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阁前,小葵出来向他们见礼:“奴婢见过六殿下,见过大姑娘。殿下与姑娘此行前来,可是为了见大长公主殿下?”
    照理,这话该由阮问颖来应,毕竟她才是镇国公府的主人,杨世醒是客人。
    但她知晓杨世醒的性子,知道他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想开口就能开口,遂转头看向他,见他没有要做主的意思,方应道:“不错。祖母怎么样了?”
    小葵道:“服了之前太医留下的药,已经好多了,现下正在等大夫过来。殿下与姑娘若想见大长公主,还请随奴婢来。”连通报这一步骤都省了,看来是真的没有再认其为主。
    两人在她的领路下进入阁里,穿过重重帷帐,听见最里处传来压抑的斥声:“可是那个孽障过来了?来人,给本宫把她打出去——”
    杨世醒脚步一顿。
    阮问颖也跟着停下了步伐,有些悬起心,以为他要就此说什么话。
    但他没有说,只是神情再冷一分,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感受到他身上无声散出的压迫之势,一旁的小葵紧紧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在通报时也没了面对阮问颖的那份伶俐,话音有些不稳:“殿下,六殿下和大姑娘过来了——”
    回答她的是帐中人一声爆发怒气的“滚”。
    小葵没有动,继续躬着身、低着头,直到杨世醒淡淡说了一句“你退下吧”,才如蒙大赦,向两人行礼告退。
    这一厢对比自然又招致了大长公主的怒火,帐子里的喘气声变得急促,仿佛被人勒住了脖颈,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好,很好……一个个的,都不听本宫的话……”
    阮问颖听她说话费劲,像在撕扯着嗓子说话,眼前下意识浮现出一幕七旬老人缠绵病榻的情景,不禁生起一丝不忍,开口道:“祖母,您身体不适,还是——”
    “本宫好得很!”大长公主打断她的话,一边咳嗽,一边冷笑着道,“本宫看,是有人希望本宫不好。比如你,是不是就希望本宫这么咳死过去,好如了你的意?”
    “祖母!”这话说得实在过分,把阮问颖心头的那缕不忍直接变成了烦躁,“为什么你总是不让我把话说完?扭曲我的话意?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本宫看你就是有那个意思!”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熟悉的胡搅蛮缠让阮问颖生起熟悉的烦闷,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下说出了盘亘心头多时的这句话。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要遭,但已经来不及收回,只能眼睁睁等着帐子里在短暂的安静后,爆发出如惊涛骇浪的怒火:“孽障!你——”
    话音戛然而止。
    杨世醒在大长公主开口的那一刻上前,掀开了最后一层悬挂的帷帐。
    阮问颖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弄得一呆,须臾方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跟上前,有些不解和紧张道:“表哥,你怎么——”
    杨世醒没有看她,垂目望着躺在榻上的人,漠然道了一句:“大长公主。”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不好,不知道是被之前的那阵咳喘咳的,还是被他这态度气的,抑或是被他突然掀帐的举动惊吓到的:“你怎么敢——”
    “怎么敢用这么不敬的态度对你,是吗?”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像她之前对阮问颖的态度一样,不顾她的任何反应,自顾自说了下去。
    “有一件事你需要清楚,我唤你一声外祖母,是看在颖颖的面子上,若单论你本人,是万万得不到我的这般尊敬的。”
    真定大长公主被气到了,她的脸色比阮问颖先前忤逆她时还要差。也许自出生以来,从未有人敢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和视若无物的态度对她说话:“你——”
    杨世醒还是没让她把话说完:“颖颖心善,有许多话不忍心说,许多事不忍心做,那就由我来替她把话说完、把事做完。”
    他陡然冷下神色:“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对她颐指气使,安分守己地在这房里待着,当你的闲家翁。如果让我得知你对她又有何逼迫之处,别怪我不敬。”
    一句纯粹的命令,没有任何余地。
    大长公主气得面色涨红,原本的端庄雍容俱皆不见,只剩下扭曲和可怖,看起来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你——你放肆——”
    杨世醒面无表情:“在这个世上,除了父皇和母后,还没有人能用这两个字说我。看在颖颖的份上,我且不同你计较,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须牢记,不然,我不介意找人来帮你记。”
    第259章 本宫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对本宫不敬!
