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救援都没办法派出。
    没有挖掘机,没有现代医疗的支撑,遭遇山体滑坡基本就等于宣告死亡。
    朱襄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理位置较好的村庄,能救助多少人度过灾荒,就救助多少人。
    人的双手太小了,就能捧起那么多东西,而且就算捧起了东西,也不能避免一些东西从指缝中流走。
    朱襄将所剩不多的土豆安排给山间种植,除土豆外,其他需要补种的空地也如平原一样,全部补种成了大菽。
    他有小麦良种,有水稻良种。但在这个时候,农人只能补种三个月便可成熟的不挑土壤的大菽,才可能度过这次灾难。
    当丘陵地区的菽苗也长出来时,朱襄抚摸着菽苗,用粗粝的手抹了抹双眼。
    “长出来就好,长出来就好。”朱襄的手指间老茧轻轻在菽苗上拂过,“菽苗长出来就有希望了。”
    就算大菽还没有成熟,农人也可以采豆叶做羹,总比吃不知道毒性的野草树叶好。
    菽苗长出来之后,农人暂时稍稍闲了一些,朱襄终于可以做防治瘟疫的事了。
    在农人补种的时候,瘟疫已经在蜀郡蔓延。
    洪灾之后,因水源污染而造成的寄生虫感染和痢疾,因湿热蚊虫过多造成的疟疾和乙型脑炎,因房屋损坏而造成的感冒和中暑,因动物尸体和老鼠造成的鼠疫……
    大灾后必有大疫,特别是夏日的洪灾,水与火蒸腾中,滋生了无数的疫鬼。
    朱襄在指导农人救灾补种的时候,做了一些措施控制疫病蔓延。
    比如教导农人如何识别干净的水源,比如焚烧腐烂的动物,比如灭鼠和灭钉螺,比如筹集可能有用的草药……但这些都是杯水车薪,见效甚微。
    农人不能离开田地,知道水源地被污染也无处可去,生火烧水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一些农人太过饥饿,哪怕是腐烂的动物他们也忍不住去食用,官吏严厉禁止也难以监督到每一处村落;灭鼠和灭钉螺都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现在农人没空做这些事,而且对饥饿的他们而言,老鼠和钉螺都能成为果腹的食物……
    只有调集草药稍稍起了一点作用,至少把几个人群聚集处的大城池大城镇的疫情控制住了。
    比如成都,在朱襄公布几个对疫病勉强有用的药方之后,富户主动筹集草药熬制药汤,在几处城门口分发,城门口聚集的难民居住地得病的人少了许多,没有将瘟疫传到成都城内。
    朱襄利用那些看上去比较健康的难民以工代赈,修缮城墙和房屋,成都城难得在洪灾后井然有序。
    富户豪强商量后,敲锣打鼓要给朱襄送万民书。朱襄反应平淡。
    他们很疑惑,便从官吏口中打听原因。
    官吏言:“朱襄公说,此次洪灾中死于洪水和疫病中的黎民超过五万人,还有很多人根本无法统计。万民书上说他救世济民,他认为言过其实。”
    富户豪强叹气:“天灾难挡,朱襄公何苦?”
    官吏也是这么想。
    天灾之威,人力不可挡。而且那些庶民就算没有天灾也不一定能活下去,朱襄公身份尊贵,大可不必为死掉的庶民郁郁寡欢。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却不自觉地心甘情愿地听从朱襄的指挥,认真去做平时他不会做的事。
    城中有富户施药,朱襄将视线投向了村庄。
    他骑着马,沿着蜀郡地图上描述的较大的村庄道路,尽可能地给他们赠送草药,教导他们如何度过疫病。
    朱襄拄着拐杖,走破了好几双草鞋,巡视了几个重要疫区,冷酷无情地派兵将疫区封锁。
    疫区内是地狱,疫区外是人间。朱襄现在要做的,是保护人间。
    嬴小政对自家舅父刮目相看。
    他没想到,舅父原来也能狠得下心。
    “早知道,舅父还不如就在咸阳呢。”嬴小政叹气,“虽然曾大父脾气阴晴不定,至少舅父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舅父,我开始讨厌李冰伯父了。他如果不让你暂代郡守,这些事就该由他来做。”
    朱襄哭笑不得:“政儿,在你眼中,舅父究竟有多脆弱?”
    嬴小政道:“就像我写字用的纸一样脆弱。”
    朱襄有点想揍嬴小政的屁股。
    政儿是不是仗着舅母在这里,他的屁股没人揍,所以越来越嚣张了?
    “我心有愧疚,但问心无愧。”朱襄说了一句很矛盾的话,“为政者时常面临取舍,我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嬴小政撇嘴:“舅父你曾经说自己不能掌兵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你说你不想做这样的取舍,所以不能掌兵。我看真把你逼到那地步,你还是能掌兵。”
    朱襄使劲揉搓嚣张小胖墩的脑袋:“兔子被逼狠了还会咬人,何况人?你说什么废话。”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胖墩被舅父挼得脑袋一晃一晃,“我长大后,什么都不让舅父做,舅父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
    “哈?政儿,你这是暴殄天物。你不知道舅父是多珍贵的人才吗?”朱襄半开玩笑道。
    嬴小政叉腰道:“我坐拥天下人才,没有舅父辅佐也没问题。”
    朱襄道:“真的?”
    嬴小政放下叉腰的手,耸着肩膀道:“假的。不过我一定不会让舅父做为难的事。”
    “那你就快快长大,舅父很期待那一天。”朱襄把嬴小政扛到肩膀上,“走,今日舅父有空,陪你逛街。”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道:“我要给舅母买蜀锦!”
