忠义的手机换了毒品,本来得意洋洋地想着等何忠义回来,就让他搜自己的东西,看他有什么话说,结果何忠义没回来,还正好死在那个地方。”

    “马小伟以为何忠义是不知怎么正好看见他卖手机,为了讨回自己的东西被人打死的?”郎乔大眼珠一转,飞快地反应过来,“后来因为老百姓打架,我们得到了意外的证词,王洪亮为了掩盖事实,用那手机栽赃了他?所以说到底何忠义到底是谁杀的?”

    陶然没顾上说话,手机突然响了,来自法医科的座机。他连忙接起来:“喂,怎么样了?”

    那边说了什么,郎乔没听清,就见陶然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然后挂断电话问她:“费渡走了吗?”

    第23章 于连 二十二

    骆闻舟正好推门进来,一边走一边低头思量着什么,及至听见陶然这一句,他才诧异地一抬头:“又怎么了?”

    陶然没顾上和“中国队长骆”掰扯他个人英雄主义癌的问题,皱眉说:“刘律师送来的那条领带上有张东来的指纹,初步判断和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相符,上面沾有少量血迹——何忠义被勒死的时候,脖子被磨破了点皮。加班加点的话,dna结果最早明天就能出来,法医那边的人说,这条领带就是凶器的可能性很大。”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听完,抬头看了一眼表,已经接近零点了。

    “去追,”他说,“我估计费渡没走,走也是刚走,追得上。”

    费渡果然没走。

    他做完笔录以后,又去陪着何母坐了一会。

    也许是一直有人陪,也许是看见深夜里灯火通明的市局,何母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她情绪也平稳了不少,甚至能跟费渡主动聊几句:“你没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下午的那个……叫什么?”

    她指的是刘律师,但一时想不起他是干什么的了,支吾片刻,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干脆掠过,问:“他们是找到新证据了吗?”

    何母坐着舒服的椅子,费总就未必舒服了,他两条腿就没地方放,这少爷又不肯没形象地蜷起来,只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端正地摆在一边,没多久就开始发麻,他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可能是吧——等抓到了凶手,您有什么打算,回家吗?”

    何母眼皮一垂,却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一眼他敲腿的手,说:“你不是警察吧?太晚了,快回家吧。”

    除了腿麻,费渡倒没觉出疲惫来,对于年轻的浪荡子们来说,这会才刚刚是夜生活的开始,正是他最精神的时候。

    可惜今天没有美人,相伴左右的只有个干瘪瘦小的中年妇女。不过费渡对待中年妇女和大美人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他从万花丛中过,倒是多少修炼出了一点不为色相所惑的境界。

    “没关系,我陪您一会,”费渡对她说,“我妈没的早,她在世的时候也一直要吃药治疗,没法出去工作,我爸工作忙,常年不在家,我当时在读书,学校离家远,跟保姆一起住在学校附近,一个礼拜才回去看她一次。”

    何母有些腼腆地打量着费渡:“这么好看的小伙子,你妈肯定喜欢得不行,每天都盼着你回家——当妈的,要是自己没什么别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们这些娃了。”

    费渡听完,面不改色地冲她一笑:“嗯。”

    他一抬头,就看见骆闻舟和陶然一人沉着一张加班脸走了过来,陶然隔着几步远冲他招招手。

    费渡就慢悠悠地走过去,冲陶然笑出了八颗牙:“哥,相亲怎么样?”

    费渡分寸感十足,说改,他就连称呼再肢体语言全改了,说不添乱就不添乱,摇身一变,他成了个亲近又不过分的兄弟。

    “别提了。”陶然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看了眼巴巴的何母一眼,示意费渡跟他们到一边去,“过来一下,有几个事跟你确认。”

    “怎么了?”费渡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说,“你终于发觉当警察没前途了吗?我早就说了,我司楼下食堂卖油条的都比你们队长工资高。”

    骆队长一声没吭也能被他见缝插针地恶损一句,冤得整个人都饿了,没好气地叫过个值班员,给人塞了一把零钱:“去那个二十四小时店买点油条回来。”

    何母探着头,一直目送着费渡他们走远,她坐在角落里,眼泪已经干了,在眼球上结成了一层透明的膜,倒映着冷冷的城市和冷冷的夜色。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那是个早被众多智能机淘汰出市场的玩意,只有接打电话功能。

    她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慌里慌张地接起来:“喂?”

    电话那边传来“沙沙”的杂音,随后,一个怪异的声音传来:“你看见那个律师了吗?他本来是收钱帮那些少爷们说话的,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半夜来举报,现在警察已经明确知道了谁是凶手。他们现在肯定很忙吧?证据确凿,可是不好掩盖——现在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何母干裂的嘴唇颤了颤,几不可闻地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帮你的人,”那个古怪的声音说,“外面的事太复杂,你根本就不懂。他们对你好,是怕你出去乱说,因为凶手是有来头的,他们不敢抓。”

    何母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那古怪的声音问:“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时,陶然直接把费渡领进了自己办公室,掏出几张相片,单刀直入地指着上面那条银灰色的条纹领带:“这种领带你见过吗?”

