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没空看他们的反应,径直走进屋子查验。
    这是一间高标准的客房,家具摆设比她那间高了好几个档次,床褥都厚实了不少。床上被子凌乱,床下无鞋,衣架上没有衣物,林随安翻找一番,未发现苏城先的包袱和随身物品,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后窗开着,掀开窗扇,竟然在窗外的杂草丛里发现了关键证据——一根沾了血迹的皮绳,一个染血的火筴。
    林随安迅速退出屋子,请穆忠、朱达常和不良人进来查看。
    “后窗外的草被踩断了不少,苏城先大约是——”林随安看向呆若木鸡的罗家族人,“跑了。”
    *
    “辰初城门开,发现罗石川尸身是辰正二刻,不良人封锁罗宅前后门大约在巳正三刻,”穆忠大步流星走出罗宅大门,“从辰初到巳正,苏城先足有两个时辰可以逃脱。”
    “坊门开启迟于城门二刻,就算苏城先在坊门开启的辰初二刻立即出门,此时也到不了城门。”朱达常追在穆忠身侧,身后跟着两个不良人,“延仁坊没有东坊门,只有一个西坊门,还临着东市,若要出城,只能出坊门北入里仁街向西绕过春路、里回两坊,时间不够。”
    林随安:“……”
    好家伙!这一串又是街又是坊又是门,完全没听懂。
    林随安之前恶补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市政规划的基础知识,这里实行里坊制,所有的城市,无论是小县城还是大都城都是坊区布局,只是规模不同。
    所谓坊区布局,简单的说就是城市被大小街道分割成棋格样的住宅小区,每个小区被坊墙和坊门围起来,白天城门坊门开放,入夜城门和坊门关闭,实行夜禁,所有人只能在坊内活动,不得出坊,主要街道还有武侯巡逻。若是夜里不安分跑出去被逮到,不禁要挨板子还要拿钱赎人,据说市价一千文一个。
    南浦县在州县等级划分中属于中下等的紧县(注),县城规模也比不得大都城,只有十六坊,两座城门,主要街道两条,分别是东西向的里仁街,南北向的春满街,罗宅所在的延仁坊位于里仁街南侧,东临东桥门,西临东市,斜对面县衙所在的清平坊,可谓是黄金地段,按理来说交通应该十分便捷。
    “从这里出城需要这么长时间?”林随安表示震惊。
    “若是平日从延仁坊去东桥门,脚程快的也就半个时辰,但今天是八月十五。”朱达常向前一指。
    这是林随安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坊门,说实话有些失望,光秃秃的夯土墙中间豁了一块,塞进去一座黑了吧唧的二层木楼,一层是铜钉黑漆木门,二层只有柱子没有墙,两个武侯趴在二层木栏上,撅着屁股看热闹。
    延仁坊门之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挤满了人、箩筐、蔬菜、木柴还有各种家畜——有鸡有鸭、有羊有猪,再加上偶尔窜出的野狗,颇有鸡犬相闻,人声鼎沸之势,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缓慢涌动,目的地正是街对面的东市。
    穆忠扫了扫头顶的鸡毛,“每月十五是南浦县的大集日,东桥门在东市散市之前只进不出。”
    朱达常挥手,不良人吆喝着上前推推搡搡,勉强算是开出一条道来,可即便如此,也是举步维艰。
    林随安硬着头皮跟在穆忠身后,只恨没有个防毒面具,又潮又热的臭气撒了欢似得往鼻孔里钻,稀糊糊的黄泥混着鸭毛和羊粪蛋,踩上去吧唧吧唧直黏鞋底,小腿突然被怼了一下,竟是一头浑身滚泥的老母猪,颇为不屑瞥了林随安一眼,晃悠着肥硕的臀|部走了。
    林随安:“……”
    难怪之前不良人回来的那么慢,原来是交通堵塞造成的。
    足足挤了一刻钟,林随安终于看到了里仁街,南侧挤满了人,中间站了一排武侯维持秩序,空出了北侧半边道路。
    朱达常:“这是上任县令留下的规矩,大集日必须在县衙所在的清平坊前留出半幅路面,只供官府使用,用来应对紧急境况,我原本还觉得这规矩没啥用,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远处尘土飞扬,李尼里骑马从北侧空路奔驰而来,翻身下马,急声报告道,“西重门今日出城人过所登记中未见苏城先。不良人都散出去了,全拿着苏城先的画像。”
    林随安松了口气。苏城先是外地人,在此地没有根基,没有武功,人又怂,又吃不得苦,料他也藏不住几日,只要掐住城门和坊门瓮中捉鳖,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
    林随安:“若我是苏城先,与其费时费力出城,不如寻个地方躲起来,待东市散了,再随人群出城更安全。”
    穆忠点头:“城里可有什么地方能藏身?”
