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计看了眼梁琇,又看了眼秦定邦,但也只略犹豫了一瞬,便立马走过去拿下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先生,您要的祁红。现在进货太难,全上海能有这种货的茶号,没几家的。”
    秦定邦没言语,付了钱,接过茶叶递给梁琇。梁琇脸色已经难看起来,并没伸手,反而转身就走。秦定邦宛若没看见,拿着茶叶,跟着出了茶号。
    “这茶你喝吧,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今天你得帮我个忙,这就当提前还你人情。”秦定邦跟在梁琇身后说道。
    梁琇转身,恼怒散了几分,“秦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秦定邦道:“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哪里?”梁琇疑惑问道。
    秦定邦越过她,打开了车门。
    等到秦定邦载着她来到公司楼下时,她才知道,原来江边不远处的这群建筑里,就有秦家的永顺公司。她曾经路过,却未曾多留意。
    “你跟我来。”秦定邦停了车,帮梁琇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等她下车。
    梁琇有些犹豫,心里其实有些抗拒,坐在车里道,“我跟你到你家公司做什么?”
    有时候,秦定邦真觉得跟这姑娘是在斗智斗勇,颇要费上一番心力。等了一会儿,她还在眨着眼睛,执拗地等着他给个说法。
    秦定邦看了眼半晴半阴的天,似要下雨,却又有太阳。再转头看她,还是没动弹的意思。
    他轻叹了口气,附身一把握住梁琇的手,顺势做出要往车外带她的样子。梁琇一惊,赶紧把手缩回去,自己慌忙开了另一侧车门,逃也似地从另一边下了车,隔着车望向他,把那只手背到身后,有点被气到的样子。
    秦定邦不禁嘴角上扬,“帮我一个忙,帮我看几样东西。”
    今天是周日,比起平日来不那么忙碌,除了留着值班的,公司没什么其他人。秦定邦带着梁琇上了二楼办公室。梁琇粗略一看,屋内陈设很是朴素。
    窗外一束阳光破云斜照,正好打在办公桌上,仿佛是专门为了把她的目光,引到那部唱机上。梁琇眼里顿时满是惊讶。她转眼看了下身边的秦定邦,又望向了唱机,想要说话,一时却又说不出。
    秦定邦捕捉到了她眼里所有的光芒,“我这里有几张黑胶唱片。我听不太懂,帮我说说里边的门道吧。”
    “什么门道?”梁琇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唱机。
    “比如音乐背后的故事,比如作曲家的典故。”秦定邦也随着她踱步过去,“不知道这些,就只是听热闹,可惜了。”
    “那你为什么问我呀?”梁琇有点不解。
    “我知道你知道。”秦定邦笑了,“梁老师不愿给我一点指教?”
    “指教倒谈不上……”梁琇略微低头想了想,“主要是我不知道你说的唱片里是什么。”
    “听一听不就知道了。”秦定邦走到唱机旁,把二哥秦定坤送他的那些唱片都拿了出来,放到她面前。
    梁琇看着这一堆,简直如获至宝,每张封面都翻看,真是爱不释手,“全是古典乐经典呢!”——都是她喜欢的。
    秦定邦从来也没见到梁琇在他身边这么开怀过,不禁低头注视着她。这个女孩正陶醉在喜悦中,对他的目光全然无知。秦定邦突然想起柜子里还有东西,转身过去,拿出那张歌剧唱片,递给了她,“还有一张。”
    “还有啊?”梁琇侧身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les contes d‘hoffmann。看构词好像是法语,可惜她不懂法语,不知道是什么作品。
    “这个应该是……什么什么霍夫曼吧,但我看不懂法语。”梁琇遗憾道。
    “应该是《霍夫曼的故事》吧。”秦定邦走回她身边。
    “你懂法语?”梁琇惊讶地转头看他。
    秦定邦看向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懂。”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霍夫曼的故事》?”梁琇更迷惑。
    “你看,这里有一小行英文,the tales of huffmann。”秦定邦扶着梁琇手中的唱片,指向封面上的一行小字。
    “你懂英语?”梁琇不由吸了口气,又转脸看他。
    秦定邦扬了一下眉,“多少认识一点。”
    梁琇突然感觉眼前这人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她本以为他是江湖中人,是个快意恩仇杀伐决断的豪杰。可就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会一点英语。
    这感觉怎么说?就好像往最地道的中国菜上,撒上了一星欧芹碎,真让她捉摸不透。
    秦定邦明白梁琇心里肯定憋了很多话要问,转身面向她,“我曾经被父亲送去美国留学。”
    眼前这姑娘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唇,肉嘟嘟的像两瓣红红的樱桃,他笑着继续道,“学采矿。”
    梁琇愣住了有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要说话,“你们家都在上海,你出国学了个采矿。你家有矿?上海哪有矿啊?”