    费渡扫了一眼:“烂大街款,人手一条。”

    陶然:“张东来有吗?”

    费渡一愣,脸上闹着玩的笑意倏地散了大半:“什么意思?”

    骆闻舟冷眼旁观,发现这小子真是敏锐,就是可惜,不往正经地方使:“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费渡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这个牌子他确实有一条,没记错的话是张婷送的,因为这风格一看就不像张东来的品味,他一般也就是在他爸公司里混日子的时候戴一戴,有一次被别人看见,还给嘲笑了很久,不过老张这人虽然不靠谱,还挺疼张婷的,天天抱怨也一直没舍得扔——这条领带有什么问题?”

    “这条领带是从张东来车里的座椅缝隙中发现的,有他的指纹,疑似凶器,”陶然压低声音说,“现在你帮我们几件事——五月二十号晚上在承光公馆,这条领带有没有在张东来身上?”

    “没有,”费渡说,“监控录像里应该拍到了。”

    陶然又问:“二十号那天是工作日,他有没有可能是白天戴过,晚上摘下来放在车里或是兜里?”

    “那就不知道了,”费渡轻轻一皱眉,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领带上只有张东来一个人的指纹吗?”

    陶然神色微闪,费渡已经察言观色地知道了答案。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好似长在眼角眉梢的笑意一同凝固起来,继而缓缓地开口说:“张东来不可能是凶手,如果领带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说明凶手拿到这条领带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要栽赃嫁祸,不管是偷的还是捡的。”

    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陶然却莫名感觉到了他隐晦的火气。

    从陶然给他打电话、询问张东来的不在场证明开始,费渡一直表现出了局外人的漠不关心,即便后来陪张婷两次来市局,也只是纯粹的陪、纯粹的走过场,是一副彻头彻尾的“酒肉朋友”样。

    他并没有急扯白脸地替张东来分辨过,甚至没有主动问过他们到底查的怎么样了、张东来的嫌疑有没有彻底洗清。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张东来生气,我以为……” 陶然颇有些意外,斟酌了一下措辞,“你跟他没好到那份上?我看你先前好像都不大上心。”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人未免把事情做得太绝,”费渡偏过头来冲他一笑,看似温和又平静,然后说漏了嘴,“给我一杯咖啡味的香油提提神。”

    陶然:“……”

    “没生气”的费总面色坦然,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及至费渡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把一杯速溶咖啡干了,他才缓缓呵出一口气来:“你们释放张东来的时候说证据不足,其实那时候已经有他没有嫌疑的证据了,是吗?”

    陶然一愣。

    旁边骆闻舟却点了点头:“对——你送来的那几个烟头上的dna确实是何忠义的,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发现他坐公交车离开了承光公馆,去了别的地方,并在那里遇害,当时张东来还在承光公馆里寻欢作乐,他的不在场证明比较硬。释放他的时候没有说明这一点,因为我有预感,这个凶手一定在密切关注着这件案子,我们模棱两可地放了张东来,他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果然,他给我们送来了这条领带。”

    “密切关注案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凶器塞进张东来的车里而不被怀疑,凶手应该是我们这些来接张东来出‘小黑屋’的人中的一个,除了张婷和刘律师,那天晚上我们又恰好都在承光公馆,”费渡伸长腿,半靠半坐在陶然办公桌上,“其中最关注案情、牵涉最多的应该是我,我嫌疑大吗?”

    “不大,”骆闻舟想也不想地回答说,“你刚才还在西区那堆小胡同里找不着北,抛尸在那的难度对你来说有点高。”

    费渡:“……”

    骆闻舟说:“行了吧费总,知道你‘财德兼备’,吃得起油条,锦旗正做着呢,快别闹脾气了,说人话。”

    陶然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有点惊悚,完全不知道自己缺勤的一顿饭功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费渡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可能在心里默默地把骆闻舟挠成了八瓣,这才勉强保持住了风度,正色说:“除了我以外,最清楚案情调查情况的应该就是张东来的律师,整个领带事件有可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不过他以前没有接触过张东来,很难在杀人前拿到老张的领带做凶器——刘律师直接向张婷汇报,张婷更符合以上条件,而且和死者何忠义有过密切接触,你们需要去调查一下案发当晚张婷的不在场证明。”

    他顿了一下:“还有第四个人,张婷的男朋友赵浩昌,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法律顾问,专攻并购方向,刘律师是他推荐张婷找的,今天是他陪着张婷来的,案发当晚,他在承光公馆,并且在饭局之后离开——”

    骆闻舟:“你确定他是在饭局之后离开的。”

    费渡暧昧地扯了一下嘴角:“不然呢,你会当着未来大舅子的面参加‘午夜场’活动吗?”

    骆闻舟:“……”

    小崽子!

    费渡:“能不能告诉我何忠义从承光公馆离开后,大概去了什么地方?”

    陶然和骆闻舟对视一眼,见骆闻舟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才说:“他在文昌路口附近下了公交,之后我们就没再找到他的踪迹。”

    费渡从兜里摸出一个皮质的名片夹,翻了翻,翻出了一张名片——

    荣顺律师(燕城)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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