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何要杀周长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气,“周太守一直被冯氏所控,他想要摆脱冯氏,正好为你所用,东晁也是你与他合谋趁乱灭口的吧?”
    “他不知道东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摇了摇头,“他杀东晁,只是为了向冯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小人会?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顿了顿,“但这并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花一棠闭了闭眼,“第一起幼女失踪案是在玄启十二年,齐媛失踪是在两年后?,在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踪,卷宗记录皆是——”
    “……不良人寻一月不得,结案。”林随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红光,“周长平身为扬都太守,肩负扬都六十万百姓性命安危,却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此乃万恶滋生之?源,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官府无行无德无作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如我,如东晁,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杨都城,“我没的选。”
    “不对!”花一棠双眼赤红,定声道,“定有其他的选择。”
    祁元笙回头,遥遥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儿?”
    夜风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他离山崖太近了。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乱跳,不动声色向前移动,“我在梦里看到?了她,她捧着一碗米糕,说想给?哥哥吃,还说,她最喜欢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现一丝恍惚,轻轻笑出?了声,笑容和秀儿记忆中的一样,美得像画。
    “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吧。”
    风骤然变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飞了起来,朝着悬崖下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一个箭步冲出?悬崖,飞跃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净连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却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坚持了一弹指的功夫,右手就开始滑离刀柄,突然,一条粗麻绳甩了下来,嗖嗖两下捆上了林随安的腰,林随安抬头,惊讶看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双双拉着麻绳,因为太过用力,两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花一棠:“凌六郎,你来的太迟了!”
    凌芝颜:“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连地图都画了,你瞎吗?”
    “你没说清楚时间?!”
    “当然是即刻出?发啊!”
    “闭嘴,赶紧拉!”林随安怒吼。
    两大世家子弟立即闷头拽绳子,林随安疼得满头大汗,全?身虚脱,最让人生气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处的时候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
    因为跳崖的剧情?太老套了!
    林随安咬牙:“你的仇人冯愉义还活着呢,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祁元笙扬起脸,笑容更大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那就随我回去!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祁元笙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挣扎着探上来,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随安的手指。
    林随安:“!!”
    “我不信你们。”祁元笙的声音和笑脸坠入浓浓的夜雾,只剩一片苍凉的雪白。
    *
    面对怒发冲冠的月大夫,林随安第一次发现,美人发起火来,不但不赏心悦目,还有些骇人。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记不住我说的话吗?!”月大夫粗暴给?林随安的右臂换夹板,疼得林随安呲牙裂嘴,“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胳膊一个月内绝不能用力!若是再胡来,你这胳膊就废了!”
    林随安:“月大夫,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谨遵医嘱!”林随安捣头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托着林随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还是那样吗?”
    “是。”
    月大夫啧了一声,转头写方子,“我给?你开些清心祛火的汤药,先试试吧。”
    “多?谢月大夫。”林随安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自?三日前从虞美人山回来,就一直是这个帕金森的状态,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触感和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林随安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医箱,“你一起吗?”
    林随安点头,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园子位于花宅东南方,距离林随安的住处步行两盏茶的功夫即到?,这已经?是花宅里距离最近的两处园子了,进了园子正门?,沿着回廊继续走,途径荷花池、泛舟湖、虹桥群、赏枫林,听月台等等景点,最终抵达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两刻钟。林随安第一次来的时候,颇有种逛公园的错觉,说句不夸张的,不吃饱了连走回房睡觉的力气都不够。
    恬淡居门?前还是老样子,木夏率领一众侍女侍从候在门?外,放眼望去全?是人头,捧着精致华丽的点心、喷香四溢的饭菜、煮好的茶水,冰镇的冷饮、十几个蝈蝈罐、七八个金丝雀笼、五六缸金鲤鱼,今天居然还多?出?了两只斗鸡。总而?言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送不来的。
    月大夫翻着白眼穿过人群,林随安口中啧啧称奇,好家伙,这花样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是多?么的奢靡豪横。
    木夏见到?二人,重重叹了口气。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从巳时到?现在,只送进去两笼蒸饼,半釜茶,两盘切鲙,三碗鸡汤,霜雪饮原封不动退出?来了,一口未动。”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此时刚过巳正,花一棠吃这么多?,不怕积食吗?
    月大夫:“的确吃得太少了。”
    林随安差点没闪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欢的玩乐物?件都带来了,四郎却连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让我们进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连香囊都不戴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爱臭美的人竟然连香囊都不用了?
    “情?况的确很严重。”林随安正色道。
    月大夫贴在门?外听了听屋里的声音,摇头,“我治不了,另寻高人吧。”
    木夏脸皱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们在虞美人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四郎回来就变成了这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木夏顿了一下,“林娘子,你有办法吗?”