    朱达常:“南城的庭户坊里有几处空宅。”
    穆忠:“去查。”
    朱达常递了个眼色,四名不良人奔出。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朱达常又道,“南浦县城位处扬都必经之路,所以东市常有路过的大商队驻扎,这些大商队背后龙蛇混杂,就我们县衙这点人手,怕是——”朱达常瞄了眼穆忠。
    穆忠笑了:“林娘子可想去逛逛东市?”
    林随安:“诶?”
    朱达常:“多谢穆公!有劳穆公!”
    穆忠摆了摆手,“我就是带新认识的朋友转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对对,是是是!”朱达常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我也陪林娘子逛逛。”
    林随安:“……”
    你俩这么会一唱一和怎么不去德云社?
    *
    适才见到东市外面的混乱景象,林随安还以为东市里面也是乱七八糟,进坊后却大为惊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十字交叉道,宽度大约有里仁街一半,高高矮矮的店铺临街而建,还有许多小道通向市场深处,入市的商人们一进来就如鱼入海,三转两转钻进小道里不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偶尔能听到几声猪叫羊咩。
    朱达常和不良人明显有点紧张,寸步不离跟在穆忠身后,美其名曰保护穆公,但依林随安所见,穆忠保护他们还差不多。穆忠先拿着苏城先的画像去坊门东侧的一家席帽行里转了一圈,不多时,就见铺中派出七八个小伙子拿着画像飞快散入东市。
    穆忠四处转悠着,东市里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铺主们纷纷出来打招呼,最神的是穆忠竟能叫出所有铺主的名字,还能畅聊甚欢。
    太厉害了,林随安想。她这种能少说一句话绝不多说半个字的现代社恐,对穆忠这种存在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观察了一会儿,默默溜边去逛街了。
    东市自然没有现代的商业街高大上,但规模也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每家店铺门前皆摆着等人高的大商牌,写着商品品级价格,林随安随便扫了几眼,发现几乎每种商品都分为上、中、下三等,如:
    椒笋行:鲜笋一两,上七文,中六文,下五文。
    果子行:干葡萄一升,上二十三文,中二十二文,下二十文。
    新货行:葡纹铜镜,上五百五十文,中五百二十文,下五百文。
    一个铜镜竟然要五百文!林随安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眼花,特意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岂料她这一看,店里的老板竟然冲了出来,看表情还吓得不轻,声音都哆嗦了。
    “见过六队首!您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想要什么,随便挑!就当小的孝敬您的!”
    林随安有些尴尬,忙垂着脑袋假装研究商牌,竖着耳朵听穆忠和老板闲聊,诸如什么最近生意如何,物品货源如何,价格如何等等,话题实在太无聊,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东抠抠,西抓抓,突然,在商牌的最顶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字又像符,造型看起来像一朵花,林随安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是象形字的“花”。她转头四下望了望,才发现椒笋行、果子行、杂货行、席帽行、金银行,还有旁边的坟典行的商牌上都有一样的标记。
    坟典行是——做白事的?林随安咋舌,所以这是同一家品牌商?水果、蔬菜、金银铜器、服装,连阴间买卖都有涉猎,这品牌也太野了。
    散去东市的画像断断续续回来了,传回的消息是都没见过苏城先,新货行的老板瞅了瞅画像,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东南角最近有些不安分,入了好几个生面孔,说不准。”
    穆忠:“哪个铺子挑的头?”
    “胡姬酒肆。”
    哦豁!
    林随安双眼一亮,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
    第07章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说起胡姬酒肆,第一个想起的当然就是诗仙李白的这首《少年行》,只有寥寥四句,就将那个时代的瑰丽和热情描绘得令人万分神往。
    可林随安现在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胡姬酒肆不大,中间是一座半米高的圆形高台,四周拼铺着颜色艳丽的波斯地毯,客人们随意散座在地毯上,坐姿都很豪放,每个人面前都有小案,摆着造型奇特的银制酒器,边饮酒边高声谈笑。
    乐人们横抱龟兹琵琶、拨弹箜篌、敲着皮鼓围坐在高台四周,演奏着的节奏感十足的乐曲,腰肢窈窕的胡姬随着乐声疾转如风,红色纱裙和飘逸的纱巾变成了飞旋的风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欢呼。
    的确很有异域风情,但是——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这里的味儿实在是太、冲、了。
    地毯远看去颜色很鲜亮,但走进细看,就能清楚得瞧见毯毛缝隙里落满乱七八糟的渣滓,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客人们有人穿着鞋,有人脱了鞋,汗脚味儿、地毯味儿和着胡姬身上香料味儿,汇聚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做个比喻的话,就好像地铁里的狐臭混着韭菜盒子再加上高端香水的综合体,怎一个反胃了得。
    在这种味道里还能写出传颂千年的诗句,这诗仙文豪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林随安想。
    虽然叫胡姬酒肆,但老板却是个唐人,穿着胡服戴着毡帽,力争和整个酒肆的风格保持一致,看到穆忠和朱达常笑得脸都快裂开了。
    “六队首,朱县尉,今日刚到的葡萄酒,酒醇不上头,给二位来一壶可好,算在我账上。”他又看向林随安,“这位小娘子想喝点什么?”
