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拿起了针和线,但她并不会做针线活,勉强穿上线后,她拿着针,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秦定邦一低头,便看到她长睫轻颤,眉心微蹙,颇有些窘迫和局促。
    不过最后还是缝了起来,虽然针脚不够细密,一看就不懂女红。好在大衣是黑色的,线也是黑色的,看不出针脚凌乱,也看不出这里其实有道口子。
    “麻烦了。”他看着对这手针线活颇为失望的梁琇,道了声谢。
    临出门,秦定邦伸手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胃药,放在了桌子上。是上次没送出去的那瓶,下午他要出门找梁琇时,随手揣进兜里的。
    “接着吃吧,以后我都会过来送。什么时候上海没这药了,你再自己熬汤药喝。”
    第27章 是的,他想看到她。
    这天是休息日,池沐芳被方知意约去鸿翔做衣服了。秦世雄则在楼上和金兰石谈事情。
    自打当年秦定乾以命换命救下了金云攀,金云攀的父亲金兰石就自当认下了秦家这家救命恩人。而且金家在沪上的产业也颇大,经常需要互相帮衬,所以和秦家时有往来。
    秦安郡和秦则新都在家,但梁琇有事,提前请了假就不过来了。正好秦定邦难得有时间,就在一楼客厅陪两个孩子。
    秦安郡窝在沙发上翻看梁琇上次送给她的《中国名画第五集》。十几二十年前的老书,市面上已经很难找得到了。
    先前梁琇得知秦安郡对古画、国画感兴趣后,就想着把在旧书摊淘到的这本画集送给小姑娘。结果赶上有任务要送小战士撤退,没办法来秦家,那次就托碰巧过去送药的秦定邦给带了回来。
    秦安郡没事就研究,简直爱不释手,书皮都翻皱了。
    秦则新还在痴迷于他的那些玩具,车啊炮啊,一摆一地。小男孩长得很快,今年比去年高了有一头,但依然还是个十足的孩子。
    秦定邦有时会把滚落到他脚边的零件捡起来,扔给侄子。大部分时间则是坐在那,安静地听着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家里这方天地,把他和外面的诸多纷扰暂时隔绝开来,哪怕小孩子不停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他也觉得安宁平和,于是闭目养神起来。
    秦则新一边摆弄着他的小火车,一边问,“小姑,你猜梁小姐在忙什么?”
    “不知道啊,我原本以为今天她会过来的。”秦安郡有些失落。
    “我猜,梁小姐可能有男朋友了。”秦则新像小大人一样说道。
    秦定邦微微睁开眼。
    “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什么叫男朋友?”秦安郡把书放下来,吃惊地朝这个只有六七岁的侄子看去,仿佛她这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懂似的。
    “就是和她喜欢的叔叔在一起啊。路上好多像梁小姐这样的阿姨,都是和男朋友一起挽着走的。”
    秦定邦抬起头看向秦则新。
    “哎呀叫姐姐,梁小姐怎么成了‘阿姨’了。”秦安郡听到侄子瞎叫,一脸的嫌弃,可转念一想,秦则新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过梁小姐也不小了哈,大嫂像她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话一出口,秦安郡立即后悔,生怕引得小侄子伤心。幸亏秦则新在忙着组装小火车的最后一段轨道,顾不上难过,“所以我叫梁小姐叫阿姨,不对么?”
    “嗯,你说的对。”秦安郡这次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秦则新爬起来,拎起一段火车放在小铁轨上,继续问道,“姑,你说梁小姐喜欢啥?”
    秦安郡看侄子语气神情都没变,暗舒一口气,又开始翻起书来,“梁小姐当然喜欢吃甜糕呀,我们女孩子都爱吃甜糕。”
    “还有呢?”秦则新推着小火车在轨道上跑了一段。
    “那还有啥呀?”秦安郡不知道秦则新要说什么。
    “小姑,你说古典音乐是什么呀?”小火车停了,秦则新爬过去,又接着推。
    秦安郡想了想,“就是西洋乐吧,”又转头看向秦则新,“你问这个干嘛?”
