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阮问颖讷讷应了一声,心想她的祖母怕是巴不得如此。
    她这段时日被拘在闺苑,她不信对方没有听闻一丝风声,生出一丝半缕的猜测,见得杨世醒要和她相处,自然是觉得多多益善。
    而杨世醒显然一早就定好了留膳的想法,远远的,阮问颖便瞧见了有侍从候在门坊处,见他二人共乘一骑回来,恭敬地上前行礼,道膳食已经备下,请两位主子入内。
    杨世醒下了马,扶着她的腰,让她搭着他的肩膀下来。
    其实阮问颖根本不需要他这么做,但他贴心的举动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心喜,回想起她在来时险些栽倒的经历更是颇觉酸甜。
    心想,他对她关心是真的关心,哪怕还在和她赌气,也会照顾她、不让她受伤,但冷起脸来也是真的能让人心寒,几乎到让人痛苦退却的地步,希望以后不要再体验到了。
    晚膳准备得很周到,大部分是滋补的菜品,粥也与寻常不同,添了不少莲子、红枣等物,用了上等的粳米熬制,闻着格外香浓,入口鲜美顺滑,堪称极品。
    在经历了将近一月的粗茶淡饭,尤其是这几日的清汤寡水之后,这种对比更是鲜明,让阮问颖几欲感动,维持着姑娘家的颜面才没有表现出来。
    杨世醒坐在对面瞧着她,询问:“如何,这粥尝着可还合口?”
    她矜持地点点头,朝他一笑:“劳你费心了。”
    他也露出一个怡然的笑容:“不费心,这粥又不是我熬的,也不是什么珍贵难得之物,放在往常你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却肯点这个头,想来是真的被苦着了。”
    阮问颖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嘲讽还是玩笑,抑或两者兼有之,只知道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当下微觉脸热,放下碗勺,喃喃。
    “清修嘛,总要素淡些,所谓神清心静,自然不能食用大鱼大肉……”
    “粗衣粝食就能神清心静了吗?那天底下所有穷苦人家都可以得道成仙了,还寻访什么名山隐士,修炼什么性命秘法。”杨世醒斥她一眼,“你那不叫清修,叫苦熬,白白受罪!”
    “我知道。”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没读过经书,这种起码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是我娘想要给我一个教训,让我粗衣粝食,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说你白白受罪。”他给她夹了一块水晶豆腐,“我今日到你那里时,看见侍女给你准备的饭菜,那清汤寡水的,我都不敢置信,亏你能咽得下口。”
    阮问颖把豆腐拌进粥里,垂着眸,小声答道:“不用咽,直接喝下去就行了。”
    杨世醒看着她的表情像看见了什么惊奇之物。
    “你很厉害。”他道,语气似有敬崇,“能做到此等地步,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称赞你了。要是我再晚来两天,恐怕你的退亲大计就能成了。”
    阮问颖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杨世醒道:“因为你再熬两天,就可以直接躺榻上不起来了,自然谁也不能逼着你成亲。”
    阮问颖:“……”
    第127章 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阮问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片刻方道:“……你不要咒我。”
    杨世醒的神情无辜而又认真:“没有, 我是在对你表达崇拜之意。”
    阮问颖只能继续:“……”
    她默默舀了一勺粥咽下:“你当时就只有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心疼怜爱之类的感觉?我的侍女可对你怀有巨大期望,说了你一通好话,觉得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是大英雄。”
    对方一声嗤笑:“你倒还知道自己深陷于水火。”
    她努了努嘴, 娇缠:“那到底有没有嘛?”
    杨世醒慢悠悠地回答:“心疼没有, 心气倒有不少,佩服你能为了和我退亲而做到这种地步。倘若你把这份心思用到正道上, 怕是早就成为了第二个宜山夫人, 还担心什么亲事?”
    阮问颖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之意,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一阵醍醐灌顶, 想明白了破局的关键点所在。
    她之所以会在这门亲事里感到无力, 不是因为她要嫁的人身份特殊,关系到阮家满门的前途命运, 而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本身就没有发言之地。
    哪怕是嫁给旁人, 只要她的长辈决定了,她也依旧会陷入这么一个境地。
    因为她没有能够倚仗的、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确在家里受宠, 与父母兄长之间感情很好, 但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身无长物,没有一官半职,自然只能听从长辈的安排。
    假使她像宜山夫人一样在朝为官,成为整个家族最大的庇荫,那么她就算是退十次亲也无人敢有置喙, 更没有人能擅自替她决定亲事。
    追根究底, 还是她自身无用, 在家族里没有份量, 才无法把命运掌握在手里。
    想通了这一点,即使现在已经没有退亲的需要,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浮起一份欣喜与激动。
    “多谢你指点明路。”她笑盈盈道,“我之前只顾着思索怎么打动长辈,巧言转圜,没想到最要紧的关窍竟在这里。”
    她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看来我是时候下场一试,替自己争取一番了。”
    杨世醒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不错,你是该尽早为官入仕,在我还能帮你一把的时候站稳脚跟。这样即使将来东窗事发,你也可护我安然无忧。”显然是知道她在说玩笑话。
    阮问颖却反被他的戏言在心头蒙上了一层隐忧,又一次地想到了他的未卜身世和前途上面,登时失去了所有胃口,瞥了一回他镇定自若的脸庞,假装维持着欢快的笑意,应道:“那是自然。”
    杨世醒似是没有发觉她的情绪低落,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其实,刚才我有一句话是骗你的,没有说真心话。”
    “什么话?”她心不在焉地用碧勺翻搅着碗里的粥。
    “在看到你被禁足在房里的情形时,我对你是有心疼的,差点没忍住怒容。”他道,“至于生气,也是气你宁愿受这种苛待也要和我退亲,全然不顾我们之间的情分,觉得我被你辜负了。”
    阮问颖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向他,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辜负你,是——”
    “情势所逼,我知道。”杨世醒接过她的话,搁下玉箸,“但假使我没有过来,让你退亲的心愿得偿,你岂不就是辜负我了?”
