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以申进屋时,那女子的和服领子已被藤原介扯得敞开,一半头发散乱地落下来,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女人。
    本来她正半推半就地婉转呻吟着,不料被门口突如其来的打断,吓得连忙转头望去。
    藤原介见屈以申进了榻榻米隔间,手上的动作不光没停,还伸在女子的衣服里,揉捏得更狠。女子紧盯住冷脸的屈以申,身上一时吃痛,下意识地想推开正对她上下其手的恩客。
    藤原介眼底一暗,瞬时从她胸前抽出手来,抡起胳膊一巴掌甩到她脸上,“臭婊子,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在我面前演什么贞洁烈女,滚!”
    那女子连滚带爬地出了榻榻米隔间,逃也似地推上了门。
    藤原介嗤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帕子便开始擦手,擦得十分仔细,像是不放过每个缝隙。
    随后他把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挑衅似地抬眼看向屈以申,“屈先生,你说,我刚才……闻了多少人的味道?”
    一听这话,屈以申只觉得血气上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藤原介在他面前一向嚣张跋扈,但却少有像现在这样越界。屈以申狠狠咬了咬牙,强逼着自己忍住翻滚的怒意,“今天,是我请你吃饭。”
    藤原介轻蔑地扔掉帕子,“我当然知道是你请我吃饭,我也知道你吃不惯这里的饭,所以我提前都替你点好了,你看看,这桌菜怎么样?”
    屈以申扫了眼餐桌,全是寿司冷盘,生鱼生肉,不见一点热气,当然没一样是他爱吃的。他明白这是藤原介故意针对他,但他此时顾不上对这刁难耿耿于怀。他今天要做的,是见到藤原介,并提出自己的诉求。
    屈以申坐了下来,平视他道,“我须要你帮我个忙。”
    “说吧,什么忙,我可是很爱帮屈先生的忙呢。上次你的那个美国朋友,现在是不是过得挺好?”藤原介夹起一块寿司,盯着上面金枪鱼肉规律的纹路,阴阳怪气道,“屈先生每次都不会亏待我,屈先生赚了就是我赚了。早知道你那个美国朋友那么能赚钱,你上次早点找我呀,他也不用在集中营里白受了那些罪。”说着,把寿司递向屈以申。
    屈以申抬手拒绝,“这次不是朋友。”
    “哦?”藤原介撇了撇嘴角,又把寿司放到自己面前的酱油碟里,反反复复地蘸着芥末,“那这次是谁?难道是亲人?屈先生还有我不知道的亲人?”
    “我阿妈。”
    “噢!对啊……你还真有呢。”藤原介夹起那块裹了满满一层绿色的寿司,冷笑了一声,放进嘴里,芥末的冲劲儿瞬间直冲头顶,激得他鼻子连抽搐了好几下,一直到嚼完咽下,又缓了缓,才幽幽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屈以申略微垂下眼睛,“她肝病恶化,感染了,很严重,需要药。”
    “怎么,上海这地界里,还有你屈先生搞不到的药?真是笑话。”藤原介语带惊讶,脸上却有几分揶揄。
    “需要盘尼西林,医院和诊所都找不到,只能看军队里有没有。”其实屈以申这次过来,也是硬着头皮碰运气。
    “你可真是会找人呢,这药比黄金贵呀……你知道吗,整个宪兵队都找不到几支。也许……只有在井上畯那样的位置,才能有资格用得上。”
    屈以申抬眼,“你跟井上畯关系不差。”
    “那也是上下级,他是宪兵队的队长,而我,只是一课之长。”藤原介转了转脖子,“即便藤原次郎当初提携了他,那也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井上已经帮过我很多次,该还的早都还尽了。”
    这些话,全在屈以申的意料之中,他看向面前的酒杯,“这么说,你不愿意帮我。”
    藤原介抬手扶着脖子,脑袋左右转了转,“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搞的是什么药?你屈先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接着他又夹起一片鱼生,冷笑道,“恐怕在日本的藤原次郎都搞不到,何况我区区一个特高课的大佐。你当真以为我无所不能?”
    “看来你既不想帮,也没本事帮。”屈以申已经拿到答案,“算了,这饭我请了,你自己吃吧。”说罢起身,打开了榻榻米的门。
    然而藤原介,却被彻底激怒了。
    屈以申的话分明在说他无能,而他此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无能。
    他把鱼生甩回盘子,“呵!就为了那么个又老又丑的支那老妈子,值得费那么大劲?”藤原介拖长了声音,“你也不想想,一个支那老女人的死活,能与我何干?你找我帮她?你脑子里灌了黄浦江水吧!”
    屈以申猛地扭头,“你嘴放干净些!”