    真定大长公主面皮紫涨, 用一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杨世醒。
    她动了动身体,像要挣扎着从榻上起来。阮问颖见状不好,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假装给她整理衾被, 实则偷偷使力按住她, 避免其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彻底惹恼杨世醒。
    “祖母, 你还好吗?可是觉得有点冷了?”
    可惜她的这番苦心没有被大长公主领受, 对方一边骂着她“孽障!离本宫远点!”, 一边朝她挥手,还是杨世醒眼疾手快地拉过她, 才没有让她被打。
    她有些呆愣, 没想到她的祖母会嫌恶她至此。杨世醒则是沉了脸,低喝道:“你做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喘着气冷笑:“本宫在做什么, 你没有眼睛看吗?你方才不是说, 若本宫胆敢对这孽障不好,就对本宫不敬么?好啊, 本宫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对本宫不敬!”
    杨世醒绷紧了下颔。
    这是继七月别庄以来, 阮问颖头一次见到他这么难看的神色,不由得心中一紧,伸手拉住他:“世醒哥哥——”
    杨世醒就势把她拉到一旁,不让她靠近大长公主,也没让她继续把话说下去,冷眼瞧着躺在病榻上的人, 道:“父皇已经知道了寒丹一事。”
    大长公主脸上有恃无恐的神情消失了:“你说什么?!”
    杨世醒没有理会, 扬声唤三益入内, 吩咐他把一样东西给大长公主服下。
    三益俯首应是, 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药丸的模样很像寒丹,瓷瓶的外表也很像曾经装有寒丹的瓷瓶,看得阮问颖惊疑不定,想要出声询问,但被杨世醒于暗中捏了捏手掌,就忍住了,没有开口。
    大长公主又岂会认不出来?当下神色大变,破口大骂起来,从阮问颖骂到杨世醒,再骂到陛下和皇后,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阮问颖没想到她素来敬重的祖母会有这么一面,又是伤心又是可笑,彻底打消了替对方说话的念头,转过身捂住耳,低头闭眼,来了个不见不听不烦。
    杨世醒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若不如此,她的心里永远会残存一丝不忍,被这丝不忍折磨、利用,只有彻底斩断,才能永绝后患。
    见她做出了预想中的反应,他示意三益动作加快,后者遵从他的吩咐,十分利落地把药丸送入了榻上人的喉中。
    怒骂声被挣扎声取代,接着,没过片刻,挣扎声没有了,一切动静都没有了。
    阮问颖心里一抖,连忙转回身,看向榻上的真定大长公主。
    “放心,她还活着。”杨世醒赶在她之前开口,“不过是让三益使了点小手段,让她暂时昏迷过去,免得她一直吵吵嚷嚷,听得我心烦。”
    阮问颖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不好,仿佛不相信他似的,急忙向他解释:“我没有——”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同样是打断话语,他这回做得就要比大长公主和方才的他自己温柔许多,一点也不使她觉得冒犯。“我能理解。”
    他没有说他知道什么、能理解什么,但阮问颖清楚他的意思所指,也露出一个浅笑。
    她回到他的身旁,垂了垂眸,询问他:“你……让三益给她服了什么药?”
    寒丹性烈,给年轻女子服下都有性命之忧,何况老者?杨世醒是很厌恶大长公主,但绝不会真的动手,因为这样一来就会使她置于难地,而他不会让她陷入这种境况。
    且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和让三益取出来的瓷瓶与药丸都太刻意了,刻意到她不得不多想的地步。
    果然,身前人道:“能让她安静几天的药。你可以在这几天里清净一点,也有时间安排人手,避免她往后再无事生非。”
    他说着,侧首看向三益,吩咐其把药交给外头的谷雨:“告诉她,以后若姑娘有吩咐,就把此药给大长公主服下,一丸即可。”
    三益领命而退,不多时又提声禀报,道吴大夫过来了,是否要允其入内。
    阮问颖一时犯了难,吴想容是她在之前让人去请的,一方面是为了给她祖母看病,另外一方面也是想让对方开点宁心安神的药,给大长公主服下。
    这会儿可好,杨世醒先她一步把药给人服了,此刻正昏迷不醒。她是让吴想容进来,还是不让吴想容进来?