    阮问颖张口想要说话。
    杨世醒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发生了这样的事,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误解,你想要退亲情有可原,换了谁都没有理由责备你,我也没有。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着话语。
    看着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阮问颖心中一颤。
    杨世醒的话还在继续:“不错,你是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然而这种喜欢又能有多深刻呢?”
    “随便换一位样貌英俊、脾性温和,待你体贴亲近的世家公子,与你自幼一起长大,想必你也同样会喜欢他,愿意嫁给他。”
    “这样的喜欢很浅薄,你可以轻易把它收回,就像这次的退亲一样。”
    “我不是要你置你亲人的身家性命于不顾,是——”他停了片刻。
    “你明明可以先来询问我,探听我的反应打算,然后再行谋划,以保全我们的情谊。可是你没有,你什么也没说,闷不吭声地就做好了与我恩断情绝的打算。”
    “阮问颖。”他罕见地称呼她的全名,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待我——情只泛泛。”
    阮问颖的心颤动得厉害。
    她在林子里感受到的那股摇摇欲坠又席卷了回来,并且变本加厉,犹如当头巨浪,将她淹没。
    “我、我尝试过,”她有些无措地回答,“太液池那会儿——”
    “你开口了吗?对山黎明言想要去含凉殿等我了吗?”
    阮问颖猛然闭上了嘴。
    杨世醒看着她:“没有,是不是?”
    “当日的太液池边,是你侍女开的口,不是你自己,是不是?”
    阮问颖鼓足了好一会儿的勇气,才艰难说了声“是”。
    然后快速接话:“但小暑是我的贴身侍女,她常年跟随在我的身边,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山黎不会不知道——”
    “两者的份量不一样。”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如果是你亲自要求,我不信山黎会回绝你,就是因为只有你的侍女开口,而你没有说话,她才会拿不定你的心思,选择最保守的回答。”
    他说话的神情很平静,口吻也很平和,没有什么悲伤愤怒或者不满失望,好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体。
    但就是这样的一种态度,让阮问颖越发的不安。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树林里就想问你了,只是因为你的眼泪慌了神,才搁置下来。”杨世醒道,“我也犹豫过要不要问你,毕竟你待我不够上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以来都是这副模样。”
    “而不管你对我的真心足够与否,我都照常喜欢你,不会因为这点转去喜欢他人,所以这个话问了没什么意思,问出来还会有风险,得不偿失。”
    听了他这话,阮问颖不知道是该感到放心还是忧虑。
    她想要笑一笑来缓解氛围,然而她的唇角僵硬不已,往上提不起半分。
    只能把睫翼微卷着垂下,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讷讷:“那你……为何现在又问出来了?”
    “因为我不甘心。”杨世醒回答,“以前我知道你对我的喜欢很浅淡,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反正你也不会嫁给别人,只能与我在一起,对我的感情总会慢慢变得深厚。”
    “直到长安殿一事后,我才发觉,原来你对我的喜欢浅淡到了这个地步——连过来见我一面都不肯。你如此矜持谨慎,不肯为我放下一点心防身段,对比我的情真意切,当真是颇显可笑。”
    “所以我不甘心。”他道,“凭什么我的一腔真心只能换来你的情意泛泛。就算有风险,我也还是要问一问你。”
    “阮问颖,我待你哪里不好,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真心喜欢我?”
    阮问颖的身体有些麻,仿佛被过了冰,散发着阵阵的冷意。
    但是她的心却滚烫无比,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动,让她不知道往哪里捧。
    她的睫翼颤了好几颤,才终于往上抬起,抬眸直视对面人的目光。
    “你……你觉得……我对你不是真心吗?”
    “不够真心。”杨世醒道。
    一针见血的回答,连她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形容能比这更贴切。
    没错,她对他就是不够真心,不管换了谁来,只要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恐怕都会说这么一声。
    不够真心。
    可是——
    “我对你要有多少真心,才算足够呢?”她轻声道,目光从膳食中间扫过,停留在他特意吩咐人给她熬制的粥上。
    “我承认,我是对你不够信任,喜欢得浅淡,但即使是这样的喜欢,也是独一份的……我从未对他人有过这种感情。”
    “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想要嫁的人也只有你……长安殿一事,或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冷心冷情,急于明哲保身,但我这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利,把自己放在头一份。”
    “什么白首同心、矢志不渝,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事情发生时我还是只想着自己,顶了天为家人付出牺牲。就是这样,我心里还不情愿,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你的事来逃避这种结局。”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像是飘舞在风中的柳絮,无所着落。
    苍白着脸,小声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毫无君子之德,我——我就是这样。”
    阮问颖终于把话说完了。
    如此的剖白之语,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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