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意识的动作却让郑衣息心跳滞了一拍,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只得缓缓地躺向了里侧。
    烟儿似是疲惫极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郑衣息不过离她咫尺的距离,能清楚地瞧见烟儿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也能觑见她浓密睫羽下显眼的乌青。
    更能听见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跳声。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眼下的乌青,面色怪异的不像话。
    心口竟是漫上了些极为骇人的念头。
    他似乎在心疼她。
    心疼一个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哑巴。
    这个认知让郑衣息愕眸怔愣不已,心里滚过些嫌恶与不忿。
    *
    烟儿醒来后,郑衣息已不见了踪影。
    她怔愣地坐起了身,察觉自己正躺在郑衣息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后,心内止不住地发寒。
    她怎么好端端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也罢了,怎么又睡在了世子爷的床上?
    若是被世子爷知晓了,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烟儿惧怕不已。
    几乎是踉跄地跌下了床榻,须臾间已从冰冷的地砖上爬了起来。
    圆儿便在这个时候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瞧见面色惊慌的烟儿后,笑盈盈地说:“姑娘,今日厨房里多赏了五道菜呢。”
    揭开食盒一看,的确是多了几道精细的功夫菜。
    烟儿心下愈发惶恐,朝着圆儿做了个板着脸的表情。
    圆儿忙答道:“爷在书房里练字呢,方才走时还嘱咐我不必吵醒姑娘。”
    这便更为奇怪了。
    郑衣息可从不许丫鬟们近身伺候,碰他一下都是大逆之罪,更遑论她直接睡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烟儿怕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囫囵吞枣般吃完了一碗饭后,便哭丧着脸欲去外书房领罚。
    谁曾想刚走出屋门时,一声灰色鹤氅的郑衣息已迎面向正屋走来,步伐稳健,神色疏朗,不见半分病容颓色。
    烟儿霎时躲回了正屋,杏眸已氤氲起了泪雾。
    那日霜降不过是进了趟书房便被罚了三十大板,她犯下的罪责却要比霜降严重许多倍。
    郑衣息缓缓走入正屋,跨过门槛时便瞥见了垂头神伤的烟儿。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剑眉,余光落在了梨花木桌上完好无损的菜肴之上。
    这些菜是他特意嘱咐小厨房熬煮的药膳,有些补肾养气的效用,最能治眼下乌青的亏空症状。
    可她怎么不肯吃?
    莫非是味道不好?
    郑衣息板着脸沉思不止,落在烟儿眼里却是他要痛罚自己的证据。
    她吓破了胆,一时软了双膝,跪在地上垂泪不语。
    可觑见这一幕的郑衣息面色却愈发难堪,见烟儿“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便陡然忆起她尚未好全的膝盖。
    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些恼怒之色。
    他上前一把扶起了烟儿,迫使她扬起头后便撞见了她裹着泪花的杏眸。
    恼怒霎时化成了疼惜与不解。
    “哭什么?”郑衣息刻意放缓了几分语气,与冷硬的面色相冲,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温柔。
    烟儿指了指内寝里的床榻,又指了指郑衣息,最后再以忏悔的神色指向了自己。
    她想告诉郑衣息,她再也不敢睡在他的床榻之上。
    求他网开一面。
    烟儿兀自害怕之时。
    上首却传来郑衣息竭力掩饰却依旧露出些蓬勃喜色的话语。
    “你想与我共宿一榻?”
    第14章 心动
    这般腻人的话语从郑衣息嘴里说出来时,无异于给了烟儿一记当头棒喝,裹着惧意的杏眸里凝结着些更为惶恐的不安。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使劲地摇了摇头,将郑衣息暧昧的话音隔绝在一寸之外。
    颤抖不止的身姿已将她的心意吐露得明明白白。
    她并不想与郑衣息共宿一榻。
    她很怕他。
    如此低贱、不值一提的哑巴,正在以她的方式划出两人泾渭分明的界限。
    正如那不敢进内寝伺候他的绿珠与缠枝一般,避着他高高在上的锋芒,并不敢以她们的卑微之身靠近他半分。
    烟儿的动作分明该暗合他的心意。
    可郑衣息却恼了,心口还翻起了惊涛巨浪般的怒意,摧得他伸手将烟儿拉扯到自己眼前,攥住她皓腕的大手不断地收紧。
    “你躲什么?”