    秦则新边推边道:“我那天看了个洋文,不知道是什么。梁小姐跟我说是一个很有名的乐曲家。”
    “乐曲家……是音乐家么?”秦安郡皱眉核实道。
    “哦对,就是这个。我也没记住她说的是个什么名字,一串秃噜秃噜的,和我们中国名字一点也不一样。我问梁小姐她咋啥都知道,梁小姐说她喜欢古典音乐,所以,碰巧知道的这个乐……音乐家。”
    有节车厢没装牢靠,脱节飞了出去,秦定邦附身帮着捡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梁小姐喜欢的东西很多呀,她那么博学,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她还去过那么多国家。则新你知道吗?梁小姐跟我说,她还跟他爸爸一起去过卢浮宫呢。”秦安郡回忆道,“梁小姐说她在卢浮宫里看到很多雕像和有名的画。”
    “卢浮宫是啥?”秦则新忙活得一身汗。
    “卢浮宫……卢浮宫就有点像我们的圆明园,只不过我们的圆明园被烧了。”秦安郡尝试着解释。
    “你去过圆明园吗?”秦则新继续问。
    “我哪去过圆明园,我生的时候圆明园就早都被烧了。”秦安郡无奈道。
    “那你怎么知道圆明园?”也不知秦则新今天是不是火车玩儿得开心,问题一个接一个的。
    “梁小姐跟我说她在北平出生的,小时候还经常去圆明园那边去看。”秦安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躺,正好伤脚可以不受力,她脸朝向秦则新,“当时里面的宝贝已经被八国联军抢光毁光了。不过有些带不走的墙啊什么的还在。她说后来北平修路,就近把圆明园剩下的好些石头墙都给拆了,砸成了碎渣来铺路。有些石头城砖什么的剩下了,然后北平那边就给拍卖了。梁小姐说现在那边真就没剩啥了。”
    秦则新停止推火车,坐了下来,缓了片刻,慢慢道,“那实在是好可惜啊。”
    “梁小姐说她那时候小,当时踩着新铺的路去看变戏法,走了好远,还觉得挺高兴的。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痛心。她还说,那些石头要是能留下来,以后也是一个见证呢。”秦安郡说完撅起了嘴,和秦则新一起惋惜起来。
    秦定邦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姑侄俩述说着和她有关的事。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梁琇给孩子们讲的这些,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感受。
    现在,他已经越来越明白,这种同源感来自于哪里。
    他的父兄在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给他讲的历史。讲卫青、霍去病,讲于谦、林则徐。父兄让他知道这些中国历史上的大英雄,而梁琇,则让孩子们知道中国经历了多少屈辱。其实梁琇和他的父兄,在教育这方面,是一脉相承的——
    知耻后勇,见贤思齐,为国尽忠。
    梁琇来秦家上课一年多以来,他眼见着家里这两个孩子在一天天变活泼,变开阔,开始接受家国观念的种子,心中有力量在不断萌芽,一步一步地远离太多富家子弟轻则浑浑噩噩,重则混世魔王的败落窠臼。
    遇到她,正如母亲说的,是秦家的幸运。
    可还是那么瘦,就是不长肉。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的面容。她其实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爱朝怀恩的孩子们笑,爱朝自己的同事笑,爱朝秦安郡和秦则新笑。当然,有时也朝他笑,只是很少,只有几次,笑得礼貌而周全。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发自内心,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对方的身份、地位、名望、财富,不管多耀眼,都不会让她改变态度,但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却可能让她长久不忘铭记于心。
    她从来也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心不在那些精致妆容或是华丽衣着上,总是素着一张脸,穿着纯色的衣服。可即便这样,她却永远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以至于这些素净的颜色,仿佛只有在她的身上才能找到凭借,去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品格。
    她反应机敏,勇敢沉稳,很少有姑娘能像她一样临危不乱。
    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能帮他打跑凶徒,却未见得能保护好自己。
    他知道,之前梁琇有在躲着他,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可能觉得他去修齐坊会引得别人误解,给她生活带来不便。她不想占别人的便宜,更不想欠下无法回馈的好意。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不再去打扰她。
    但是,那天,直到那天,他看到那么个货色,一眼便知是情场老手的油滑男人,把梁琇带到他们秦家的芳茗阁。那个男人竟然把梁琇带到了江边的茶楼!他心里的火腾一下就蹿了起来,几乎不受控制。
    明摆着是居心不良图谋不轨。
    当时也就说句话的功夫,他再抬头,两人竟然就离开了。秦定邦太知道男人如果坏起来可以到什么程度了。沪上的拆白党,专门花言巧语坑骗小姑娘,骗钱骗色,无所不用其极。至于那些高门大户里的纨绔,更是下流腌臜到算不得人,等吃干抹净了,就一脚踢开,弃之如敝履。
    那天自打梁琇离了视线,他心下就愈发难安。他已经很久没担心过谁了,可那时他的担忧却迅速蔓延如原上火。那个男人盯着梁琇时的眼神和嘴脸,让他无比恶心,更让他隐隐觉得要出事。他曾想梁琇是有点身手的,但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连掰他的手都掰不开,真遇到穷凶极恶的,她那点力气能顶什么用?
