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玉卿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眸,心中无比复杂,他想说什么, 却又无从开口。
    入世凡间, 大梦一场,却竟生出这一场孽缘…
    那些前情仍仿佛历历在目, 但这小小的姑娘, 是北荒年轻的少君、又曾为天尊之妻, 实在…不知怎么说好。
    见他含默不语, 少女却先笑道:“衡道子死了,原本那些摄政王的部将是不是在城中闹起事来了?”
    “是。”梵玉卿终于开口,道:“乱子还没收拾完,我是想起昨夜没回,又忘了叫人与你报信,便先回这一趟,请你安心,我这就再走,今日…”他略作停顿,才轻低道:“约莫不回了。”
    “我知道了。”少女神色不变,还在笑眯眯道:“府里有我看着,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你去吧。”
    梵玉卿看了看她,微微颔首,转过身离开。
    珠珠看着他的背影,青年的背影有如芝玉、似淡如泊。
    阳光洒在她眼里,略微刺疼,她眯了眯眼,仰头望去
    原来天光已彻底大亮了。
    旁边猝然响起呜咽声,阿蚌突然捂着嘴,呜呜地大颗掉眼泪。
    “小姐。”她哭得说不出来话,一个劲儿地哭:“小姐…”
    “哭什么。”珠珠不看她,目光仍然直直望着天空,刺到眼角涩痛也没有移开,懒懒笑道:“我都没有哭,你怎么比我还先哭。”
    “小姐…”
    阿蚌却听得更想哭。
    她想哭啊,想说小姐您别喜欢裴公子了,想说小姐您别难过,想说您要是难过、也哭出来吧。
    “小姐,咱们走…咱们回北荒去。”阿蚌哭得一抽一抽:“小姐,咱们走,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些人这些破事…咱们都不管了…”
    “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阿蚌猝然扬起声音,哇地一声嚎啕:“——咱们再也不管了!再也不要受这些委屈了——”
    珠珠终于转过头,看着身边哭得花猫一样的女孩子,突然觉得心里好了很多。
    虽然她的爱情总是完蛋,但她从来还有更珍贵需要守护的东西。
    她摸了摸阿蚌的头:“傻瓜。”
    阿蚌泪眼婆娑抬头,却看见小姐望着前方,竟缓缓笑出来:“哭可以哭,可哭一会儿,就不要再哭了。”
    “天欲成我,以劫砺我。”
    “天道对我如此煞费苦心,我怎么能不让它看看我的厉害。”她忽然哈哈一笑:“我一步也不会退,我偏要迎着它走上去,看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阿蚌呆住,看着小姐蓦然转身,大步往院中走去。
    “小姐——”
    少女充耳不闻,大步往前,她的背影裙角衣袂翻飞,像凶兽展翅的羽翼,逐渐展露峥嵘悍厉的狰狰之态。
    ·
    城中的战乱用了一夜一日才平息。
    梵玉卿暂且收拢下摄政王的部将,又处置了城中的乱象,并一边沉吟后事。
    他的劫数半过、魂魄不稳,已隐隐有脱胎回归之感。
    但他此世既机缘投身为这皇族身份,值此大乱之世,自有一份因果,自当有始有终,他会为这凡世寻一位英明之主,保这黎民百年安定太平。
    梵玉卿心中静静沉吟着人选,回到官邸,他步子自发往后院走去,宫人立刻迎上来行礼笑道:“公子回来了,夫人就在屋里呢。”
    梵玉卿脚步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他之前凡人记忆时候,已然以夫妻名义与那小苏少君同住,他的院落,竟分明是他们俩人住在一起。
    梵玉卿胸中罕见浮现一些夷由。
    前尘事,自是一桩闹剧,他为三生天掌座,此次当归复原位,而那女孩子…她是南域主母,如今婚契虽断了,但情分难断,天尊对她惦念如此之深,可见两人曾经缱绻深情,他之前忘却记忆,竟妄自引诱她动情,凭生波折,已是耽误她一场,实是罪过。
    这样想想,他本不合宜再见她,可他再一想,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种种前事,又浮现今日凌晨她在门边抱着肚子大笑,笑过抹泪之后,眉眼弯弯与他告别的模样。
    他受天尊之托,之后还当送她回南域,总免不了接触;况且之前那些事、又还有后日一桩大婚…这些…到底该与她解释清楚才是。
    只不知这时候她是否已睡了…
    这样想着,梵玉卿迟疑半响,终是抬步往后院走去。
    他走到院中,就见烛光未熄,绰约照亮屋中女孩子纤细的身影。
    他的步子停在门槛,一时说不上是喜是忧,没想她真的还没休息。
    少女坐在桌边,腿上摊开一张红盖头,她拿着针线,低头在上面摆弄。
    “……”
    梵玉卿突然想起,她绣工不好,那红盖头上的金花,还是他替她绣了许多。
    少女抬起头,那双清明的水眸像擒到猎物的鹰隼利爪,精准投向他的方向。
    他的呼吸轻轻一滞。
    只是他毕竟不是那等仓惶逃避的人,他沉下心,向她点头:“小少君。”
    少女看见他,便笑起来:“你回来了。”
    她问的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她即将成婚的甜蜜恩爱的爱人,忙碌了一天,正回家来与她团圆。
    梵玉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这不是什么好事,前尘往事已该过去,怎好沉溺,扰乱心神?
