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追问:“如何不方便?”
    又看看褚昉,说:“是因为姑父在吗?”
    陆家吃饭所用的是半人高的桌案,二郎还没桌子高,因为母亲和姑姑没有入席,他和哥哥也站在一旁尚未入席,此时仰头看着褚昉,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不满。
    虽然这个姑父给他带了玩具,可抢了他阿娘和姑姑吃饭的位置,一码归一码,他分得清楚。
    陆敏之怕两个孙儿再闹,挥手打发他们:“那你陪姑姑吃饭去吧。”
    二郎噘嘴冲陆敏之哼了一声,拉着哥哥要走。
    元郎按下弟弟,先是看褚昉一眼,又对陆敏之说:“爷爷,之前贺叔叔偶来家中吃饭,并无此避讳,缘何这次就一定要避开阿娘和姑姑,难道这是姑父的规矩吗?”
    陆敏之脸一黑,用力咳了声。
    贺震出身草莽,家中吃饭亦是兄弟姊妹齐聚一堂,说说闹闹,如何能跟高门世家相比?
    褚昉默然坐了片刻,见两个小郎子对母亲和姑姑另桌吃饭一事十分不满,遂道:“岳丈大人,入乡随俗,按往日规矩便可。”
    陆敏之再要拒绝,二郎已经一溜烟儿跑出去喊人了:“阿娘,姑姑,快来吃饭了!”
    打了胜仗一般。
    不一会儿就一手拽着一个进来了。
    陆敏之坐在主位,褚昉坐于他下首,陆鸢挨着褚昉,陆鸢长嫂坐在其正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两个小郎子。
    正式开饭前,两个小郎子像往常一样各自背了一篇文章,陆鸢和长嫂简单考问了几句,便算过关。
    席间,陆鸢话不多,大部分时候是陆敏之与褚昉寒暄,陆鸢长嫂偶尔也会含笑说上几句。
    约是陆家宽松不拘的规矩使然,陆鸢长嫂并不像寻常闺阁妇人寡言拘谨,反而落落大方,谈笑风生,自有一种风采。
    和褚家气氛完全不一样。
    褚昉虽应和着岳丈和长嫂的话,却也留意着妻子的神色,见她虽不多言,但看上去很轻松,偶尔还会笑着捏捏侄儿肉乎乎的脸蛋,分外可亲。
    用罢晚饭,陆鸢带着侄儿去做功课,褚昉陪陆父下棋。
    偌大的厅室里只有翁婿二人。
    陆敏之这才对褚昉赔礼道:“两个小郎子没规矩,让贤婿见笑了。”
    褚昉道无妨。
    陆敏之又说:“待以后你和阿鸢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教导,不让他们这么没规矩的。”
    褚昉皱了皱眉,说句:“岳丈大人,你要输了。”
    陆敏之呵呵一笑,连声说着“输了输了”,开了新棋局,嘴下仍未停,说:“贤婿,阿鸢她脾气大,主意大,性子蛮,若是以后再惹了你,盼你忍让着些,莫与她计较。”
    放在以前,陆敏之决计不会同褚昉说这些话,但就这几日褚昉所为,明显带着冰释前嫌的意味,陆敏之才敢说这番话。
    且他从陆鹭三言两语中约莫能猜出褚家家宅不宁,他知晓陆鸢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就怕她行事过激,惹了褚昉不快,夫妻不睦。
    褚昉听闻此言,明显一愣。
    为何他眼里的妻子,和别人眼里的是如此不同?
    原来他的妻四年前不止胖乎乎的、又美又俏,还脾气大、主意大、性子蛮?
    仔细想想,却也有迹可循。表妹一事上她不就一招将人打怕,自此立了威,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陷害于她了吗?
    她做事向来有分寸,进可攻,可以铁证如山置表妹于死地,退可守,也可适可而止,卖他和母亲一个人情,换得几日安稳舒心。
    还能堵他的嘴,纵使喝药事泄,让他也无颜责问。
    她所行所虑,若放在两军对峙,固然是决胜之策,可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却要她如此谋虑,便是她遇人不淑、姻缘不幸了。
    她没把褚家当成归宿,而是当成战场,事事小心,步步为营。
    这三年来,她走得不累么?