    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旦出了事,他都不知道到哪去找她。
    所以,当秦世雄终于把帮派的纷争摆平了之后,他一将父亲送回家,几乎没做耽搁,就开车到了梁琇那里。结果,修齐坊,没人,难童院,也没人。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起了杀心。
    他返回巷口站在车边等,天黑了后又打开了车灯。直到看见那男人跟梁琇不停搭讪,看样子是想要送到家了。
    如果那天没有他在那里替她解围,会发生什么?
    之后,他让冯通去查了下那个陈编辑。果然,不光是个有家小的,外面竟还偷养了一房。那么个道貌岸然的下三滥玩意儿,不知从何时打起了梁琇的主意。
    当冯通告诉他这些情况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专门让冯通带人去好好敲打了一下那个陈编辑。之后,那个瘪三应该再也不会骚扰梁琇了。
    然而,他却并没有就此安心,相反,他开始觉得梁琇住在那里不安全。
    那天他在巷子里遇刺,那个黑衣人是奔着他去的。事先肯定跟踪过他,才能那么准地摸到他的行踪。而且当时是从梁琇住处的方向过来的。看来是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功课,知道在哪能遇到他并且方便下手,所以刺客肯定也知道梁琇。
    但是背后的人在暗处,他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他不想让自己的危险波及到梁琇,却觉得她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扯进了自己的世界。
    她在保持距离,他知道。多少妙龄女子希望靠近他,他都不为所动。可这个姑娘,却能躲则躲,为了找理由,甚至去抓了那么一大包草药根子。
    可是,比起生死安全,邻里的几句闲言碎语,算个什么。
    他要她平安。
    他可以给她换到更好的住处,既安全,又可以脱离她不愿意面对的闲话。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他这样做,她肯定会躲得更远。这姑娘简直就像含羞草一样,他稍一靠近,就把自己卷起来。
    但他要她平安。
    所以,他开始让张直安排人每天看到梁琇安全回家之后,再悄悄撤离,并且要给他报她的平安。可他依然不放心,因为可以做手脚的环节,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还是忍不住,会时不时送她回家。
    之后就会发现,吃饭不及时,吃药不及时。
    这种牵肠挂肚,搅动着他的情绪。遇到梁琇以前,明枪暗箭对他来说稀松平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但遇到她之后,他开始有了挂碍。不知何时起,担心她生病,担心她昏倒,担心她被骗,担心她受伤。只有真切地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才能把心放下。
    他对这份愈发不受控的牵念,生出了迷惘。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他不想吓到她,却又想离她近一点。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越来越想看到她。
    是的,他想看到她。
    第28章 “姑娘,是你吗?”浓重的南方口音。
    金融业的大混战一直延续了数月,各大银行人心惶惶,纷纷不敢开门,连带着其他行业哀鸿遍野。后来不知是何力量从中调停,银行业混战才算停歇。
    一些银行也终于陆续复业了。
    怀恩得以维持,很大一部分是靠慈善机构的资助和各界爱心人士的捐赠。有些捐款是通过银行走的,但是经过那几个月的混乱,银行里的钱,储户不敢去取,也取不出来。难童院着实过了段艰难的日子。
    所以,银行一复业,梁琇马上就来到位于四马路的一家银行,给难童院的捐款经常汇到这里,她先来帮院里问问相关情况。
    这几个月里积压的事太多,加之顾客盈门,即便梁琇早就到了,还是排在很多人的后头,只能在银行里坐着等。眼见着将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梁琇忍不住观察起周围的人。有西装革履的,有罩衫长袍的,目之所及,大都是男子,像她这样过来办银行业务的女子,并不多。
    她来之前已经料到,搞不好半天都要耗在这里,所以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本原版小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读书了,正在翻着上次读到哪,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姑娘……是你吗?”浓重的南方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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