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梁琇身上很久,直到梁琇摩挲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有点喘不过气。”他这才赶紧撑起身来俯看着她,“对不起。”
    梁琇摇了摇头,抬手抚上他仍然汗湿的脸庞,“可是我喜欢。”
    秦定邦翻身躺到了她身边,她像只小动物一样钻进他的怀里,不声不响地,不一会儿就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好像睡着了一般。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伸手关了灯。良久之后,突然有扑闪的睫毛拂过他胸口,他知道她原来还醒着,“睡吧,刚才你累了。”
    “我……有点担心。”
    “嗯?”秦定邦低头看向她,“担心什么?”
    “你说……”梁琇又顿了顿,“我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我会不会生不出孩子?”梁琇鼓起勇气说道。
    秦定邦揉了揉她的头发,“别乱想,你还这么年轻。”
    “可是我们在一起,明明都这么久了。人家惠英的肚子里,都已经又有了一个,我却还没动静。”
    “那可能是我不够努力。”秦定邦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我是跟你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现在没怀,正好可以过只有咱俩的日子。”
    “我怕……我怕我身体坏掉了。”梁琇终于把滋生了很久的忧虑全都倾倒了出来,“那次……那个冼之成,让人杀了我哥之后,我本来想咬断他的颈动脉,却只咬破了他的脖子。他恼羞成怒,发了疯地踢我的肚子,他穿着那种很硬的皮马靴……我当时觉得五脏六腑都了移位,下身就开始流血……你救我回来后,过了很久都还淋漓不净,幸亏惠英那时帮忙照顾我。”
    梁琇说这话时,渐渐陷进了那段黑暗无尽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秦定邦抱着她的怀抱,已经越来越紧。心疼和恨意充斥了他的胸膛,他温声责问,“怎么不告诉我。”
    “我那时怎么能跟你说这些事,我开不了口的……惠英也只以为我月事不调。”
    他用下巴蹭了蹭梁琇的额头,“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退一万步,我们领一个,也像咱们自己亲生的那样,好好养大。”
    这话,让梁琇呆呆地愣了有很久,最后,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暗夜中,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但她却好像窥见了他眼里的光,两行热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这得是很爱很爱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可是……如果我实在生不了,我不能耽误你,我们就……”
    “听话,不要多想。”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没让她的话出口,他秦定邦的此生非梁琇不可,“孩子,随缘。”
    听了这话,梁琇再也忍不住了,细细地抽噎起来。秦定邦的心真地痛到了,他伸手去抹她的眼泪,但这泪就像决堤的河流,止也止不住,哄也哄不好。
    直到他密密匝匝地吻下来,再次将她打开,直到她失去所有力气,沉沉睡去。
    第86章 “这可真是……好谋算啊。”
    这天秦定邦和叶乘云,一起又在秦家菜的二楼,邀请孟昌禄。
    叶乘云是皖江根据地派来的同志,他和华光既是战友又是同乡,早年熟悉上海,之后去根据地战斗。几个月前被倪千峰和华光安排回上海,在永顺公司参与汤家沟和上海之间的贸易往来。
    早在一九四二年底,新四军重新控制夺回了不少地方,以其中的汤家沟为中心,大力发展自由贸易。到现在,这一带已经一片欣欣向荣,江湖人称“小上海”。汤家沟的北边就是皖江根据地,从上海运过去的战略物资,通过汤家沟的商行,源源不断地运到新四军那里。
    孟昌禄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早在秦定邦提出让他利用职务之便,挡住日伪查验时,他就明白那些船上的货肯定不简单。
    尤其这几个月汤家沟的叶乘云过来了,孟昌禄对秦定邦正在做什么,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汤家沟是谁的地盘,还用明说?
    但谁又跟钱过不去呢?别说他还想在上海置业,甚至想把孩子送到外国留学,都得大笔的钱财。单说日本的海军长官,也是巴不得他给他们上的贡越多越好。对他而言,长官们越开心,他的活就越好干,地位就越稳固。
    至于夹带点什么出去,那又怎样?新四军主要和那帮日本陆军打仗,陆军又管不到他海军部的事。日本海军都没剩下多少能用的船了,和新四军根本起不了大冲突,跟个摆设也差不了多少。权力不用就是浪费,借着说话管用,倒腾点“违禁”的东西过去,又能换回粮,又能换回钱,这样的好买卖不做,脑袋不是被驴踢了,还是什么?