    原来,她不只是不甘愿、不舒心,大概身心俱疲了吧。
    终究是他这位夫君,没能做一个良人,要她孤身在深宅里摸爬滚打。
    “岳丈放心,我以后定好好待她。”
    这句话迟了三年。
    天下父母大抵在嫁女之时都渴盼着得到这句承诺。
    陆敏之一时竟红了眼,怕泄露情绪,只点点头,一句话不说。
    翁婿二人一局对弈未完,忽听院中热闹起来,原是赴宴的陆鹭姐弟回来了。
    陆鸢听到动静先迎了出来,陆鹭见姐姐没走,心下一喜,回头叫了句“元诺哥哥”,叫停了周玘离开的脚步。
    周玘回头,恰碰上陆鸢的目光。
    他今日宴上喝了些酒,玉色的脸上泛着微红,此刻看着陆鸢,那酡红不知为何蔓延到了眼周。
    他竟情不自禁唤了句:“凌儿。”
    陆鸢亦是未加思索,颦眉问了句:“谁叫你喝酒的?”
    他有心疾,不能喝酒。
    “我……”周玘一时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好像已习惯陆鸢的嗔问,向前迎了两步,想去哄她。
    “你别生气……”
    这句话才说罢,听陆敏之高声说着“怎么才回来”快步走了出来。
    褚昉也出了厅室,却并没迎过来,远远站在厅前石阶上看着周玘。
    周玘恍惚了下,似骤然醒了神思,没再前行,只是对着陆鹭和陆鸢的方向温声说:“只喝了些许,大夫说无碍,不必忧心。”
    陆鹭本想替周玘解释几句,看到褚昉也在,为替姐姐遮掩,遂回应周玘道:“总之你保重身子,以后尽量别喝酒。”
    陆敏之迎过来,挡在女儿和周玘之间,寒暄几句之后忙送周玘出门。
    陆鹭嫌弃地看褚昉一眼,这才小声问姐姐:“他怎么也在?”
    陆鸢没有回答,说:“快去换衣裳吧,一身酒气。”
    几人收拾一番,各自回房歇下。
    陆鸢几乎是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但褚昉知道她没有睡着。
    她依旧面朝里侧,背对着他,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套相接的衾被,却似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褚昉探进衾被把人勾进怀中,安静地拥着她。
    陆鸢没有转过身来,褚昉也没有迫她。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寂寂,陆鸢状似无意翻个身,离了褚昉怀抱。
    褚昉没有追来。
    陆鸢回头看他,见他睡相平静,似已入梦。
    又躺了会儿,确定褚昉已经睡熟,没有被她吵醒,陆鸢披着寝衣出了内寝。
    褚昉这才睁开眼,听着他的妻轻手轻脚开门出去了,甚至怕惊动他,都没敢穿上一件厚衣裳。
    自周玘离去,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夜不能寐。
    是在担心周玘?
    原来她果真会为了一个人夜不能寐、思虑再三……
    褚昉起身追到窗子旁,看到月色下,他的妻披着单薄的寝衣朝陆鹭闺房走去。
    她就这般忧心、这般着急?急到不能等到明日再去询问?
    月光倾泻,漫铺了一地。
    约是窗外的海棠花过于繁茂,那月光泻进来时已支离破碎,弱不堪言。
    褚昉就这般盯着窗外的月光,枯坐在案旁。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
    注定要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他既不愿放手,便该想到会是这般结果。
    或许,一切只是个开始。
    原来这世上诸事,果如贺震所说,没有轻而易举可取之者。
    且如今看来,他的路大抵比贺震还要难走一些。
    也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月已至中天,他的妻还未归来。
    作者有话说:
    怎么写了一个深闺怨夫出来?翘首盼妻归,盼来盼去盼不尽的褚狗……
    第38章 他的陪伴 ◇
    ◎在她看来,是赘余的。◎
    “元诺到底为何喝酒?”
    陆鸢摇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妹妹, 急切地问。
    白日里褚昉那番恭贺的话,明里暗里提醒加告诫,元诺一定也听出了什么, 就怕他借酒浇愁, 再坏了身子。
    陆鹭也喝了一点酒,睡意本就浓些,根本没听见丫鬟开门放陆鸢进来,惺忪地唤了句“姐姐”,还未醒神, 察觉有茶水递到了嘴边。
    连灌了几口茶, 陆鹭才完全清醒,命丫鬟拿件斗篷给姐姐披上,才说:“今日烧尾宴,长公主带着女儿也去了,非要给元诺哥哥敬酒, 元诺哥哥推辞不过, 只好喝了。”
    陆鸢微微愣了下,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周玘高中状元,又生得俊朗,实为良婿人选,长公主幼女华阳县主适龄未嫁, 怕是已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她早就知道,依周玘的品貌才学,只要他走到日光之下, 熠熠之辉便再难遮掩, 不知会有多少妙龄女郎拟将身嫁。
    这样也好,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伴着他、关心他、照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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