    朱襄道:“买!”
    ……
    朱襄就这么忙碌到十月,大菽即将成熟,土豆花朵即将凋谢,南瓜藤也已经爬满了支架,李冰终于回来了。
    嬴小政抱怨:“李伯父,你知道这段时间舅父吃了多少苦吗?怎么快丰收的时候才回来?”
    李冰连连道歉。
    巴郡蜀郡虽然连在一起,但巴郡崇山峻岭,又刚遇到暴雨,行走艰难。
    到了巴郡之后,李冰想要巴郡豪强借粮,也游说了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时,蜀郡饥荒都快结束了。
    不过李冰带来的粮食仍旧很有用。
    蜀郡的冬季虽不比秦地和中原,平民也十分难熬。只靠着大菽和少许的土豆,不足以让平民全活下去。何况还有许多田地和房屋被冲毁,根本无法补种的难民。
    李冰用这些粮食以工代赈,难民也能盼望度过这个冬季。
    “巴郡押运粮食的是一位妇人,叫清。她来蜀郡接收我承诺的蜀锦。”李冰叹气,“巴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明,他们是纯粹的商人,很难用道德道理打动,只接受利益。我承诺以后优先供应他们蜀锦,他们才送粮过来。”
    此刻成都城内已经有了管理蜀锦的官吏,虽不叫“锦官”,但官府工坊出品的蜀锦也已经成为蜀郡最有价值的商品之一。
    李冰最终与巴氏签订了官方的蜀锦定额贩卖协定,才借到了这些粮食。
    逼着一介郡守和他们做生意,可见巴氏在当地势力已经强到了几乎是土国王的程度。
    他们十分自信,这点嚣张,不足以让秦国花大力气去与他们敌对。这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何况他们与李冰的买卖做得双方都有赚,并没有特意压价。李冰只是心里稍稍憋屈了一些。
    嬴小政努嘴:“巴氏,哼……舅父,你神游什么?”
    “啊,没事,就是没想到巴氏这么厉害。”朱襄敷衍道。
    他在想,这次押送粮食的妇人清,可能就是后来青史留名的寡妇清。
    现在清还不是寡妇,但因为丈夫体弱多病,所以代替丈夫打理家产。此次家中派她来蜀郡,看来已经认可她的才华。
    嬴小政道:“巴氏确实厉害。”收拾他们,梦中的自己花费了好大的功夫。
    朱襄原本以为自己与清没什么交集,没想到清主动来拜访朱襄。
    这个时代的“寡妇”并非后世的含义,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都叫“寡妇”,而是“女子年六十以上毋子男,为寡”。所以当寡妇清去拜见秦始皇的时候,已经年逾六十,比秦始皇大近二十岁。清现在的年龄,和朱襄差不多。
    清长得并不算好看。她走南闯北,还要巡视家中矿藏,日晒雨淋中皮肤较为粗粝,并有些许斑点,衣着也较为朴素,不戴会阻碍行走的饰品。
    不过她面容坚毅,眼神自行飞扬,自有一番魅力,引得不少官吏频频看来。
    嬴小政小声冷哼:“清才看不上他们,清是贞妇!”
    这句话引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他才想起来,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个公开宣扬和表扬,下令要求妇人“贞洁”的王。
    别说先秦,就是宋之前,对女子贞洁观念都没那么重。汉时更是恨不得下令让寡妇一个都不准守节,全部给我嫁人生子去。
    秦始皇因为自己母亲原因,对女子的贞洁特别重视,以表扬寡妇清为“贞妇”为由修筑怀清台,所以怀清台又名“贞女山”,可以算作世上第一座“贞节牌坊”。
    会稽刻石上,还有秦始皇颁布的“倍死不贞”,逃嫁之妇“子不得母”等对女子贞操十分严苛的规定。
    不过这些规定在当世不符合时代现状,即使秦始皇下了如此命令,命令也没有得到执行。
    直到明清时,秦始皇当世刻下的关于贞操的命令,才在世间横行。
    朱襄轻轻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你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家的女子嫁人?富裕人家的女子守得住家产当然可以不嫁人。若是贫苦女子丈夫死了,自己一人活不下去,难道就为了一个‘贞’字等死吗?”
    嬴小政抱着脑袋嘟囔:“难道舅父你希望舅母再嫁?”
    李冰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差点把水杯摔地上。
    “如果我死了,雪如何生活该由她自己决定。”朱襄道,“若她遇上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两个人携手共老,只要雪生活的幸福,我就会祝福她。”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
    嬴小政脸色变幻了好几次,生气道:“有我在,舅母不需要依靠别人!”
    朱襄哭笑不得:“那没有你,我也没有离开赵国,成为贵族呢?”
    嬴小政生气地给了朱襄一记肉乎乎小拳拳,转身跑了。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你、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朱襄理直气壮:“是政儿先问我。”
    李冰道:“他问你,你就要回答?”
    朱襄道:“当然。”
    李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有时候觉得,朱襄和公子政真不像一对父子,倒像是兄弟或者友人。
    “如果你夫人知道你今日说的话……”李冰不怀好意道。
    朱襄十分干净利落道:“她可能会直接给我一巴掌。”
    李冰:“……令夫人很厉害。”
    没想到,朱襄还惧内。
    之后,嬴小政再没提什么贞妇不贞妇的事。
    他提了也无所谓,秦始皇都刻了石碑,天下人也没谁理睬他。现在嬴小政也不至于再将自己对母亲美好的期望转移到清身上,自己舅母还在,去给清修怀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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