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骆闻舟脚步一顿,“那女孩既然没事,为什么她事后没报警?”

    这起可怕的分尸案唯一的目击证人夏晓楠,她不单没报警,还在垃圾箱里自己待了半宿,把发现尸体的清洁工吓得嗑了一把速效救心丸。

    十五岁的少女十分纤细,瓜子小脸,眉清目秀,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会的形象不大体面——她浑身又馊又臭,木然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个书包,脸色白得瘆人,眼珠又乌黑,像个缺魂短魄的等身娃娃。

    骆闻舟过去的时候,发现郎乔她们几个女警和一水的医护人员都在,围着夏晓楠站了一圈,谁也不敢靠近。

    骆闻舟扫了一眼这诡异的氛围:“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围观什么呢?”

    “老大你别过去,这孩子可能受了点刺激,”郎乔小声说,“跟她说话没反应,一有人靠近就尖叫,连那边长得最慈祥的那个大夫都不行,我们现在等家长呢,看看是不是强行给她打一针镇定。”

    骆闻舟远远地弯下腰,试着和女孩视线齐平。夏晓楠的目光堪堪与他对上,又好似没对准焦,散乱地与他擦肩而过。

    “好几个派出所,协助学校跟家长找了他们三四天,好,警察都没找着人,先让坏人找着了。”郎乔嘀咕了一句,“你说这叫什么事?”

    “调附近的监控,这边是旅游区,没那么多安全死角,凶手也不可能隐形——另外让兄弟们别闲着,便利店、超市、餐厅……都走一圈问问,几个熊孩子出门在外,不可能不吃不喝,肯定有人见过他们。”骆闻舟说到这,忽然微微皱起眉,伸手一指夏晓楠怀里的包,“二郎,你看,她那书包上蹭了一块什么?是脏东西还是血迹?”

    郎乔还没来得及定睛仔细看,身后突然一声急刹车,轮胎蹭出尖锐的摩擦声,活像把地皮揭开了三寸。

    在场的警察医生集体哆嗦了一下。

    郎乔回头一看,喃喃地说:“不好,我就怕这个。”

    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女人捅开车门,脚都没沾地,人已经冲了出来。她像个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芦苇,摇晃了几步,毫无章法地摔在地上,摔得她半身血迹、一脸惊恐,一把抓住赶上去扶她的警察,险些将人家的裤子也一并扒下来:“我……我儿子呢?我斌斌呢?”

    “好像是死者冯斌他妈。”郎乔小声说。

    “让法医们麻利点,赶紧把尸体挪到袋里,”骆闻舟轻轻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别给家人看见,认个脸赶紧抬走,将来验完尸缝好了再说。”

    可是已经晚了。

    冯斌的母亲本来是一个细脚伶仃的中年妇女,浑身分明没有二两肉,却在看清了法医们进出的小巷后,猛地蹿了起来,力大无穷地撞开了试图拉她的丈夫和警察,非要上前看个究竟不可。

    只看了一眼,她的后半生就被生生撕裂了。

    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地上,原本守在夏晓楠身边的医护人员只好一拥而上,先抢救她。她在神志不清中被众人拖到一边,一抬眼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夏晓楠,冯斌他妈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当即苏醒,手脚并用地拉住她:“同学,你知道什么对不对?你知道是谁害死我们斌斌的吗?”

    夏晓楠被她扯住外套,浑身抽搐起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一时间,哭嚎声、劝慰声、质问声,还有那少女高分贝的、经久不衰的惨叫在人耳边狂轰滥炸似的响,现场一片混乱不堪。

    骆闻舟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抬手按住耳朵,回头看了一眼那古意森森的小巷——凶手真的会是十五年前的卢国盛吗?如果真是他,到时候该怎么和受害人家属交代,告诉他们是一个游荡了十五年之久、让警方至今头绪全无的幽灵害了你儿子吗?

    卢国盛为什么会突然露面?他没钱了吗?又为什么会盯上中学生?是因为十五年过去,他力有不逮,身边又没有帮手,所以再也没有冲大人下手的自信了吗?

    还有,死者冯斌的尸体上,盖了他自己的校服,凶手好像生怕他着凉似的,这说明什么?那个人行凶后还在愧疚后悔?可如果他真的还有那一点残存的人性,能对着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干出分尸和捣毁眼球的事吗?

    到底为什么?

    冯斌的父亲摇摇晃晃地倒退到路边,突然无力再去照顾妻子的情绪,他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容易沟通的商人气质,甚至在骆闻舟看过来的时候冲他点了点头,好似想要挤出一个微笑,然而失败了。

    “我工作太忙,十天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还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好像他是个没处打发的累赘,”那位父亲说,“我是不是错了?”

    骆闻舟没应声。

    冯斌的父亲说着说着,后脊梁骨就消弭在了空气里,接着他蹲了下去,蜷成一团,缓缓捂住了脸。

    “夏晓楠的家长通知了吗?”骆闻舟用力捏了一下鼻梁,转头问手下人,“人呢?怎么还没来?什么时候能让那女孩说句话?”

