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赶紧上楼回屋把窗户关上,把屋子锁上。
    梁琇锁门时,秦定邦就站在她身边——干净的脸颊上有点红晕,如果不是生气,倒可以算是好气色。以前太白了,没多少血色。眼睛里湿漉漉的,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他跟在梁琇身后一起下了楼,梁琇走在前面,连脚步都带了几分怒气冲冲。
    真是个有脾气的,像个小炮仗。他有点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再多惹她。不禁暗暗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小心成这样了。
    梁琇半垂着眼睛闷头走着,秦定邦步幅大,没费力就来到她身边,时不时看一眼这个还在置着气的女孩——生气时,也挺好看。
    老板娘再次看到他俩一起,已经默认这一对都是熟客了,打老远便朗声喊道,“二位来了呀!这次吃点什么?”
    “你要吃什么?”秦定邦给梁琇递了凳子。
    梁琇看着反客为主的秦定邦,一个字都不想说。
    于是秦定邦微笑着回老板娘,“还是两碗阳春面吧,再加一份白糖乳瓜。”
    “好嘞。”这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和所有食客都能聊,讨喜的性格支撑着这个摊子的热闹。秦定邦上次就注意到,她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他转回头看向梁琇,“我有个好兄弟,也是山东人。”
    梁琇正低头揉着左手。破皮的边沿和嫩肉之间,摸起来微微不平。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去揉搓。
    秦定邦一看梁琇这副形容,刚想抬手拦她,怕她更恼又忍住了,只皱眉道,“别再搓了,好不容易长出新肉。”
    梁琇并没理他,却也停了动作。
    很快阳春面送了上来,还有一小碟白糖乳瓜。秦定邦拿起一双筷子递给梁琇,梁琇没接。秦定邦笑了,把筷子放在她的面碗上,接着自己又拿起一双筷子。夹了几根梁琇说好吃的小菜,放到她那碗阳春面上。
    “吃吧。”
    梁琇依然没理他,连声谢都没道,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整顿饭,她没说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几乎是不抬头地吃。最后两口并作一口,两腮都塞得鼓鼓的。她狠狠地咀嚼,吞咽的时候差点噎着,得亏喝了口面汤,才好不容易顺了下去。
    之后筷子一放碗一推,直直地盯着秦定邦,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催促,就差张嘴下逐客令。
    她正盯着眼前的人,等着看他作何反应,谁知这人竟突然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多大了。”
    她惊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只顾生气,忘了擦嘴,嘴角粘了一小截面条。她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
    秦定邦刚才一直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他反倒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自己这份,吃到一半,让老板娘又上了一碟白糖乳瓜。
    梁琇感觉,她要吐血了。
    等秦定邦这餐可算悠哉地吃完了,梁琇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小跑着去把钱付了。
    她回来后便站在桌边,“吃也吃饱了,可以走了。”
    秦定邦把面碗往桌里推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款待,走吧。”
    “那好,我回去了。”
    梁琇像终于完成了任务一样,转身就要往里弄走,结果被秦定邦轻揽了一下肩头。她愤而回头,刚想说话,只见这人放下手温声道,“是这边,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你还有完没完了?”梁琇低声怒道。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她真会炸掉。
    秦定邦依然看着她,微笑道,“带你去看变戏法。”
    “我不去,你自己去。”
    “真不去?”
    “不去。”
    “是外国人变戏法,魔术。不去?”
    “……不去。”
    “奥克塔夫魔术团,听说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
    “奥克塔夫?”
    “不去?”
    其实,梁琇在德国时就听过这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但从来也没见过该团的表演,据说非常惊艳。她只有小时候在北平看过变戏法,戏班子演的,没有那些声光电的手段。可即便是传统的老戏法,她都觉得很神奇,至今难忘。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憧憬,言语里那些刚还在张牙舞爪的小小武器纷纷散落,连拒绝都越来越虚弱。他心情大好,这次牵起了她的手。
    开始,她依然拒绝,脚步也有些勉强,但后来,就慢慢跟了上来。
    “是法国的那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么?”
    “嗯。”
    当年奥克塔夫还去沃尔夫斯堡就是狼堡、沃尔夫,德国北部城市。演出过,他们一家住在柏林,太远了,没去成。
    她跟上了他的脚步,仰起脸看向他,“在哪里看呀?”
    秦定邦笑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柔道,“上车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38章 北平,北平!