    林随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叹气: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约是同一个。
    林随安示意众人退后?两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脚踹开了花一棠的房门?,径直走进去,又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用脚踢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大得惊人,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东西两排窗户紧闭,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风前,光着脚,只着一件单薄的圆领长衫,连发簪都没戴,只粗粗系了根发带,身体佝偻着,勾着脖子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三卷轴书。
    林随安脱了鞋,抓过一个软垫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对面,轴书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内容,一卷是陈竹抄录的十酷刑内容,一卷是齐媛的结案卷宗,一卷是齐父所著的风光杂录。
    花一棠手里还捏着一卷轴书,指甲在轴书的绑绳上抠啊抠。
    林随安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她一个半社恐,本就不擅长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适合的话,只能以叹气结尾。
    花一棠的眼睫轻颤,双手捏着轴书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没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东晁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他解开轴书绑绳,拉开,轴书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说的证据都是诈他的。”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诈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紧,他就不会?选了绝路。”
    林随安沉默片刻,将颤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发抖,无法用力,”林随安尝试攥紧拳头,还是失败,“因为一个鲜活跳动的生命就是从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见了,是祁元笙自?己?掰开了你的手指!”说到?这,花一棠声音不由一哽。
    林随安大大张开五根手指,似是劝慰花一棠,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他那么聪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冯氏,能将花氏利用的淋漓尽致,又怎么会?被你一两句话骗到??”林随安再一次蜷缩手指,这一次,终于握紧了,停止了颤抖,“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林随安:“祁元笙的遭遇太过惨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愤,可他手上亦有无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叹道:“……陈竹……”
    “严鹤和蒋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举起刀杀死陈竹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与冯氏一样的杀人凶手。”林随安低声道,“这才?是最悲哀的。”
    屋内静了下来,窗扇咔咔作响,外面起风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金色的树叶被风扬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飞走了。
    花一棠抬头看着枝叶,良久,转过头,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林随安躺在了软垫上:“免了。我刚吃过早饭,怕积食。”
    第42章
    裴家在扬都新开了一家茶肆, 名?为?“闲望”,位于扬都西北角的燕泥坊,东临九初河, 北靠九曲池,西望西水门和大明桥, 楼高三层, 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尤其是三层雅厢,每间都配有一方露天赏景台,日可观水,夜可赏月,晴时晒云, 雨时听?蕉,名?副其实的“闲听花开又落去,遥望漫天?华彩时”。
    开?业不到?十日,“闲望茶肆”便荣登扬都七大茶肆之首, 尤以独创的“路遥茶”最受文人学子的欢迎,凡是来吟诗品茗的,若不能?一品此?茶的滋味, 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一茶难求,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整套茶下来居然要五百文,听?得林随安大呼“抢钱”,尤其是在尝过味道之后。这茶苦涩不说, 还多了一股子刷锅水味儿,也不知道这帮附庸风雅的文人们争相追捧个啥。
    “所谓风雅, 自然是要配着风景和雅音一起赏的,”花一棠举着茶盏,遥敬西水门外熙熙攘攘的行船,嗅了嗅茶香,滋溜抿一口,伴着茶肆内的古琴音,摇头晃脑道,“路遥茶最妙的就是这后味,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突然,花一棠眉梢隐隐抽了一下。
    林随安灌了口白开?水漱口,瞄着花一棠抽动越来越频繁的眼角:编,有本事继续编。
    花一棠干咳一声,放下茶盏,木夏将散发着刷锅水味道的茶釜端了下去,换上从花氏带来的茶饼重新烹茶,不得不说,木夏的手艺明显比这茶肆的茶博士强多了,举手投足足见功底,颇为?赏心悦目。
    可惜,这个时代茶的滋味,林随安实在无福消受,只能?远观,不可近品。
    林随安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九初河,河岸上行人如织,热闹喧哗,与她第一日来扬都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纵使名?震天?下的冯氏的荣辱兴衰,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唯有一件事,林随安还放心不下。
    “那些丢了女儿的父母,府衙可曾找到?他们,告诉他们结果?”
    “周长平突然暴毙,再?加上冯氏的事儿,估计朝堂上要好一番斗争才能?确定扬都太守的新人选,指望府衙不如指望鸭子上树。”花一棠还是嘴上不饶人,先鄙视了一番官府,又道,“穆忠已经着人去办了,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能?寻到?几户。凌六郎查封了一部分冯氏资产,说已上报大理寺,这部分就留作那些女娃家人的赔偿。”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办事果然稳妥。”
    花一棠哼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答应给我的六十匹绢的报酬也赖掉了,凌氏果然和传闻的一样,小气!抠门!”
    林随安喝了口水,没敢吭声。
    半月前,凌芝颜带着冯、严、白、蒋四家要犯北上东都,临走前特意来见了她一面,付了二十匹绢的查案报酬,打了四十匹绢的欠条。还特意交待她莫要告诉花一棠。这二十匹绢是凌芝颜从自己?的俸禄里抠出来的,实在没有更多,待以后手头富余了,再?付余款,至于花一棠那份嘛——
    凌芝颜的原话是:“凌某是觉得,就不必往金盆里扔铜板了,着实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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