    圣主胸口起伏两下,微微侧过脸去,显出一些清淡冷定的模样,道:“之前种种是我的罪过,我处事无状,荒悖乱情,引诱小少君,酿出这一场误会,我自来向少君致歉。”
    少女看着他,闻言歪了歪头,笑道:“圣主说这样的话,是想我惭愧吗。”
    ”我自己做的事我还不清楚吗。”她坦然说:“从一开始就是我贪图你美丽,强行纠缠你,是我处事无状、荒悖强求,要说起来,也是我死乞白赖勾搭你,你来向我致歉,是故意想磕掺我吗?”
    梵玉卿哑然,低低道:“…我绝非这个意思。”
    少女抬了抬手:“我明白,梵圣主,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比你年纪小、就觉得是你对不起我,但这么说,其实是你瞧不起我。”她说:“如果年纪值得优待,那是你潜意识认为你应该宽容我的天真与愚蠢,认为我不足以承担责任,不把我视为能与你平等的生命看待。可我从不这么认为,我清楚我在做什么事、可能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当然不高兴,但我仍然愿意接受一切结果,因为这不仅是我的失败、更是我的尊严与权力。”
    一个人承担多少责任,就拥有多少权力。
    如果她这次没有担当责任,那她下次怎么去行使更强大肆意的权力。
    ——比如这次勾搭老婆失败了,如果连承认都不敢,下次怎么好意思更嚣张地勾搭新的漂亮老婆?
    梵玉卿不知道这漂亮的小鸟肚子里在想什么。
    他只看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许多话竟说不出了。
    他感到一种复杂、一种意料之外的慰藉,他甚至突然明白他之前为什么对这一个孩子生出不该的情念。
    他有些心乱,却不愿再深想去缠扯,他微微抿起丰盈的唇瓣,有些疏离冷淡地低道:“少君有非凡气度,你说得是,那之前的事,是非难论,你我便都不提了,过几日等我将人间事安置妥当,送你回…”
    “为什么不提。”少女却打断他:“我还要成亲呢。”
    梵玉卿怔仲当场。
    “裴玉卿答应了我的求婚,你忘记了吗?”少女歪着头:“后天就是我们的大婚了,你难道要悔婚吗?”
    “…”梵玉卿张了张嘴,才低低言道:“…小少君也知,我那时陷于凡尘,神志昏聩,不知轻重…”
    “我知道,我知道啊。”少女笑道:“梵圣主,我很清楚,你是你,裴玉卿是裴玉卿,我没有把你当做他。”
    “可他答应我的求婚,他答应了,他就得做到,他必当要与我成一次亲的。”少女自顾自地说:“就算他不在了、变成了你,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不能罢休的,你还是得与我成一次亲。”
    梵玉卿:“…”
    “你不用怕,我不会缠你的。”少女抬头望着他,忽然弯起眼睛笑,她说:“只成一次亲,圆了我的心愿,我就不会再纠缠你,就如你说——”
    她顿了顿,才缓缓说:“前尘往事,当大梦一场,你忘了,我以后也忘了。”
    “我成全你。”
    “我成全你。”
    她又自己给自己重复一遍,像说给自己听、必让自己深深记住。
    梵玉卿心一跳,才听她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所以,梵玉卿,你必须也得成全我一次。”
    “……”
    梵玉卿有些忘了之后发生什么。
    他只记得他答应了。
    他如何能答应,他本不该答应。
    可大概她的眼睛太明亮,她的神采熠熠飞扬,没有任何黯然神伤,像年轻的小狼,鲜活呲牙咧嘴舔着第一次狩猎的伤。
    他忽然竟心软了。
    北荒妖脉,自古难渡情劫,他将归化,一身爱欲都将如烟泯灭,再无能还她这场情缘,至少该圆她这最后一点心愿,叫她如意,等将来,她再去觅得其他良缘,也不必因与他这一场误会留下心结遗憾
    ——他这么想着,好像终于找到能说服自己借口,才缓过来一口气。
    但他心里犹有不定,自古□□易生心魔,她再有心智,在他眼中也毕竟是个小年纪的姑娘,性子不定,如今好不容易已有决心忘却,他只恐自己但有妄动,若惹她误会、再挑动她往不归路走,实是天大罪过,因而他格外注意,愈发待她冷淡,说话礼节分明,只让她愈快死心才好。
    珠珠只觉得他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终于在大婚前一日,少女再没忍住笑嘻嘻调戏他:“你不用绷得跟个皮筋一样,我都说了我没那么脆弱。”
    “我真的不会纠缠你的。”她说:“我已经想开了,真的。”
    梵玉卿看出她是真诚这样说的。
    他应该感到放松释然。
    可他的心却突然像揪扯一下,瞬间泛开说不出的滋味。
    “…明天大婚,你就可以解脱啦。”少女一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酒,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也给他倒,梵玉卿下意识推拒:“我不饮酒。”
    “为什么不喝。”她一下歪头:“总不能你怕我趁你喝酒对你做什么。”
    她摆摆手:“这你放心吧,虽然我是个混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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