    如果说租界是十里洋场,那么金蟾大舞台所在的这片地界,则可以算作洋场中的洋场了。离跑马厅不远,周边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弹丸大的地方,密布着大戏院、大舞台、电影院、医院、饭店、银行。积贫积弱的国家里,这片“外国飞地”,反倒变成了远东最繁盛的地方。多少人纸醉金迷,乐而忘忧。
    等秦定邦领着梁琇走进金蟾大舞台时,法国魔术团的表演,已经开始了。那些早早就来了的观众,正凝神屏息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新奇和精彩。幸而并没开始太久,也不算耽误太多,二人按票走到了前面的座位。
    秦定邦其实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什么表演了。
    他刚来上海时,池沐芳为了让他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经常带他去看电影,吃西餐,听戏。但他对这些并不热衷,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带梁琇看她喜欢的“变戏法”。
    所以,舞台上演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更在乎身边这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奇观的姑娘。除了偶尔看几眼台上,大多时候,她看表演,他看她。
    现场的气氛被这帮外国演员调动着,观众们低呼惊叫,步调却出奇一致,如潮涨潮落。仿佛台上的演员,手里抓着个神奇的按钮,随时掌控着台下情绪的开关。说开闸放水,水就散;说关闸蓄水,水就收。
    他倚在座椅靠背上,又转头看向梁琇。
    这个姑娘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表演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舞台上的变化,不觉间也变成了观众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跟着浪潮一起汹涌。
    她时而侧过头望向舞台的两侧,看能不能发现机关;时而微微前倾,想离台上的新奇更近;时而,又惊呼着跌靠到椅背,躲着下一刻可能的骇人环节。每当这时,他就会轻轻地握一下她的手,缓解她的惊恐。她也顾不上拒绝,显得格外听话。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情侣们,这么愿意成双成对地去看演出了。
    梁琇则被台上的表演牢牢吸引住,都忘了身边还有个秦定邦。
    这是她第一次看外国魔术表演。长这么大,她仅在北平看过两三次变戏法。有一次还是和父亲、哥哥一起,从海淀到玉泉营,沿着新修的路去看的。兄妹二人和父亲一路谈天说地,她踩在新修的石头路面上,蹦蹦跳跳。她至今都记着当时的美好和轻松。
    只是现在细想起来,那路上铺的,好些都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被砸碎后的石头渣,她脚踩在上面的每一个声响,其实都是那座万园之园的绝响与悲歌了。
    之后的战乱里,这样的毁坏就更多了,连叹息都叹息不过来。
    她继续注视着舞台。小时候看的戏法,诸如吞剑,大变活人,不管表演者经历了怎样恐怖的摧残,最后都能完好如初地站在观众面前,活蹦乱跳地跟大家讨赏钱。虽然这个台上的魔术和中国戏法比起来,演员肤色不同,语言不通,道具各异,但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障眼法。
    比如说她正在看的这段,台上有一女子,身体极为柔软。可以轻易折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整个身体宛若一根柔软的枝条,任凭弯折。女演员先是绕舞台跳了一段柔韧的舞蹈,之后躺在了舞台正中的桌子上。
    魔术师则从桌上掀起几块精致的板子。板子中间仿佛是玻璃,总之能看到女子的身体。女子躺在桌上,脸朝着观众,一直保持着微笑。男子将女子身体用这些板子给包裹起来后,把整个桌转了一圈。之后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女子身体正当中的一段箱子,直接抽了出去!
    在观众看来,分明就是把女子从中间截掉了一块,那女子大叫一声。现场随即跟着一阵惊呼。不少人纷纷起身探头,怕这女子别不会真的有事。
    现场还有乐队伴奏,演到惊悚场景时,往往鼓点更密配乐更响,声声敲在大家的神经上,和心跳形成共振,摄人心魂一般。引得现场的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但片刻后,这个女演员的就朝观众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脚还能自如地动弹,甚至关在箱中的手还能和大家打招呼。
    不得不说,这些外国演员调动情绪的手段真是一流。
    之后,观众就见这女子的身体被箱子截成一段一段,然后再随意组合,像是做了个拼图。每一部分都是活的,但就不是人体本该有的模样。
    不管多明白这些就是骗人眼睛的,这么惊悚诡异的画面,还是让梁琇捂住了嘴巴。
    最后,魔术师把女子的所有身体部位复原,箱子一打开,一个完好如初的女子,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又继续给大家展示了好几个柔韧的动作,最后轻盈地跳下桌,抓起魔术师的手,向大家深鞠一躬。现场随即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待表演都结束了,其他后排的观众已经纷纷起身离席,梁琇却仍坐在椅子上,又缓了好几口气。
    “好看吗?”
    “嗯好看!”
    秦定邦听到这个回答,心里非常舒爽。
    梁琇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语气都轻快了许多,“谢谢你请我看这个魔术,太好看了!”
    “只是……”梁琇看着自己身边一直空着两个位子,“这么好看的表演,我旁边的两个人怎么没来?”
    秦定邦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那个位子,也全程空着。再一回想刚才其他地方座无虚席整场爆满的样子,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即转脸看向梁琇,“饿不饿?”
    表演一共两个多钟头,加上情绪紧张,中午的那点面条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梁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人都已经走光了。她沉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秦定邦一直就坐在自己身边。
    不知不觉又和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她心里开始恼自己不争气。
    都说了不过来看,结果一听奥克塔夫魔术团,就又动摇了。
    她本不想和他走太近的。
    她知道秦定邦对她好,而且好像她一遇危难,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救她。他的靠近,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专注和沉溺,越来越浓得化不开。她一步步退,他却一步步走得更近。
    但她,怎么能任由这情意失控呢?
    在她看来,自己本就是个朝夕不保的人。他二人走在两条路上,哪怕眼前有交汇,却不总会有交集,再往前走,总要分道扬镳的。也许,有意为之的渐行渐远,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而这次,她又没把握好。
    既然她对感情不怀期待,就不能蹉跎他。他应该像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写的,找个和秦家家世匹配的世家小姐,结婚生子。
    只是,她一味傻傻地在心底对自己发着狠,却对秦定邦的决心和耐心,一无所知。
    “不饿,我得回去了。”梁琇这次说的很坚决。
    “好,我送你。”
    “不用了,这边叫黄包车很方便。”
    结果,也许因为他们是最后出来的,之前候在金蟾门口的那些黄包车,都已经被刚出去的那帮客人叫走。梁琇望了一下,几乎没有空车,也真是奇怪了。
    黄包车没等到,倒是有几个报童向他们涌了过来。
    “先生小姐买不买报呀?”
    “最新消息,纺织大亨胡半明惨遭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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