    老板的口气和现代服务员问“你想点什么菜”一样自然,看来这个世界女子逛酒肆很常见。
    穆忠递上苏城先的画像,“今日可曾见过这个人?”
    老板盯着画像,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低声道,“六队首寻此人是?”
    穆忠:“莫要多问。”
    “是是是,”老板点头哈腰,“实不相瞒,此人昨夜正好留宿在此。”
    朱达常:“什么?!”
    林随安也是大惊失色,若苏城先昨夜留在了胡姬酒肆,他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岂不是说——她又变成最大的嫌疑犯?
    “此人现在还在吗?”穆忠问。
    “在在在,”老板忙前边领路,“此人昨夜吃多了酒,睡在胡姬屋里,现在还没醒呢,就在后院,请六队首随我来。”
    穿过酒肆大堂,钻出一个小矮门就是酒肆后院,四周建了一圈歪歪扭扭的小木楼,有的二层,有的三层,有的一层半,房间位置参差不齐,高高低低的木楼梯盘桓其中,竟有种的迷宫的错觉。
    “六队首稍后,我这就请人下来。”老板提着长袍噔噔噔跑上一截楼梯,钻入一扇小门,砰一声关上了门板。
    就在这一瞬间,林随安背后的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她身体的预警系统毫无预兆启动了——此处危险!
    几乎同一时间,穆忠脸色大变,转头就跑,“不对,走!”
    话音未落,就听砰砰砰数声巨响,楼上几扇木门同时被浓烟冲爆开裂,十余名蒙面人卷着烟尘挥刀跃下,凛凛刀光藏在烟中,诡亮摄人。
    林随安几乎是条件反射抽出腰间的千净,足尖后撤半步,整个身体嗖一下冲进了烟雾,她的大脑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但身体已经确定了方向,手挽刀花回臂一荡,铮铮两声脆响,千净击到了其它的兵器,敌人离她很近,而且不止一个,林随安猝然沉腰俯身,千净在掌中转了个圈,好像割麦子一样反握刀柄贴地疾扫,刀风将烟尘撕开了数道裂缝,缝隙间能看到几只脚,刀光过处,血浆飞溅,紧接着便是几声惨叫和重物砸地的声音。
    烟尘弱下,视线恢复了些,林随安这才看清自己四周躺着四个蒙面人,脚踝处飙血,抽搐着发出压抑的叫声。
    林随安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代斩若生初】
    这是什么?!
    林随安一晃神的功夫,又有两名蒙面人杀了过来,这一次没有烟尘的遮挡,林随安看得十分清楚,他们都是精壮汉子,穿着胡服,蒙面巾上方露出的眼睛都是黑色,不是胡人,是唐人。
    一左一右两片刀刃携着腥风同时劈向了林随安的脖颈,在空中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剪刀,速度快得惊人,眼看就要剪断林随安的细脖子,林随安身体骤然后仰,腰身弯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险险避开,单手撑地一推,整个身体反弹而起,两个蒙面人招式恰好用老,千净顺势向前一递一转,右侧蒙面人的手腕喷出一股血浆,尖叫着倒在了地上,林随安反手再劈,千净绿刃唰一声割出冽冽腥风。
    【刀复断汤。】
    又一句话突然钻进了脑子,林随安一个激灵,手腕一抖,刀锋挑起一厘,可刀势却没止住,依然朝着左侧的蒙面人腹部斜劈了下去。
    “嗤——”血浆喷了林随安半身半脸,蒙面人倒在了地上,捂着腹部惨叫。
    林随安僵住了,若是她刚刚没有将刀锋抬起一厘,刚刚那一刀当场就能将此人劈成两半。
    只差一厘米,她就杀人了!
    血顺着额头落到了睫毛上,染得视线半面血红半面惨白,林随安心跳如擂,握刀的手止不住发起抖来,耳边传来朱达常的呼救的惨叫。
    “啊啊啊啊!穆公救我!林娘子救我!”
    朱达常正被两个蒙面人追着砍,逃得那叫一个连滚带爬险象环生,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不良人正在和几名蒙面人肉搏自顾不暇,穆忠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一人独战五名蒙面人,步步惊心,所有人都以寡敌众,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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