    她看向杨世醒,无声朝对方征求意见。
    杨世醒道:“让她进来。”
    吴想容应声入了内。
    许是从三益身上察觉出了端倪,见到六皇子也在场,她的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沉稳地行了一个礼:“民女参见殿下。”
    杨世醒淡淡道了一声“免”:“大长公主突发旧疾,阮姑娘为此牵怀挂心,特意请你过来诊治。你好生看看。”
    吴想容应了一声是,上前仔细地替大长公主诊治。
    在经过一番望容、查目、把脉之后,她起身道:“启禀殿下、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并非旧疾复发,而是顽疾再犯。”
    “顽疾?”阮问颖发出一声疑惑的询问。
    “不错。”吴想容看向她,“请问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在这几个月里可是时有咳喘、气虚之症?”
    在得到肯定之后,继续道:“那便是了。此疾名唤咳疾,为沉疴之一,只可减缓,不可治愈,是以并非旧疾,而是顽疾。”
    阮问颖不懂医术,但不妨碍她理解“沉疴”二字,当下有些心惊:“这病……不能治好吗?”
    吴想容道:“姑娘安心,这世间有许多病都不能治好,咳疾只是其中之一。此疾虽为沉疴,但调理得好了,也能数年不犯病,和常人无异。”
    阮问颖心下一松:“原来如此……”
    杨世醒忽然道:“我听说,有些咳疾在患上后不能见人,以免把病症传出去。大长公主患的是这种病么?”
    吴想容一愣,下意识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道:“是,大长公主殿下患的正是此病。为安全故,此处院落最好封起来,只许少数人进出,或是、或是把殿下搬去别处静养。”
    杨世醒道:“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吴想容行礼告退,自去外间书写药方。
    徒留阮问颖在内室面对他,心情颇为复杂。
    看着她,杨世醒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摆出这样一副神情。觉得我很险恶?”
    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想得很周全。”让她有一种“还能这么做”的恍然之感。
    她道:“不瞒你说,我虽然忤逆了祖母,做好了彻底与她反目的准备,但我心里还是很没有底的。”
    “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祖母,我可以在这段时日把她软禁看管,但只要爹娘回府,我就势必要把她放出来。”
    “到时,娘那边还好,爹爹就……纵使他认同我的意见,觉得祖母确实是有哪里做得不好、不对,也不可能主动忤逆不孝。”
    不仅是她父亲天生性格如此,还因为当今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乃为人立本首要,长辈再怎么无理取闹,只要没犯下不赦之恶,晚辈都不能有些许微词。
    就连陛下和杨世醒也无法打破这条规矩,太后做下的那些举动,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平安无事到今天,只因为她是太后,是慈长,这对天下间地位最尊贵的父子就必须要容忍她。
    所以,当大长公主说出“本宫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不敬”一话时,阮问颖的心是悬了起来的,既怕杨世醒被其激怒,也怕对方看穿他二人的束手无策。
    不,或许对方已经看穿了,所以才会那么有恃无恐地说出那一番话。
    没想到杨世醒应对如流,只凭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丸药,就打破了大长公主所有的倚仗。
    阮问颖真诚地看向杨世醒,凝视着他,向他道谢:“谢谢你,世醒哥哥,没有让我陷入僵局。”
    跟前人勾了勾唇角:“不谢,举手之劳。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她缓缓摇头,回想着大长公主从前的言行举止:“她做的过分事情比你多得多……她不懂得留人余地,自然不会被人放过一线,受此一遭是应当的。”
    杨世醒端详着她,像要看清楚她的真实想法:“可她到底是你的祖母。”
    她感到疲惫地叹出口气:“她若不是我的祖母,我又岂会容忍到今日?……我已经受够了她是我的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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