    这几个月,孟昌禄和叶乘云的来往颇多。叶乘云个子不高不矮,头发不长不短,皮肤不白不黑,最普通的相貌,最寻常的衣着,放在人堆里,会迅速泯然众人。
    但孟昌禄知道叶乘云绝不是个简单人物,看上去和蔼可亲,一切全都好说,实则是深藏不露,敏锐缜密,做事滴水不漏。
    总之,这个秦三爷的身边,没一个是白给的。
    刚揣进兜里的那根大条还热乎着,整整一根的金条,他觉得左兜都往下坠,这让人沉醉的重量。
    酒过三巡,孟昌禄点着了一根烟,朝叶乘云比量了一下,“瞧,你们上次给我带的飞马烟。”
    飞马烟是新四军的拳头产品,口感好,不掺杂烟梗,秦定邦的船有时会带点飞马烟回来。孟昌禄曾听南京的同事说飞马烟又便宜又好抽,从叶乘云这边带了几包尝了后,发现的确名不虚传。
    “你在你们海军部也直接这么抽?”叶乘云问道。
    “开始我也是在家抽,后来,是看到冢本,不知他从哪搞到的,他也爱抽。我看他在海军部里都不遮遮掩掩,也就无所谓了。”虽然有些要紧的话还是看破不说破,但在好些事上,孟昌禄跟叶乘云早都不避讳了,他吐了一口烟问道,“对了,听说四爷那边今年粮食收成挺好。”
    无论是日本人仗打到现在露出了颓势,让他觉得需要自保,还是他真对新四军心怀敬意,在私底下,但凡跟秦定邦他们提到新四军,孟昌禄从来都是叫“四爷”的。
    叶乘云接过话,“是,粮油棉麻,都不错。产量是足够大,不过……”叶乘云放下筷子,“就是现在,往上海发货,有点费劲了。”
    “这话怎么讲?”孟昌禄一听到“费劲”就紧张,生怕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关卡,来钱道要被堵住了。
    秦定邦给孟昌禄的杯里添上酒,“运力跟不上了,就凭现在这些船,跑死也不够用。”
    “哎呀,这可是……真可惜啊。”孟昌禄心一下放到了肚子里,原来是不够用,不是不能做。
    “可不?”秦定邦一见孟昌禄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眼正瞄着孟昌禄的叶乘云,朝孟昌禄继续道,“这要是能有几艘大点的船,跑一样的趟数拉更多的货,那赚的可不止现在这仨瓜俩枣了。”
    这么大的买卖,竟然被秦定邦说成了“仨瓜俩枣”,孟昌禄的心跳得怦怦的。那按照秦定邦的意思,一旦这能入得了眼的生意要是给做成了,流水得多少?进账得多少?纯利能有多少?凭着秦定邦的大方,他孟昌禄又能分到多少?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打搭上了秦家这艘大船,孟昌禄家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比之下,南京那几年的日子,简直像在要饭。
    但人心总是不足的。一想起那早就看好了的大房子,现在手头还差一些;家里老婆看上的首饰,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得了的;更别提孩子将来念书、娶妻生子的钱,根本都还没有着落呢,孟昌禄就十分有紧迫感。
    昨晚他胸口又疼了,他谁都没告诉,靠自己默默忍下去了,但他这胸痛的毛病的确是越来越频繁了。
    日本仗打不动了,走下坡路了,哪天日本一倒,汪精卫的政府也得倒。到那时,他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趁现在赶紧捞钱,捞够了,能跑就跑。就算跑不了,他死了,给孤儿寡母留足了钱,他也能闭上眼了。趁着自己还有用,赶紧死死抱住秦家这条大腿,能薅多少是多少。
    那块金子还在坠着他的兜,他突然觉得那衣兜其实仍然有些空,再多装几条,也是能揣得动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被船的事难住了,这不正是能显出他的时候了么?人家请他吃饭,就是为了看这事他使不使得上劲。如果他能帮着这两位爷排忧解难,他之前看上的那房子,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得下。
    孟昌禄来了精神,他小小的眼珠在厚厚的镜框里飞快地转,甚至没注意到秦定邦和叶乘云都没再说话,全在静静地等他拿出个办法。
    突然,他拍了下大腿,“退役的军舰,行不?”
    不是缺船吗?我这有船呢!我这堂堂的海军,可不就是管船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对望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孟昌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海军部啊,其实有些船,但是在海上老挨四爷的揍。不瞒你们说,四爷的海防团,那可真是能打,你看四爷的船小吧,打起仗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那些船上的兵给折腾的啊,顶不住。所以现在,我们海军其实没什么大用处,那些船,闲着的闲着,退役的退役。与其那样变成废铜烂铁,那还不如在咱这儿发挥点儿余热。”
    孟昌禄描述得声情并茂,透过他的话,就像能看到海面上发疯的日伪舰船。不过,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但也有点儿看菜下碟的讨好意思。
    叶乘云追问了一句,“日本人那边,能说得过去吗?”
    “你说冢本?”孟昌禄仰头笑了起来,“他能狠不得把所有船都送给你们做买卖呢!只不过明面上不能那么嚣张就是了。我跟你们讲啊,日本的海军和陆军,掐的是你死我活。陆军管海军叫‘海军马鹿’,海军叫陆军是‘陆军马鹿’。”
    秦定邦觉得新鲜,“马路?”