    “呦,恼了?”藤原介被屈以申少有的愤怒刺激得兴奋起来。
    “谁都可以说别人又老又丑……”屈以申的眼神里慢慢沁出了毒,“唯有你——没,资,格。”
    藤原介眼里看热闹般的戏谑瞬间冷却,洋洋自得的恶趣味立刻变成嗜血的疯狂。
    眼前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优雅男人,身体健全,五官端正,竟然拿他最在意的背疾做武器,来回击他!
    “屈以申!别忘了你是来求我的!”他一把将筷子掼到桌子上,暴怒道,“你一个长崎唐行小姐的孽种,有什么资格向我发难?”
    屈以申本已经拉开了榻榻米的门,正欲往外走,身后这番话,却牢牢把他楔在门口,他默默地听藤原介把话说完,刚欲转头,不料却看到秦定邦和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并排路过,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秦定邦见到他时并未惊讶,面色如常地朝他点了点头,“巧了,屈先生也在这。”算是打了个招呼。
    “幸会,秦先生。”寒暄完,屈以申退回屋里,慢慢拉上了榻榻米的门。
    藤原介言语占了上风,正一脸得色地端起酒杯,刚喝一口,便被屈以申像恶狼般一跃扑倒,脖子被一把掐住。嘴里的酒还未来得及吞下,便又呛了出来,没几下整张脸都变得赤红,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屈以申下了死手,仿佛要置此人于死地,对藤原介说的每个字都迸着冰粒子,“你如果再敢这么跟我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话说完了,手上的力道却未减轻分毫,直到藤原介眼珠上翻,只剩手疯狂地捶着榻榻米。
    眼见着到了要人命的临界点,屈以申才终于松开手,“藤原介,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动你。”随后,他站了起来,看了眼还在一口口倒着气儿的丑陋面孔,整了整西服,拉开榻榻米的门,走了。
    片刻后,就听到屋里餐桌被掀、餐具散落的声音,夹杂着带着咳嗽的恶毒咒骂。
    秦定邦是第一次到阳和馆。虹口是日本人聚集的地方,以前他很少来这。
    去年,他是与梁琇在参加商统会晚宴时,被竹野智认出来的。虽然竹野智主动给他留了名片,但他却从未跟这个日本人联系过,都已经快忘了这人。
    此番是竹野智主动邀请的他。他其实也想会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于是带上了张直和冯通,来到了阳和馆。
    几人一起上楼时,正巧碰到了屈以申面色阴沉地立在一处榻榻米隔间的门口,屋里有个人,扭着腰,坐姿颇为古怪。说的话,秦定邦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二人打了声招呼,屈以申就把门关上了。
    秦定邦正有些疑惑,便见竹野智摇头道,“这人得和屈先生,有多大的仇啊。”
    秦定邦转头看向竹野智。
    “这是最恶毒的咒骂了。”这个日本矮个子狠狠向下撇了撇嘴角,“一个人要真有这样的耻辱,可够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什么?”随即秦定邦便听到那间屋子里传出打斗声。
    竹野智顺着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没听屋里人刚才骂屈先生的话吗?骂他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秦定邦皱眉,“唐行小姐是什么?”
    “就是……南洋姐,早年日本去南洋的……”竹野智看了秦定邦一眼,鼻翼张了张,才道,“妓女。”
    秦定邦一听这话,颇有些出乎意料,顿时隐隐觉出些怪异。但这样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只当竹野智随便一感慨,他也就是一听。
    等到了他们的隔间,两人落了座,点完了菜,竹野智开门见山道,“秦先生,我知道你非常忙,这次冒昧请你过来,也是为了尽我的一份心意。我遇到恩人以后,还从未请你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次酒,真是失礼。”说着,便朝秦定邦重重地点头行礼,“但这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请恩人吃顿饭了。”
    “恩人,”他抬头看向秦定邦,“我要离开中国了。”
    “你要走了?”秦定邦讶异道。
    “是的,我要调走了。”
    第81章 “我,好像知道了……”
    “那这次我请,就当给你送行了吧。”
    “那不行,说我请就我请。”竹野智一边给秦定邦倒酒,一边低眉道,“仗打到现在,真是有些打不动了,想速胜又胜不了。六月,美国的副总统华莱士又访了华,未来肯定又得提供不少援助,我们真是陷入了泥潭。”
    “那你被调往哪里?”
    竹野智苦笑一声,“我要去满洲国了。”日本人一直阴谋将东北独立出去,在他们的口中,“满洲国”和中华民国,是两个国家。
    “你去的是中国东北,还没有离开中国。”秦定邦淡淡道。
    竹野智倒没在措辞上争辩,继续道,“那么苦寒的地方,赶上海天地之差。但没办法啊,上头一声调令,我就得老老实实地走。”
    竹野智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自嘲道,“去那里,说不定还能看到你们的‘末代皇帝’呢。溥仪现在不还当着皇帝吗?”