    烟儿疼得泪眼汪汪,腕骨仿佛被人捏碎了一般疼痛不已,盈盈的泪珠不争气地往下落。
    泪珠砸在了郑衣息的手背之上,一如那日在竹林时一般滚烫灼人。
    他慌忙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黑眸里掠过些懊恼之意,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抹矜傲冷厉的神色。
    “不知好歹的东西。”
    骂完,郑衣息便顶着一张沉郁恼火的面孔,气冲冲地离开了正屋。
    阴晴不定的模样,总是让烟儿惴惴不安的心得了片刻安宁。
    *
    郑衣息回了外书房后,便将翘头案上的散物统统砸在了地上。
    犹此还不够,他还命双喜端了一套崭新的青窑玉制杯盏来,使着大力砸了个粉碎。
    双喜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守着,惊惶的面色里有说不出的无奈。
    这些时日,爷的脾气才瞧着好了几分。
    怎得如今又没头没脑地发作了一回?
    若郑衣息心绪甚佳,他的差事还能当的顺心一些。可若是郑衣息心绪不佳,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双喜转头朝着正屋的方向望去,忙将廊下立着的小武唤了过来,嘱咐他道:“让小厨房做碟糕点来,就说是烟儿姑娘为爷做的。”
    小武领命去了。
    眼觑着外书房内一片狼藉,郑衣息似是也发泄够了,正坐在扶手椅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本手语册子瞧。
    双喜扬着讨好的笑意,凑到他身前道:“爷何苦跟烟儿姑娘置气呢?”
    郑衣息眉眼一动,一汪沉潭般的阴寒眸子扫过他的面容,冷着声道:“我什么时候和她置气了。”
    笑话。
    他堂堂一个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会与一个低贱的哑女置气?
    郑衣息矢口否认,可却正好瞧见了双喜手里的白瓷碎片。
    外书房的地砖上一片狼藉,折着日光的杯盏碎片晃了他的眼,处处彰显着他方才的怒意是何等得突兀与失态。
    郑衣息一怔,错愕的眸子里多了两分惊恐。
    地上那一套青窑玉制杯盏也称得上是他的心爱之物,竟因为那哑巴的一个退却动作,便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除了愕然,郑衣息打从心底地犯起了嫌恶。
    非但是嫌恶那低贱、惹人恼怒的哑巴,更嫌恶为了哑巴而方寸大乱的自己。
    顷刻间。
    郑衣息的面色愈发泛青泛白,刀锋般镌刻过的脸庞绷成了厉然的弧度,整个人颓然地陷在了扶手椅里,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傲。
    双喜忖度了一会儿,见小武在廊道上探头探脑,便笑着说道:“爷,奴才方才瞧见烟儿姑娘往小厨房去了。”
    郑衣息不答,瞥向他的眸子里添了两分疑惑。
    双喜便跨出了外书房的门槛,从小武手里接过了那一碟子桃花糕。
    双喜将那一叠桃花糕递到了郑衣息身前的翘头案上,嘴里只笑道:“烟儿姑娘做的桃花糕和她这个人一般明丽呢。”
    郑衣息心口堵着好些难以言喻的愤恼,闻言不过扫了那桃花糕一眼。
    只见那映着嫣红桃色的花口白瓷里托着几团粉粉嫩嫩的薄皮糕点,上头还淋着些染了花汁的糖霜,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不过是个哑巴罢了,担的起你这般夸赞吗?”郑衣息挑着眉问,修长的玉指却已捏起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后。
    他才傲气十足地说:“太甜了些,不好吃。”
    双喜憋着笑不敢言语,瞧着郑衣息雨过天晴的开霁神色,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世子爷待烟儿的确是有些不一般。
    单说今日一早,爷大费周章地让他开私库寻了好些药材,将他累得气喘吁吁,不过是为了给烟儿的午膳多添几道药膳。
    *
    郑衣息盛怒离去的模样让烟儿用晚膳时也心不在焉,清亮的眉眼里漾着深切的怅然。
    适逢圆儿染了风寒,头昏脑涨的厉害,却不肯回家去吃药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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