    孟昌禄一愣,随即大声道,“就是大傻子。”
    “哈哈哈……,这骂法也是新鲜。”秦定邦忍不住放声大笑,叶承云也跟着笑了起来。
    “嘿嘿嘿,海军觉得和新四军打仗,那是陆军的事儿。陆军那帮傻子的死活和海军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心。就这么跟你们说吧,前面要是有一座独木桥,这两帮不带先后过的,能先打个你死我活,剩下的那个再过,都要先致对方于死地。”孟昌禄打的比方足够生动,一下就说明白了道理。
    “那么孟兄,一旦你把船弄过来了,我们再跑船,是不是也能沾上你们海军部的光?”叶乘云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孟昌禄愣了一下,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唉,对呀!要这样的话,这船到了皖江那边,那边的鬼子就没法查了!”
    “就说嘛,你们海军的军舰,可不得畅通无阻嘛!”叶乘云得到了答案。
    孟昌禄两手一拍巴掌,“上次我还听叶兄说那边上岸,有时还会查,很麻烦。要是我们这边海军的船过去,到了之后我们不上岸,直接在江上船对船卸货不就得了,那边的鬼子也查不着。”孟昌禄激动地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这可真是……好谋算啊。”
    秦定邦和叶乘云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还得是孟兄。这要是办成了,生意可真就兴旺起来了。”
    秦定邦似是随口道,“我们之前往回运那才多点儿东西,以后有了大船,单是那大米,就可以成吨成吨地往回拉了。”
    孟昌禄一听大米,又来了精神,“我跟你们说,日本人就喜欢大米。日本本土现在呀,也是饿的要命。日本人在我们上海这得的米,转手倒到日本就是一大笔钱。所以啊,我回去跟冢本一说,保准他立马动心。”
    叶乘云抿了一口酒,“这个冢本,能量到底有多大?”
    “他跟五十岚阳太走得近,”孟昌禄掐了烟蒂,“冢本这人不光贪财,钻营上也有一套。别看五十岚是这边日本海军的副司令,海军里顶大的官,也被冢本顺毛摩挲得服服帖帖。”说完这话,他捂着嘴,朝旁边咳了一声。
    他从兜里掏出个手帕擦了下手,接着道,“他早就给五十岚阳太进了贡的,所以,跑船这些事,从上到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人,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被到处调派,有调到太平洋的哪个岛子上,有调到东南亚的,还有调回日本的。所有地方,就上海这块最有油水,他们不趁还在这里多捞一些,傻呀?鬼子们可是一点都不傻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先前还没听过孟昌禄把日本人叫“鬼子”,这是喝到了时候,把心里话喝出来了,就一直鬼子鬼子叫个不停。
    “这是要做成了,肯定不会亏待孟兄和冢本的。”秦定邦紧接着给了颗定心丸。
    “看秦三爷说的,孟某能有幸和二位英雄相识,帮一点小忙,那都是孟某三生有幸,上辈子的造化。只要二位有什么需要,但凡孟某能做到的,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定邦给三人的杯里都满上,“为了孟兄这句话,我们也要一起干一杯。”
    孟昌禄立马端起杯,三人碰杯,屋里一时欢声笑语……
    就这样,在孟昌禄的运作下,那些根据地急需的物资,就通过伪海军的退役军舰,源源不断地运到了皖江。回来时,则带回根据地的大米、烟叶等在上海紧缺的物产。
    秦定邦本就出手大方,大良一帮人也是非常得力。不管是孟昌禄,冢本信助,还是伪海军军舰上的船员,上上下下给足了打点,全都乐乐呵呵。爱钱的得到了钱,缺物资的得到了物资,皆大欢喜。
    这往返的货运线,就像皮肤之下的大动脉一样,无声无息地维系着两地物资的流动。
    满载而去,满载而归。
    第87章 太太们的聚会
    秦定邦下午回家,一进屋,就发现梁琇正蹲在壁炉旁伸手烤着火,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并没有过来迎他。他把大衣挂在衣架上,便朝她走过去,“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梁琇竟然没注意到秦定邦已经进了家。本来刚才还失魂落魄的,见他回来,脸上才有了点笑容,“刚进屋没多久呢,好冷。”
    秦定邦把旁边的椅子挪到她身后,放了个软垫,让她坐在这团松软上。随后他又拎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搓了搓。
    “哎呀,我手凉。”梁琇把手抽出来。
    秦定邦看了眼她的神情,向壁炉扬了扬脸,“一起烤烤吧。”
    于是两人一同把手伸向壁炉,就像童话里的两只小动物,并肩坐在了火堆旁。
    下午,梁琇把这段时间的稿费都换成了东西,给难童院送了过去。没说几句话,就回来了。
    “我送东西过去,伍院长不像以前那么高兴了,对我冷淡了很多……”梁琇低了头,眼角眉梢全是落寞。
    秦定邦这阵子一直和伪政府的人走得近,伍院长可能多少听到了些消息。她态度发生变化,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好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她能不恨日本人,不恨日本人的傀儡?
    秦定邦当然明白梁琇心底的委屈,他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我们一起去跟伍阿姨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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