    人气渐旺的路上,车水马龙初露端倪,忽然,一辆电动轮椅突兀地逆流而上,朝这边行驶过来,轮椅上的老人大概是嫌这代步工具跑得太慢,用力地伸着脖子,往前探着头,就像一只年迈的老龟,轮椅经过一道坎,他重心前倾太过,从电动轮椅上翻了下来。

    陶然正好在附近,目睹了这起小型交通事故,忙跑过去扶起那老人:“我天,您老怎么开着这玩意就出来了?没事吧,啊?前面封路了,这不能走……”

    老人挣扎着,一把攥住陶然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说:“吼兰……”

    陶然一愣:“什么?”

    老人哀哀地看着他,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

    “西、西凹……楠!”

    “夏晓楠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个爷爷,前两年因为突发脑溢血,留下了不少后遗症,脑子清楚,可是行走困难,说话也没人听得懂。”从现场回到市局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陶然用上了汉语听力十六级的水平,才艰难地和夏晓楠的爷爷沟通完,他叹了口气,“太可怜了,我看还不如干脆傻了呢。”

    骆闻舟问:“她家这样,怎么还上寄宿学校?”

    “家里太困难,她爷爷的医药费又不是都能走医保的,育奋当时想招一些好学生来当门面,奖学金给得很大方,再说那老头有点倔脾气,不愿意让人拿他当废人看,平时家务都是自己干,也不让别人照顾他。”

    “别人就算了,”旁边一个刑警说,“但是我实在想不通,夏晓楠这样的女孩怎么会出走——我刚查了一下,这个女孩中考成绩进了全市前五十,只要保住这个成绩,育奋每年给她两万块钱的奖学金,她成绩一直很拔尖,应该没问题,学校老师也说她性格内向,但特别懂事,学习上从不让人操心,她会因为空虚无聊从学校里出走?她家里是这么个情况,她就忍心把她爷爷扔了?那这女孩未免也太没有心肝了。”

    骆闻舟没吭声,用手机翻看着冯斌出走前留下的信,这玩意在网上颇有热度,此时冯斌被杀的消息还没传开,人们还在就此抨击教育体制和中国式亲子关系。

    骆闻舟想了想,随手把那封信的链接转给了费渡,刚发送完,门口就有人探头进来:“骆队,冯斌和夏晓楠的班主任来了!”

    费渡的手机“嗡”一声轻响,提示有新信息,他的手机压在一堆东西下面,一时没听见。

    苗助理递过签字的钢笔,低头看了看趾高气扬在她身边巡视的骆一锅,趁着费渡看文件,很想和猫玩一会,就问:“费总,这猫猫挠人吗?”

    费渡说:“挠。”

    苗助理:“……”

    她默默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四下打量着这走简洁现代风的屋子:“您……现在就住这?”

    费渡轻轻一推眼镜,抬头看了看她。

    “嗯……”苗助理犹犹豫豫的,十分委婉地说,“和您办公室的感觉差太多,好像不是一个风格。”

    费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和他办公室相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家都简陋穷酸得像公厕一样,然而那并不是他的风格。这时,一份框架协议露了出来,费渡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倒是没有问题,但纸页间却有股特殊的气味。他顿了顿,捏起来闻了一下――薄荷,罗勒叶……还略微有一点混合的浆果香。

    费渡掀起眼皮看了苗助理一眼,苗助理对他苦笑。费总出了名的荤素不急,而且审美向来不是什么秘密,连张东来都知道,他偏爱外表秀气内敛、内里却有点刺激性的人和事物。时常有人利用这个动一些歪心思。

    费渡把协议放下,抽出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什么时候我司讲究到连打印纸都特制了?我们和沙特皇氏有什么裙带关系吗?”

    苗助理低声解释:“是苏总新招的助理。”

    “苏总是不是还约了我出去吃饭?”费渡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却有点冷淡,“老苏这个人啊,在我爸手下干了十多年,就自以为是两朝元老,能当摄政王了。”

    苗助理没敢接话——老费总曾经的心腹们,在费渡掌权后,基本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好一点的外调养老,狠一点的被抓住个什么把柄,直接吃了牢饭,还有出了种种意外自行请辞的,到如今,只剩下苏程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元老,偏偏还是最资质平平的一个。

    “可是我就喜欢他这种会自我膨胀的蠢货——回去告诉他,我没空,他一把年纪了,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说,老耍这些低级的手段多掉价。如果有人想见我,就自己来找我,我不太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费渡说到这,话音一转,又冲苗助理眨眨眼,语气缓和下来,“你们怎么也不帮我挡一挡,我不是你们大家的吗?是不是我老不回去,你们现在都不爱我了?”

    苗助理早习惯了他这种一边翻脸、一边又好像闹着玩的反复无常,她面不改色,只是奇怪地问:“是谁要苏总引荐您,还让他兜这么大个圈子?”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费渡迅速签完剩下的文件,把苗助理送出门,临走又想起什么,说,“对了,最近食品价格是不是又涨了?告诉人事,给大家把午餐补助标准提高百分之三十,吃好一点才有精力做事。”

    老板说要发钱!苗助理这回一点意见也没有,清脆地应下来,连脚步都活泼了:“费总,您怎么知道食品价格涨了?”