    梁琇心道这个秦先生,怎么这么多故事,但马上意识到好像不该问这么多,便即刻打住不再出声。
    秦定邦突然很想揉一揉她头顶松软乌黑的头发,但怕吓到她,还是忍住了,“我其实没什么想出去学的。我想去黄埔军校,但家里不让。于是我就随便说了个采矿专业。”
    秦定邦随手拿起一张唱片,看了眼,又放下,“这还是当年我跟父亲回湖南老家,二叔跟我说的。他说,我如果实在不知道学什么,就学个采矿吧,反正老家那边也有矿场,到时候不行就去帮他的忙。于是我就胡乱选了个采矿专业。”
    梁琇除了“哦”了一声,已经不知道该对这个奇特的理由作何反应。
    秦定邦接着道,“但是我只学了一年就回来了。”
    “啊?”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秦定邦看着梁琇接二连三地诧异,像个小女孩儿,他心里生出愉悦。
    梁琇听话地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我把美国人给揍了。”秦定邦理了下手表,“当时我们班里还有一个中国学生,长得非常瘦小。那些美国学生就嘲笑他,骂他,甚至动不动就推搡他。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欺负那么一个枯瘦的男孩,我实在看不过去,给他们暴揍了一顿。学校就把我给开除回来了。”
    秦定邦抬眉继续看向梁琇,补充道,“现在想想,当时下手确实重了点。”
    梁琇这次彻底张大了嘴巴,缓了一会儿,“所以你就……你也懂一些英语,是吧?”
    秦定邦点了点头,“但忘的差不多了。最简单的东西能读出一些意思来,复杂的就不行了。”
    “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梁琇感叹道。
    “行了,不说这些了。帮我听听这些唱片,说说你知道的故事吧。”秦定邦拿起一张,从封皮里抽出唱片,放到了唱机上。
    第30章 道是无晴
    “这是《巴赫平均律》。”梁琇一下就认出了这熟悉的旋律。
    在德国时,她哥哥梁璈用平均律练过小提琴。德国是个盛产伟大音乐家的国度,老百姓也热爱音乐。梁琇一家人搬进租住的房子时,房东太太为了租个好价钱,在屋里留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一台唱机。
    和秦定邦的这台比起来,记忆中的那台,简直是件老古董。但是古旧并不耽误它读出那些老唱片里记录的音符和旋律,让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铿锵有力的曲调,填满那所房子的每个孔隙。所以说,在德国的几年,他们兄妹俩都受到了很好的音乐熏陶。
    尤其梁璈,对西洋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德国战后不久,《凡尔赛条约》压得德国人喘不过气,经济凋敝得厉害,一块银元在德国换算的购买力惊人。所以梁平芜只花了一点钱,就能请到一位音乐老师来教梁璈拉小提琴。
    哥哥是真喜欢小提琴啊,没事就在家练。刚开始学时,听起来分明就是在锯木头,吱吱嘎嘎,让全家骨头发麻,都被吵得不行,但也都不忍心去伤害他的热情。哥哥坚持练,他们坚持忍。
    时间一点点过去,哥哥的小提琴拉得竟然非常像样了。梁琇亲历了梁璈如何把断断续续的锯木声,变成优美连贯的巴赫平均律。
    就是她现在听到的,熟悉的旋律。
    “怎么讲?”秦定邦轻声问道。其实他并不关心“八赫”还是“九赫”,也没觉出有多好听。梁琇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梁琇就够了。
    梁琇想了一下,认真道,“巴赫是西方音乐史上极为重要的音乐家,开了很多先河,对他后面的音乐家影响非常大。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就是咱们现在听的这个,是钢琴音乐创作的典范。在德国那阵,我哥对这个感兴趣,还用小提琴练着拉平均律。”
    秦定邦回想起,梁琇之前在车里跟母亲说过,她跟哥哥在逃难的时候失散了。秦定邦没接话,看着梁琇伴着音乐陷入回忆。
    她温柔地注视着转动的唱片,继续慢慢说道,“我哥哥懂音乐,他说平均律非常伟大,尽管他练的是小提琴,他仍然要用小提琴,把这套钢琴曲集给演奏出来。”
    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我哥认定的就不会放弃。那年的农历年,我们都在德国。德国人不过中国年,中国人不能不过。爸爸妈妈在家里做了一餐年夜饭。正赶上哥哥本命年,守岁的时候,他戴着妈妈给他缝的虎头帽子,拿着小提琴,演奏给我们听——真好听。”
    “你哥哥……属虎?”秦定邦似是无心地问了一句。
    梁琇“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怅惘。
    “他大你几岁?”秦定邦接着问。
    “三岁,”梁琇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秦定邦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张新唱片,“帮我讲讲这张?”