    直到现在,秦定邦都没有吃一口东西,他冷冷道,“那是你们立的皇帝,没人认。”
    竹野智愣了一下,随即挑了下眉,没有反驳,“说来,这个溥仪也是个有趣的人,你们可能不知道,去年汪精卫……汪先生出访长春,这个满洲国皇帝,竟然赠给了他一把满洲刀。”
    竹野智开始自顾自倒酒,“众所周知,汪先生此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当属刺杀摄政王了。曾赋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此诗句广为传颂,为人称道。结果这溥仪,正是那位摄政王的儿子。等汪先生过去,溥仪真就送给他一把刀。这是给他递刀方便他了断么?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竹野智喋喋不休地说着自以为的奇闻异事,可在秦定邦听来,却越来越不舒服。
    那些沐猴而冠的败类,成了敌人口中揶揄的对象,只会让人觉得耻辱。但秦定邦藏好了情绪,没放过席间竹野智的任何话。
    竹野智说了很久,从中国的战局,到国际形势,甚至日伪派系间的斗争,虽然有些是抱怨的气话,但的确包含了不少信息。
    说到最后,秦定邦有些不解,“你跟我说这些,不会对你有影响?”
    几杯酒下了肚,竹野智也不忘把掉在衣襟上的菜渣一点点捡到桌上。他甚至掏出了个帕子连擦了好几遍,随着这番动作,话又多了起来,“说实在的,如果放到以前,我不会跟你说这些。但是现在无所谓了。我本来是领事馆里……岩井公馆的人。”
    秦定邦没听过这个岩井公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恩人放心,我不杀中国人,我只管搞情报。”竹野智揣起帕子,“当然,我们这种情报不抓人,不打人,也不杀人,主要是搞战略情报的。”
    “你这算敏感身份么?”秦定邦挑眉看他。
    “现在不敏感了,我不再是那里的人了。前不久,我被人做了局下了套,当了替罪羊。我以前还把那人当朋友看。唉,咬人狗不露齿,不提也罢……总之,岩井公馆是没法再呆下去了。所以,不怕你笑话……”竹野智抬手扶了下额,“我其实是被发配到了满洲。害我的人,现在却好好的,一步步成了红人,我这满大中国到处跑的……你记得湖南那次?我差点都把命丢在那里。像我这样吭哧吭哧拼命干活的,被人一句话就‘流放’了,像扔掉一块抹布,真成了个笑话。”
    竹野智仰头又喝完一杯,愈发失魂落魄,“借着酒,话就多了。我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同事也是相互防备,用得着时一个样子,看到我被‘发配’了,立刻换成另外一副样子,恨不得都上来踩我几脚。想来想去,整个上海,也就只有秦先生你,我的救命恩人,可以听我倒倒苦水。唉!”竹野智长叹一声,“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竹野智说到了自己的伤心处,眼睛发红,朝秦定邦举起酒杯,“秦先生,我们干一杯吧。”
    秦定邦拿起了酒杯,二人碰了一下。如果换成别人,秦定邦会祝他一切顺利,但对面的这人,不管看起来多像个人,干的都是伤害中国人的事,他的祝福出不了口。
    吃完饭散了之后,张直载着秦定邦和冯通往回走。
    “三少爷,这鬼子会不会害你?”冯通一般只干活,话很少,这次能主动开口问秦定邦话,想来也是憋了很久。
    “不好说。”秦定邦看着窗外平静道。
    冯通警惕心重,不解地问道,“那他专门找你吃饭,就是为了道个别?”
    秦定邦看了眼冯通,“也许是道别,也许是倒苦水,也许还有别的。”
    冯通低下头握了握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当时在临湘寨救下他时,就觉得这人不一般。”
    “现在看,是搜集情报去了。”秦定邦心底有了点隐隐的后悔,当时只是一念之差,就留了他一命。
    “日本鬼子要是人,就不会被叫成鬼了。”开车的张直闷闷地接了一句。
    秦定邦看着街上远比以前多的日本人,面色愈发阴沉,“静观其变吧。”
    不过这次跟竹野智的对谈,也不是光听着他抱怨,这个搞情报的话,再次印证了孟昌禄之前跟秦定邦透露的,日本的海军和陆军,真是死对头。
    秦定邦不明白,同属一个国家的两个军种,怎么能生出这样无法弥合的矛盾。但是他也不愿去深究其中的因由,这个消息本身得到了反复的印证,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晚上,秦定邦跟梁琇吃饭时,说起了和竹野智吃饭的事,顺便又提起了在阳和馆遇到屈以申时,这位屈先生和屋里人应该不太愉快。
    梁琇咬了下筷子,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难得梁琇今晚的菜不咸,秦定邦多吃了几口,他一边夹菜一边道,“我当时和竹野智正好经过,听到他们的争吵,屋里那个人坐得歪歪扭扭,骂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梁琇放下筷子,吃惊道,“唐行小姐?南洋姐?”
    秦定邦停了筷子,有点惊讶地看向梁琇,“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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