    因为洗菜的时候看见了标签,多嘴问了一句,还被某人念叨了一顿“不知人间疾苦”。

    费渡没说话,用脚尖把跟出来的骆一锅拨回屋里,笑眯眯地和苗助理挥手告别。

    有人在试探他对公司的控制力。

    费渡推开窗户,让方才那股缭绕不去的香水味散去。

    “那些人”太谨慎了,这么多年,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一点形迹,可是周氏一案里,他们被迫断臂求存,失去了郑凯风和周峻茂这个大金主,现在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急需挖掘新的资金来源。

    看来他这些年来颠倒的名声,外松内紧的手段,滨海疗养院中想要拔掉费承宇呼吸机的动作,以及扔下偌大的公司,费尽心机地加入新一轮“画册”计划的行为……诸多种种,终于完成了漫长的铺垫,逼着“那些人”开始试图接触他。

    不过……

    费渡从餐桌下抽出自己的手机,打算去翻那个读书节目的手机应用——还有一股力量若有若无地搅合在其中,甚至算是无意中帮了他一把,他几次三番试着追查过,都没有结果,会是谁?

    这时,他看见骆闻舟转给他的链接和留言。

    骆闻舟说:“这封信不对劲,你帮我看一下。”

    市局接待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带着个男学生,正跟负责接待的警察聊着,正是冯斌的班主任和班长。

    骆闻舟在门口旁听了一会,瞥见那男生的衣着,男生把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站在一边,完全不像同龄那些发育得乱七八糟的毛头小子,看见门口的骆闻舟,冲他彬彬有礼地一笑,骆闻舟不知怎么想起了少年版的费渡,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男生身上的衬衫牌子特别眼熟——给费渡整理衣橱的时候见过不止一件,品牌名称长得不知道该怎么念。

    一个小崽子穿这么贵的衣服?

    骆闻舟皱皱眉,这个育奋中学果然是富二代们的俱乐部。

    “老大,”郎乔快步走过来,小声附在他耳边说,“路口监控里拍到了凶手。”

    骆闻舟倏地回头。

    “我不知道,请前辈们看了,好像……就是那个卢国盛。”

    第98章 韦尔霍文斯基(八)

    “男孩冯斌当时在钟鼓楼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了大概五分钟,夏晓楠过来了。”刑侦队的小会议室里,郎乔打开鼓楼区案发地附近搜罗来的一段监控录像。

    “就他们俩?其他人呢?”骆闻舟凑近了看监控记录,“等会,给我停一下,看看冯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郎乔把录像暂停后局部放大,高清的镜头下,即使在缺少光源的夜晚,也能看清冯斌手里拎了一个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零食和饮料。

    谁都经历过青春期,一看就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男孩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在约定的地方等着女孩,两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其他同学的视线,悄悄独处一会。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凑在一起谈一场半懂不懂的恋爱,没有大人那么多“主题”可奔,往往还会带着些稚气未脱的习性,总是伴随着叫人哭笑不得的零食和洋快餐。

    所以这就是他们俩为什么和其他人走散了的原因。

    “‘bd’超市……我记得好像是连锁的,去定位一下鼓楼区有几家连锁店,挨个问问。其他那几个孩子很可能也在附近。”骆闻舟扭头吩咐了一声,随后又奇怪地说,“他们俩半夜三更,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早恋,为什么非要逃票跑到钟鼓楼去?”

    郎乔朝他翻了个堪比乒乓球的大白眼:“老大,你是本地人吗?”

    骆闻舟莫名其妙。

    “钟鼓楼后面有一个小景点,叫‘情人镜’,其实就是一块打磨过的大石头,据说人站在情人镜前,影像能反射到天上,当年七仙女就是从这面镜子里看见董永一见钟情的,旁边还有‘天人同心’的字样,情侣站在情人镜前,相当于得到了天上神的见证,可以一生一世。”

    骆闻舟听了这个谣言一样没诚意的旅游宣传故事,当即嗤之以鼻:“民政局装不下你们了,非得玉皇大帝再给扯张证,怎么,攒七张证能多买一套房吗?”

    这些无耻的异性恋,真是贪心不足。

    郎乔:“……”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凭什么她一个清纯浪漫的美少女都还没有男朋友,像骆闻舟这种货色竟然有男人肯要?

    骆闻舟话音一转:“钟鼓楼是景区,晚上关门之后肯定要清场,所以他们俩是偷偷溜进景区里的时候被盯上的吗?”

    “不是,”郎乔只好跟着他正色下来,“凶手从十字路口这里就开始跟踪他们了,你看——”

    她再次按下播放,路口的摄像头静悄悄地伸出视线,送走了连手都不敢牵的少年少女。

    静谧的夜色沉默片刻,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骆闻舟从画面中看见这人,略微吃了一惊——因为这凶手和他想象中只敢对孩子下手的“老弱病残”完全不一样。

    这人目测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体格堪称健壮,不超过四十岁,漫不经心地从街角溜达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烟,不远不近地缀上了冯斌和夏晓楠。

    骆闻舟:“有正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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