    “好啊。”梁琇爽快答应。
    秦定邦替换下了那张承载了梁琇太多记忆,却让她黯然神伤的唱片。
    新的旋律响起,梁琇听了片刻。
    “这是……这是舒伯特。”
    梁琇不记得这首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是舒伯特的。不像舒伯特其他轻快的音乐,这首听起来如怨如慕的,有些沉重,也有些孤单。
    梁琇想起了哥哥跟她说过舒伯特的故事,“曲名想不起来了。舒伯特早年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他这辈子就只喜欢过那么一个姑娘,但是没成,姑娘后来嫁别人了。不知道曲子里是不是他记录的失落和难过……”
    “唉?怎么给停了?”梁琇正体会着舒伯特用音符排布出的如泣如诉,音乐却一下断了。一转脸,秦定邦已经把唱片从唱机上取了下来,连封皮都没套就直接给丟到了一边,“放其他的吧。”
    “为什么啊?”梁琇不解。
    “不喜欢。”秦定邦只说了这三个字。
    梁琇见秦定邦开始翻看起桌上的唱片,好像在找,又好像都不满意,有些无从下手。
    “我帮你找吧。”梁琇又找了一遍,挑出一张,“你听听这个,《马勒第五交响曲》。”
    “好,”秦定邦一边给放到唱机上,一边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其实我只是单纯觉得好听,背后的故事和人,我都不了解。”梁琇有点尴尬。
    “你爱听这个?”秦定邦确认道。
    “嗯,第四乐章尤其好听。”梁琇回忆道。
    “好。”秦定邦把唱针搭到了唱片上。
    音乐这东西,怎么可以这么神奇呢?梁琇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因为不了解,所以全靠自己去悟,好像有故事,却又不总是同一个。相同的旋律可以随心情生出很多版本的解读,也许今天能映衬这种心境,明天就是另一番悲喜。
    她站到了窗前。
    夏末秋初的半下午,已近黄昏,天空有热烈的太阳,也有大片的乌云。
    秦定邦拎了把椅子放到她身边,她回头道了声谢,便在窗边坐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听着音乐,没去留意秦定邦在做什么。等到他把一杯温度正好的茶递给她时,她才知道到他刚才竟轻轻地泡了壶茶。
    茶盏中的茶汤红艳又纯净,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梁琇尝了一口,入口甘醇,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不禁道,“这茶真好。”然后又喝了一小口。
    秦定邦倚在桌旁,一直看着她喝完,“再给你续点?”
    梁琇把茶杯递还给他,却摇了摇头,“不喝了,一杯刚刚好,再多就成牛饮了。”
    话未说完,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不等人反应,紧接着就哗地一声,瓢泼了一片大雨,但大太阳竟然还在。
    秦定邦伸手便把梁琇从窗边拽到自己身边。他刚要关窗,雨势却瞬间小了很多,只剩牛毛细雨。
    仔细一看,西边下了,东边没下。宛若老龙王错打了个喷嚏,雷公误敲了雷公锤,纯是神仙们逗了个趣儿,却轻易就给人间开出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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